罵完，金暉又?對秦放鶴不耐道：“商賈jian詐，最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何必與他們廢話，用?刑吧！”

    “大人饒命！”賈老板砰砰磕頭，抖若篩糠，“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且每回見面時都貼著大胡子，臉上有暗青色胎記……”

    說到?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金暉一眼?，總覺得這位大人特別暴躁兇殘，又?去看秦放鶴，“可小人覺得，那胎記也，也是?假的?！?/br>
    秦放鶴剛挑了下眉峰，賈老板就迅速解釋說：“因?yàn)樾∪寺劦?了油彩的味道?！?/br>
    秦放鶴跟金暉對視一眼?，都有種意料之內(nèi)的無奈。

    對方既然敢主動外出攬客，必然不會無遮無攔的，這種丟人堆兒里找不到?的普通身材，再把臉一擋，確如泥牛入海，再難尋。

    “那些瓷器呢？”

    “都裝船運(yùn)走了……”

    “可有何特征？”

    “并無，花色、釉色都是?市面上常見的，不過燒制的成色么，確實(shí)較尋常的好些，底部更連常見的印章、印記都沒的?！闭f到?最后，賈老板的聲音都有些虛弱，顯然自?己也覺得不對勁。

    燒瓷業(yè)內(nèi)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各家?窯廠都要在器皿底部印章，一來宣揚(yáng)自?身，二來若有后患，也可追根溯源。

    但賈老板接手?的這一批瓷器分明?成色極好，卻無一絲印記，顯然有鬼。

    “刁民！”金暉罵道，“明?知不妥卻不上報，是?何居心?？”

    秦放鶴看了他一眼?，哇，罵得好兇啊！

    這廝分明?是?把數(shù)月來的怨氣都發(fā)到?人家?身上了。

    公?費(fèi)解壓么？

    賈老板自?知理虧，磕頭不止，“小人該死，實(shí)在是?，實(shí)在是?囊中羞澀??！”

    當(dāng)年?一時沖動又?添置兩艘海船后，那會兒他手?里其實(shí)就沒多少?現(xiàn)錢了，還想找舊日合作過的商鋪賒賬，沒想到?海貿(mào)興旺，莫說賒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都未必趕趟，好些鋪面都只肯先交定金了。

    賈老板傻了眼?，正一籌莫展之際，突然來了這么個人，焉能不心?動！

    “原本似那等成色的瓶子，市價起碼要三百文一只，若大宗要時，最賤也不下兩百五十文，而似小人這等小打小鬧，人家?肯兩百八十文給就不錯啦?？赡侨藚s張口就要兩百五十文，還說可以現(xiàn)在不給銀子，等出海歸來，以海珠、寶石再行結(jié)算?！?/br>
    賈老板一邊抹汗，一邊將事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

    “為何不要銀子？”金暉不懂這個。

    “銀錠底部有官印，”秦放鶴替賈老板回答，“銀票有編號，流入流出都可追查。而海珠和寶石體積小，易保存，且合適的機(jī)會出手?還能賺二茬?！?/br>
    “是?，”賈老板諂媚一笑，“大人是?懂行的?！?/br>
    秦放鶴：“……閉嘴。”

    犯不著夸！

    “他一共與你多少?只？”金暉問。

    賈老板一怔，“一千整?！?/br>
    秦放鶴沉默片刻，對金暉道：“用?刑吧?！?/br>
    這是?看他們年?輕不懂行，偏鬼呢！

    才說了就算零售，那種瓷器瓶子也才三百文一只，一千只不打折頂了天也才三百兩！

    普通交易也就罷了，可這是?海貿(mào)！區(qū)區(qū)三百兩，連個水花都打不起！

    還什?么海珠、寶石，夠買個渣渣嗎？

    前?后矛盾，邏輯難洽，該死！

    若說封建王朝全無好處，也不盡然，就好比當(dāng)下，面對這種事到?臨頭還不忘狡辯的，不上點(diǎn)硬菜就很浪費(fèi)時間。

    包括大祿朝在內(nèi)的許多朝代?，律法都明?文規(guī)定，若被告確有疑，然拒不認(rèn)罪，在不危害其性命的前?提下，主審官可用?刑三次。

    而折磨人又?不死人的手?段，實(shí)在太多了。

    金暉就笑了，特別愉快的那種笑，“上夾棍?！?/br>
    “哎，不美不美，”秦放鶴卻又?阻止，一本正經(jīng)道，“此?法雖好，但太過俗套，且有明?顯外傷，若被有心?人見了，萬一說你我濫用?私刑就不好了?！?/br>
    金暉：“……”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極其古怪，像誤食了云南毒菌子后產(chǎn)生幻覺，隨時可能嘔吐的那種。

    秦放鶴自?顧自?道：“我有一法，名曰貼加官?！?/br>
    他慢慢走到?賈老板身后，彎下腰，在其耳邊輕聲細(xì)語，“乃是?先將犯人綁縛，取最結(jié)實(shí)的桑皮紙打濕，一張張蓋在他臉上。桑皮紙柔韌，遇水即貼，初時犯人尚可努力呼吸，但隨著一張張加上去，孔隙越來越少?……即便死后仵作驗(yàn)尸也無任何傷痕，便是?妖鬼作祟，將此?等刁民掐死啦！”

    他本就極擅講學(xué)，此?時娓娓道來，繪聲繪色，每說一句，賈老板的神色就變幻一回，最后“掐死啦”三個字一出，竟又?出其不意伸手?往賈老板臉上一捂！

    賈老板仿佛真切地感受到?那種窒息的痛苦，如遭雷擊，啊一聲哀嚎，手?腳并用?連滾帶爬躥出去老遠(yuǎn)，身下彌漫開黃色水漬。

    他被嚇得失禁了。

    貼加官之刑罰出自?明?代?朱元璋之手?，極盡變態(tài)之能事，淳樸的大祿人民哪兒見識過這個！

    莫說賈老板，就連自?認(rèn)變態(tài)的金暉此?刻都瞠目結(jié)舌，以一種“你好變態(tài)”的眼?神注視著秦放鶴。

    吃了這一嚇，賈老板瞬間老實(shí)許多，果然又?交代?了不少?。

    然而……

    “不太對，”金暉皺眉道，“有哪里不對?！?/br>
    之前?只交代?那一千只花瓶時，擺明?了是?在糊弄人，可這會兒又?抖摟出一點(diǎn)來，反而有種不上不下的難受。

    “就好像說了，但沒說透，”秦放鶴去銅盆邊洗了臉，邊擦手?邊道，“是?不是?？”

    南方天氣太潮濕了，沒一會兒身上就黏噠噠的起來。

    就像賈老板的口供，隱約觸及到?真相，卻有所顧忌，不敢直言。

    “對?！闭垓v一宿，兩人非但不困，反而被吊起胃口，越加心?癢難耐起來。

    賈老板也沒讓他回去，而是?暫時收押，又?派專人看管，不許外人探視接近，更不許傳遞消息。

    天色微明?，外頭送了飯進(jìn)來，乃是?一盅魚片菜葉粥，一籃雞丁小包子，一盤銀絲卷，外加幾樣可口小醬菜，并炸銀魚、涼拌藕片等物?。

    這會兒蓮藕尚未大量上市，送來的乃是?零星頭茬，剛從泥塘里扒出來，又?脆又?嫩又?清甜，空口做點(diǎn)心?都好吃。

    兩人對坐用?飯，飯后略瞇了會兒，陸續(xù)又?有幾位海商被提溜過來問話。

    然而一無所獲。

    原本想著賈老板是?個開門?紅，萬萬沒想到?，竟放了一炮就沒了。

    一連數(shù)日，都沒什?么進(jìn)展，眼?見著六月都快過完了，金暉漸漸有些坐不住，偶爾看向?秦放鶴時，眼?底閃動著詭異的光。

    秦放鶴被他這種反常搞得受不了，攆雞似的擺手?，“去吧去吧，別把人弄死了?！?/br>
    金暉難得扭捏，戰(zhàn)術(shù)喝茶，“總這么干耗著不是?法兒，我也是?為了朝廷……”

    秦放鶴齜牙咧嘴，發(fā)出由衷感慨，“你好變態(tài)?。　?/br>
    金暉：“……”

    你哪兒來的臉說我？

    那什?么貼加官的法兒還不是?你說的！

    說了又?不做，白白吊人胃口！呸！

    然后金暉就強(qiáng)忍著興奮，歡歡喜喜貼加官去了。

    秦放鶴想過遭受身心?暴擊之后，賈老板必然會交代?真相，但萬萬沒想到?，竟如此?驚心?動魄：

    他還曾受過一對仿青銅四角虎樽青瓷瓶。

    連自?小富貴堆里長大的金暉聽了都不禁變色，失聲道：“此?乃上貢佳品，爾等竟敢私相售賣！”

    大祿對瓷器的燒制技術(shù)可謂日新月異，匠人們早已不滿足于簡單的本色，轉(zhuǎn)而開始模仿其他材質(zhì)，譬如輕若煙霞的紗瓷、薄如蟬翼的紙瓷、渾厚莊重的青銅瓷。

    而仿青銅四角虎樽，便是?三年?前?燒制成功的新品類，因其同時兼?zhèn)渚崎椎膬?yōu)美流暢的線條感、青銅花紋的古樸、瓷器的細(xì)膩光潔，一經(jīng)問世便艷驚四座，曾作為貢品御呈，至今仍是?王公?貴族們喜愛的珍品之一，從不在民間流通。

    當(dāng)年?也就是?盧芳枝被賞賜過兩對，董春也有一對。

    連汪扶風(fēng)和金汝為都沒有。

    秦放鶴終于明?白賈老板為何死咬著不松口，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因?yàn)椴唤淮?，最多罰沒家?產(chǎn)，交代?了，就是?鐵板釘釘?shù)乃雷铮?/br>
    就連貼加官，賈老板都熬過了兩次四層！

    最后是?熬到?第三次，渾身抽搐、大小便失禁，真的快被憋死了，才交代?。

    事情敗露，賈老板面無人色，四肢癱軟如爛泥，終于徹底坦白了。

    他雖沒接觸過真正的上流社會，但做瓷器行當(dāng)久了，也曾有所耳聞，故而一見那物?，便知道是?寶貝，又?聯(lián)系傳聞，迅速猜出出處。

    他也怕過，但對方卻說，就這么小小巧巧的一對玩意兒，運(yùn)到?南洋與西洋人交易了，最少?能賺二十萬兩！

    二十萬兩?。?/br>
    哪怕只是?分得四成，也有足足八萬兩，都夠得上單獨(dú)跑一趟海運(yùn)的利潤了！

    “……西洋人對我朝瓷器的追逐近乎癡迷，許多王公?貴族早已厭倦了尋常貨色，常年?花高價搜羅我朝皇帝陛下喜歡的器物?，不惜以大量珍寶、黃金、名貴香料交易。”

    一只仿青銅虎樽，運(yùn)到?南洋單價八萬兩，但若是?一對，就有二十萬。

    而那些西洋人再運(yùn)回本國，搖身一變，據(jù)說就能換到?至少?翻倍的寶石黃金。

    更有甚者，還能以此?作為通往上流社會的敲門?磚，換取貴族身份和爵位。

    商人逐利而生，白花花的銀子擺在眼?前?，近在咫尺！

    賈老板可恥的心?動了。

    反正就算我不做，也有別人做……

    反正對方說了，早有別人做過，萬無一失……

    賈老板這樣自?我安慰著。

    他甚至夜不能寐，萬分懊悔，懊悔自?己的船不夠大，跑不得西洋。

    若直接跑去西洋賣了，就是?，就是?四十萬兩??！

    四成也有十六萬兩，都夠跑兩趟海運(yù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