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帝派了兩名現(xiàn)任太醫(yī)來為盧芳枝會診。

    秦放鶴跟汪扶風父子對?視一眼，看來確實不妙。

    同一片天空下，有人在等生，有人在等死。

    同一時間，盧府。

    給盧芳枝會診完之?后，三位現(xiàn)任、前任太醫(yī)交換下眼神，留下一人安撫病患，吩咐下人煎藥，其余二人則示意盧實出去說。

    盧實雙眼微紅，開門?見山問?道?：“還有多久？”

    李太醫(yī)嘆了口氣，委婉道?：“若能熬過正月，或有轉(zhuǎn)機。”

    言外?之?意，多半熬不過正月了。

    盧實用力?閉上眼，嘴唇微微顫抖。

    這么快嗎？

    李太醫(yī)看著他，想說什么卻又不好出口。

    雖說這個年紀也?算喜喪了，可親人離世，總令人難以接受。

    盧實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里頭伺候的人抹著眼角出來，“閣老請您進?去?！?/br>
    盧實忙抹了把?臉，進?門?前用力?吸了幾?口氣，擠出一點笑，快步來到盧芳枝床前，“爹，我都問?了，不妨事，只是冬日天冷，難熬些罷了，這些日子城內(nèi)外?好些上了年紀的人都這樣。等正月一過，開了春，天氣暖和就好啦！”

    盧芳枝微微闔了闔眼，再?睜開時就沖他笑道?：“我是快死了，可不糊涂，別哄我啦?！?/br>
    早幾?年他的身子就不大好，只是大權在握，春風得意，倒不覺得有什么。

    可自?打這兩年半退，云南、福建的案件持續(xù)發(fā)酵，不斷深挖，盧芳枝持續(xù)緊繃，面上不顯、嘴上不說，精神狀態(tài)和健康狀況卻在直線下滑。

    紅氣養(yǎng)人，官員在任和卸任時期的狀態(tài)，當真不同。

    用太醫(yī)的話?說就是，“那口氣慢慢散了?！?/br>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冷些，盧芳枝就有些受不住，飯量銳減，人也?暴瘦，打眼一看，臉上已沒什么rou了。

    盧實臉上的笑就有些垮，伸手替他掖被角，“您老清楚著呢，哪怕再?過五十年，什么也?瞞不過您去……”

    說著說著，他就說不下去了，眼淚吧嗒吧嗒砸下來。

    您老，您老怎么就不能多撐幾?年，撐到我能糊弄您的時候呢？

    盧芳枝就嘆了口氣，“誰都有這天，也?沒什么好哭的……”

    他的視線挪向正上方，看著上面精美的刺繡，這一輩子無?數(shù)畫面都如走馬燈般，在眼前一一閃過。

    “我這輩子，掌握過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企及的權力?，站上過他們一輩子都去不了的高處，看過他們幾?生幾?世都看不到的風景……值啦！”

    怕死嗎？

    誰能不怕呢？

    可古往今來求長生的君王何其之?多，又有誰真正能長生不老？

    早晚有這一天。

    他已經(jīng)走到了身為人臣所能達到的巔峰，回?憶往昔，沒有什么遺憾了，甚至臨終之?際，腦子也?還清楚，不至于稀里糊涂的過去……

    正月十五鬧元宵，盧芳枝強撐著不想睡，盧實就替他穿好了衣裳，笑道?：“爹，兒子背您出去看燈?！?/br>
    盧芳枝應了。

    留守的李太醫(yī)也?沒攔著。

    都到了這份上了，想吃點什么就吃點什么，想干點什么就去干吧。

    萬一真把?那口氣兒吊上來，興許還能多撐兩日呢。

    街上人很多，燈也?很多，說是摩肩接踵也?不為過，連城外?的寒風都吹不進?來了。

    盧芳枝瞇著眼看著，只覺眼前無?數(shù)彩色光暈，一團團一片片，合著四面八方襲來的人聲，恍如隔世。

    好個花花世界呀！

    “還記得小的時候，您也?這么背著我出來過……”盧實道?。

    盧芳枝呵呵笑了幾?聲，“是啊……”

    說起來，他已有很多年沒這樣單純的看過街景了。

    真好。

    一整夜，盧實背著父親，從街頭走到巷尾，將看到的一切都仔細分說。

    好多百姓都不認識他們，偶爾有人笑著搭話?，“兒子孝順，老爺子好福氣?。　?/br>
    一夜未眠，盧芳枝的精神反而?好起來。

    次日一早，不用別人的攙扶，他竟自?己顫巍巍站起來，命人給他換上已經(jīng)一年多近兩年沒穿的官袍。

    他對?著鏡子仔細打量，竟還有余力?挑剔，“這兒，鋪平了，陛下喜歡下頭的人穿得齊整些?！?/br>
    盧實進?來見了，膽顫心?驚，腦海中只剩下四個字：回?光返照。

    盧芳枝努力?站直了，極其幽深而?緩慢地吸了口氣，從鏡子里對?他說：“陪我入宮面圣?！?/br>
    第173章 多事之秋（三）

    胡霖進來稟告，說盧芳枝求見時，天元帝正聽董春匯報此次加開恩科的安排，第一時間愣了下，“誰？”

    “盧閣老?！焙赜终f了遍。

    董春聽了，順勢道：“那老臣先行告退。”

    所有人都知道盧芳枝要死了，而“死者為大”，所以他臨終前一定會面圣，董春要保證的?，就是自己即便不在現(xiàn)場，也?要第一時間掌握訊息。

    但?什么時候以什么名義入宮，至關重要，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生硬，必然招致皇帝不快。

    盧芳枝之后面圣，來不及，但?來得太早，未必撞得上。

    好在朝廷急需用人，今年特意額外加開了算學、工科兩類恩科，此時都城內(nèi)外擠滿了各式考生，人數(shù)之多、成分?之雜，前所未有，如何妥善安置，如何保證三場考試順利運作等等，都是大工程。

    這?么多事，真?都等到年假過完再?安排就晚了。

    所以前腳盧實背著盧芳枝賞燈，后腳董春就親自收拾了，趕在清晨開宮門的?第一時間入宮請示，名正言順。

    天元帝似乎沒聽見董春的?話?，沉默片刻，又?問胡霖，“怎么來的?？”

    胡霖低聲道：“瞧著精神?倒好，是小盧學士扶著，一點點走進來的??！?/br>
    董春的?眼神?微微閃了閃。

    自打盧芳枝告病在家，上到天元帝，下到滿朝文武，所有人加起來都沒有他見得多，自然清楚那位對手?兼老朋友的?身體?衰敗到了何種境地。

    這?會兒?自己走？

    多半是回光返照。

    顯然天元帝也?想到了，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宣?！?/br>
    又?對董春道：“事情尚未說完，愛卿先去偏廳歇歇。”

    這?就是允許董春旁聽的?意思。

    董春應下，慢慢退了幾步，再?轉(zhuǎn)身，踏入偏廳。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外面才響起盧芳枝那久違的?，有些陌生的?問安。

    董春袖著雙手?，看著窗棱內(nèi)斜射進來的?橙紅色晨光，無聲嘆息。

    天元帝讓賜座，盧芳枝喘了幾口，良久，方道：“陛下也?瘦啦，該保重龍體?才是。”

    此刻的?盧芳枝，眼中隱約流露出一點長輩式的?慈愛和追憶，恍惚間，令天元帝想起幾十年前自己作為弟子求學時的?場面。

    再?見盧芳枝之前，天元帝想過很多，唯獨沒有想到對方會以這?句話?開場。

    眼前這?個骨瘦如柴的?老者漸漸跟天元帝記憶中那個身材挺拔、神?采飛揚的?中年文士重疊，天元帝的?喉頭?滾了滾，聲音干澀道：“老師……也?瘦多了?！?/br>
    人走茶涼，他知道盧芳枝這?一二年肯定過得不好，但?“知道”和“親眼所見”，絕對是兩碼事。

    這?種源自視覺的?近距離沖擊，足可令冷硬的?帝王之心也?有所動容。

    盧實扶著父親的?手?指不易察覺地緊了緊。

    盧芳枝又?喘了幾口氣，開門見山道：“老臣恐怕不能再?侍奉陛下左右，所幸朝中賢能甚多……”

    一旁的?盧實聽了，心如刀絞，杵在原地恍若木雕泥塑。

    墻角的?龜鶴呈祥鏤空銅香爐內(nèi)緩緩溢出白色香霧，如煙似霞，在日?光下蜿蜒流動，如星辰閃爍。

    盧芳枝的?眼中漸漸升騰起水色，渾濁的?目光穿透白霧，似回到了幾十年前，“老臣仰承先帝恩德，誠惶誠恐；愧對陛下厚愛，坐臥難安。雖鞠躬盡瘁，然終是凡人之軀，紅塵難舍，遇事難斷，以致教子無方，為師無德，有負先帝所托，難報陛下信賴?；赝胧?，茫茫一生，大業(yè)未成，豈慚愧二字能容？

    唯所幸陛下之仁心可感天納地，雄才可震爍古今，必將?立不世之偉業(yè)，創(chuàng)千古之佳績，來日?老臣于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蒼老虛浮的?聲音自對面?zhèn)鱽?，?明人近在咫尺，卻?好似隔著萬千屏障。

    天元帝眼皮輕顫，曉得是他在檢討、認錯，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此情此景，著實令人動容。

    還是那個學生，還是那位先生，一切變了，好像又?沒變。

    天元帝問：“老師走后，內(nèi)閣將?如何？”

    內(nèi)閣如何，也?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況且如今盧芳枝雖然還頂著首輔的?頭?銜，可實際上的?運作之權，早已大半轉(zhuǎn)到董春手?中，天元帝此言，殊為誅心。

    但?盧芳枝像沒聽出弦外之音，蒼老的?眉眼低垂著，緩緩道：“……柳文韜沖勁不足，然老實本分?，可為歷練后守成；杜宇威琢磨小事小情倒也?罷了，于大事上，總少幾分?決斷；胡靖精明，然精明太過，則易沖動……”

    他將?內(nèi)閣幾人一一說了，三言兩語便點出個人特質(zhì)，可謂精準老辣。

    “蘊生，”到了最后，盧芳枝笑道，“蘊生調(diào)理弟子的?本事，遠在老臣之上，陛下自有安排?！?/br>
    他只說弟子，是因為董春的?幾個徒子徒孫確實出色，但?兩個兒?子嘛，就有些平平了。

    天元帝也?笑，“再?沒有誰比老師會看人的?了。”

    會看人，卻?未必會用人；會用人，卻?未必想好好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