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說了一回，眼見天色不早，秦放鶴便起?身?告辭。

    “出門前說好了陪家人用飯，你自己?好生養(yǎng)著，我先?去了。”

    孔姿清點頭，又看趙沛。

    后者就有點遲疑。

    這會兒說也不留下用飯的話，那就要同秦放鶴父女一起?出門，沒有孔姿清在旁，多少有點……

    結(jié)果不等他開口，孔姿清就干脆利落送客，“你也去吧?！?/br>
    趙沛：“……”

    你就差這一頓飯？！

    孔植代父送客。

    出去的路上，趙沛和秦放鶴一改方才當著孔姿清暢談的模樣，一言不發(fā)。

    一直到了門口，阿嫖自己?爬上馬車了，秦放鶴和趙沛還在下面站著，也不說話。

    秦放鶴瞧著他倒像是?心里憋著事兒的樣子，略等了等，眼見沒有下文，索性?拱拱手，“就此別過?！?/br>
    “高麗的事，農(nóng)研所、工研所的事，都是?你的手筆？”趙沛忽然在他身?后問?。

    兩人都很明白，農(nóng)研所也好，工研所也罷，其實都不重要。

    秦放鶴轉(zhuǎn)過身?去，不答反問?，“怎么?，慕白兄又有高見？”

    雖是?笑著問?的，可他眼底卻?淬著涼意。

    趙慕白又如何呢？

    百年大計，事關(guān)國策，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趙沛苦笑，“若我阻止，你也要殺我么?？”

    已?經(jīng)死了那么?多人，也不差自己?這一個了吧？

    秦放鶴搖頭，“不，我會讓你明白你所謂的堅持，不值一提?！?/br>
    我不會殺你，但?會讓你失去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然后親眼看著這個世?界風云變幻，親眼見證自己?三觀的坍塌，余生沉浸在無限悔恨之中。

    趙沛嘆了口氣，“聊聊吧?！?/br>
    秦放鶴倒是?有些意外?。

    對?方，似乎變了一點。

    趙沛還是?騎馬來的，秦放鶴也不上車，跟他在路邊并肩而行，車馬都在后頭慢慢走著，吱呀，吱呀。

    “月前，下頭轉(zhuǎn)過來一個案子，”趙沛緩緩道，“是?南邊一個小漁村來的……”

    一般來說，各地?的案子自有各級衙門處理，除非死刑或懸案大案，等閑倒不了三法司。

    而這起?案子，就是?死刑。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小漁村，跟無數(shù)個別的漁村一樣，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以?打漁為生，偶爾有水性?好的人，還會下海摸珠。運氣好的話，一日冒險摸上來的海珠，就夠換一家人一整年衣食無憂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大家發(fā)不了大財，卻?也沒餓過肚子，都很知足。

    然后有一天，倭寇來了。

    他們登岸后便四處燒殺劫掠，有反抗的一概殺死，女人們則更慘……

    “被抓走的女人大多沒能活下來，有的被生生折磨致死，有的拼著一口氣自盡了，”說起?這些卷宗上的話，趙沛的語氣說不出的消沉，“但?有個叫阿蘭的女人，幸運地?活了下來，并輾轉(zhuǎn)找到了幸運的漁民們?！?/br>
    秦放鶴看了他一眼，“真的是?幸運么?？”

    趙沛沉默片刻，搖頭，“不是??！?/br>
    阿蘭沒有迎來渴望的安慰和安撫，所有人都有以?一種混雜著震驚、排斥和近乎恥辱的眼神?看著她，推搡著她：

    你怎么?還敢回來？

    你怎么?，還有臉回來？

    但?不管怎么?說，阿蘭實在走不動?也撐不住了，有幾個好心人暫時“收留了”她，又丟給她食物。

    原本想著，阿蘭或許會這樣死去，但?“事與愿違”：

    這個女人求生的欲望異常強烈，她竟憑借一點臭魚爛蝦和雨水，活了下來！

    那么?多人都在指指點點，阿蘭的婆婆和男人每日用各種可怕的言辭羞辱她，“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還敢回來？”

    “你已?經(jīng)不干凈了啊，這是?讓人戳脊梁骨?。　?/br>
    “但?凡有點廉恥，當日你就該投海死了！”

    可阿蘭不想死。

    她只是?不明白，不是?她的錯啊。

    朝廷沒攔住那些倭寇，男人們也沒攔住，我只是?想活著，有錯嗎？

    年復(fù)一年，漫長的辱罵還在持續(xù)，終于有一天，阿蘭崩潰，趁著夜色，殺死了婆婆和丈夫。

    第170章 對抗（四）

    此事在當?shù)匾l(fā)軒然大波，按照朝廷律法，殺人償命，阿蘭是?鐵板釘釘?shù)乃雷铩?/br>
    但她的遭遇也令人同情，當時?就有幾個知根知底的老人為她求情，訴說不易。

    難得當?shù)乜h令是個有善心的好官，唏噓道：“國仇如山似海，豈是?你一個小小女子能承受的？”

    按規(guī)矩，地?方死刑需要上報朝廷，經(jīng)過三法司核查后方得批準，于是?那縣令就在卷宗上添了至關(guān)重要的幾筆，“有女阿蘭，至純至孝，其?情可憫，其?罪可憐”。

    卷宗先?報給刑部，刑部查看?細節(jié)，又派人去地?方核實了，確認人證物證無?誤，轉(zhuǎn)交大理寺復(fù)核。

    而當日跟進這個案子的官員之中，就有趙沛。

    幾乎是?瞬間，他腦海中就回想起當初秦放鶴說過的話，“你只說別國百姓無?辜，可曾見過倭寇殘害我朝百姓？他們?就不無?辜嗎？”

    他們?就不無?辜嗎？

    曾經(jīng)那樣模糊的東西，此?時?此?刻，如此?血淋淋的呈現(xiàn)在趙沛眼前。

    一個女人悲慘的一生，只濃縮成了卷宗里的幾句話，輕飄飄的，幾行字。

    但趙沛越看?，就覺得?那幾行字越沉重，越巨大，如同幻化成漆黑的山巒，沉甸甸地?向他壓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阿蘭有錯嗎？

    她確實殺了人。

    但她最?初也只是?想活著，這有罪嗎？

    死了的男人和婆婆有錯嗎？

    有，但罪不至死。

    可話說回來，他們?也確實想逼死人命……

    那么，罪魁禍首是?誰呢？

    倭寇。

    這幾年大祿水軍不斷擴張，態(tài)度也日益強硬，其?實沿海倭寇之亂已經(jīng)比之前消停多了，至少明面上官方組織的入侵大大減少，但暗處的，依舊屢禁不止。

    據(jù)當?shù)?縣令描述，這種小規(guī)模搞突襲的倭寇以高麗和倭國居多，也有的是?南邊的麻逸、安南、勃泥等小國。

    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非正規(guī)軍，而是?學(xué)過一點武藝的潑皮、浪人，伙同當?shù)?過不下去的百姓出來“闖蕩”。

    若說有什么過人之處，就是?狠。其?狠辣殘忍，絲毫不下于北方邊境打草谷。

    針對本案處理結(jié)果，大理寺上下分為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認為，阿蘭殺人固然有其?迫不得?已，但畢竟是?兩條人命，若高舉輕放，萬一日后被?有心人借機效仿，又該如何處置？

    另一派卻?認為，此?事特殊，便該特辦，況且阿蘭本性純善，若非婆婆和丈夫?qū)掖伪破仍谇?，也不會走投無?路痛下殺手。

    兩派各有各的理由，案件便爭論不休，漸漸傳到官太太們?的耳朵里，然后這些命婦們?又說給皇后聽，皇后聽罷，又講給太后。

    太后是?個吃齋念佛的人，聽了此?事，狠掉了幾滴眼淚。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實在可憐?！?/br>
    皇后深以為然。

    說句難聽的，此?事真?要深究起來，豈非朝廷和地?方威懾不夠、巡視不周之故？

    如此?種種，都落在一個小小女子肩頭，難不成，還要她償命么？

    于是?太后便親自去見了天元帝，幾日后，旨意就下來了。

    “阿蘭一案，雖情有可原，然殺人一事不容辯駁，責其?出家，余生青燈古佛，懺悔贖罪?！?/br>
    聽到結(jié)果的那日，不知怎得?，趙沛心里突然輕松許多，像是?壓了許久的陰霾，被?拔地?而起的風吹散了。

    對阿蘭一案的審判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天元帝對倭寇再次得?逞的現(xiàn)實十分惱火，連夜發(fā)旨，命地?方水軍加大清剿力度。

    民間若有勾連者，連坐。

    其?實這個案子，之前秦放鶴也曾有所耳聞，阿芙也曾在家嘆息良久。但畢竟不是?他職權(quán)范圍之內(nèi)，明面上，也就什么都沒說。

    并非鐵石心腸，而是?他所知道的另一個時?空的過往，遠比這些慘烈得?多。

    這條路并不算長，轉(zhuǎn)眼到了十字路口，再往前，兩人就要往不同的方向分開了。

    秦放鶴停下腳步，看?著趙沛，“所以呢？”

    望燕臺的西北風實在凜冽，呼嘯而過的瞬間，就在皮rou上落下刀割般的刺痛。

    那些將化的未化的積雪，重新嗚咽著卷起，白?茫?；颐擅梢粓F團一片片，四散而逃。

    “我想，我確實有點理解你的想法了?！壁w沛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來不及停留，便被?風雪裹挾著散去。

    回到家不久，外面天幕間彌漫的就不僅是?地?上的積雪，還有自萬丈穹窿間漏下的碎瓊。

    阿嫖玩了半日，累狠了，回來的路上就睡得?天昏地?暗，阿芙索性不擾她，只將兩個小的并排著擺在炕上，什么時?候醒了什么時?候吃，自己則跟秦放鶴在一旁炕桌邊對坐涮rou。

    雪白?的骨湯里加了菌菇熬的，香醇濃稠，涮rou之前先?來幾勺，滋潤腸胃，很受用。

    “叫慕白?幫忙請師父？”阿芙聽了，夾rou的筷子一頓，似是?玩笑似認真?道，“就不怕他安排眼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