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聽了，柔柔道：“話雖如此，可若一點心眼兒也沒有?，也不是什么好事?！?/br>
    天元帝聽了，半晌不言語，埋頭吃完燕窩粥，才幽幽道：“怕只怕心眼太?多?，收不住……”

    倒也有?沒心眼兒的?，所以?他才敢派過去制衡。

    當(dāng)下天元帝并不懷疑苗瑞的?忠心，可只要是個?活人，就不可能沒有?私心。而一旦權(quán)力足夠大?，嘗到了大?權(quán)在握的?甜頭之后……

    以?前的?高閣老，現(xiàn)在的?盧芳枝，甚至于歷史上千千萬萬個?殺頭抄家的?貪臣佞臣jian臣，哪一個?初入朝堂時不是滿腔熱血，大?公無私，口口聲聲忠君愛國？

    可后來呢？

    所以?就需要有?一個?剛?cè)氤貌痪?，根基不深卻不畏強(qiáng)權(quán)，孔孟圣人之訓(xùn)猶在，忠君報國之心尚存，滿身熱血未涼的?半新人過去。

    可隨便抓個?人過去瞎指揮也不行。

    隋青竹祖籍北直隸沿海，對于水上事遠(yuǎn)比其他同僚精通，這是天然優(yōu)勢。

    且他只在翰林院待了三年，為人性格偏執(zhí)，剛正不阿，私下從不與任何黨派往來，也不與兩大?派系偏向。

    哪怕是萬金油秦放鶴也曾在此人身上吃癟，后來雖關(guān)系有?所改善，也不過泛泛之交。

    當(dāng)初程璧事發(fā)之前，他曾屢屢勸誡，事后也頭一個?公開?表示惋惜的?，絕對中立。

    他對政治也并非毫無了解，只是相對來說更?偏執(zhí)，遠(yuǎn)不如秦子歸油滑，經(jīng)常一開?口就叫人噎得慌。

    偶爾天元帝就想?，民間常說的?吃糠咽菜恐怕就是這種難受勁兒了吧。

    這樣的?人，最適合沖鋒陷陣。

    “派他過去，”天元帝輕聲道，“何嘗也不是在保苗瑞……”

    有?苗瑞在旁邊，隋青竹就不敢貪腐；而有?他在旁邊看著，苗瑞也不敢獨斷專行。

    皇后聽了，點點頭，忽又?道：“臣妾記得陛下之前不是曾屢屢夸贊過一個?叫趙沛的?？”

    天元帝失笑，“他去不得。”

    論才干和自保之力，確實趙沛更?合適，但他和秦放鶴的?關(guān)系太?過親密，如果放過去和苗瑞在一塊，保不齊就要沆瀣一氣。

    這些話天元帝都沒說出口，而皇后也很聰明的?沒有?追問。

    夫妻二人難得和氣地說了些家長里短，睡覺之前，天元帝卻又?幽幽嘆道：“其實這次縱然去，也未必能查出什么來，只希望他們良知尚存，見好就收吧……”

    這么多?年君臣相伴，他對盧芳枝，到底還是有?感?情的?。

    “……見好就收吧，你手下那批人，未免太?過cao切，陛下豈能看不出其中文章?！北R芳枝低頭擺弄一盆茶花，盧實就在旁邊侍候，偶爾幫忙遞個?剪子什么的?。

    天氣熱，盧芳枝穿了一身半舊的?提花四經(jīng)羅衫，花樣和裁剪都不是時興的?。因年歲久了，許多?地方磨了毛邊，瞧著實在不大?氣派，盧實和下頭的?弟子們分明進(jìn)了不少新鮮花樣的?好料子，可他卻仍是不換。

    聽了這話，盧實便渾不在意地笑道：“父親忒冤枉我了，我遠(yuǎn)在京城，與他們相隔何止千里？中間有?無書信往來，您老也不是不清楚，怎么就怪到我頭上。”

    盧芳枝哼了聲，咔嚓一下剪掉一條斜枝，微微直起腰，從小眼鏡上方斜他一眼，“你是沒說，可這世上的?許多?事，非要靠嘴巴說出來才行么？”

    盧實沒有?反駁，可瞧著眉眼神色，儼然不服。

    盧芳枝繼續(xù)低頭擺弄那盆花，“若非你北上時千般不甘心，萬般不情愿，流露出這個?意思給他們，他們怎可冒著殺頭的?干系使絆子？”

    很多?事根本不必他們親自動手，也不必刻意吩咐什么，只要一個?眼神，就足以?叫人心領(lǐng)神會，成為驅(qū)使他們的?動力。

    到頭來，這筆賬還不是要算在他的?頭上？

    話說到這份上，盧實也沒什么可以?瞞的?了，“父親，別光說我，難道您就甘心嗎？福建兩廣難不成是什么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好所在？我這些年在那些鬼地方可謂嘔心瀝血，受盡了辛苦折磨，為朝廷做了這樣多?的?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皇上呢，他老人家一句話就把我調(diào)過來！到頭來落了一場空！我咽不下這口氣?！?/br>
    “什么叫一場空？”盧芳枝皺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是朝廷命官，為國效力乃職責(zé)所在，豈容你挑三揀四！況且陛下不是安排你去了五軍都督府？還有?什么不知足?！?/br>
    “知足？”盧實怒極反笑，“父親，這話您拿來糊弄糊弄外面人也就罷了，你我父子骨rou相連，現(xiàn)在又?是在自己家里關(guān)起門?來說私密話，還弄這些虛頭巴腦的?做什么！”

    他有?些激動道：“五軍都督府，呸！說的?好聽，口口聲聲什么日后對海外用兵，叫我去掌管水軍，也是一脈相承，來日自有?立功的?機(jī)會?？筛赣H，如今海軍艦隊還沒影呢，槍炮也未造成，對外用的?哪門?子兵，往哪兒用兵去？！高麗還是倭國，還是什么馬來暹羅？即便日后真有?用兵的?時候，少說也得五六年之后了，待到那時，我少說也待了兩屆，任期已滿，自然要調(diào)動，還不知往哪個?犄角旮旯去呢，難道眼睜睜坐以?待斃不成！”

    擺明了就是摘果子去了。

    又?要用他們，又?怕用他們，這算什么？

    “我兢兢業(yè)業(yè)那么多?年，”盧實嗤笑，“如今卻遭卸磨殺驢，叫全天下的?都看我的?笑話，父親，我何錯之有?？忍？我忍不了！”

    盧芳枝喝道：“忍不了也得忍，這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朝廷，身為人臣，就得忍著！”

    如今龍椅上坐著的?這位，可不是會受脅迫的?性子。

    不忍，難不成你想?造反？

    盧實緩了緩神，額頭上青筋暴起，磨了磨牙，“這也就算了，偏我前腳才走，后腳他們就調(diào)了苗瑞去任什么云貴總督，只差沒打到門?上來了，擺明了是要轄制我的?人！”

    盧芳枝聽了，一語不發(fā)。

    “父親！”盧實沉聲道，“孩兒在那里經(jīng)營多?年，一番心血豈能拱手于人？若再不行動，南方天下都是他董春的?了！來日豈有?我們父子喘息之地？”

    誰都看得出來，只有?他才是監(jiān)船御史的?最佳人選，他一走，許多?人許多?事，就有?些彈壓不住，故而不順。

    原本他一個?人就能處理的?，如今卻需要三個?四個?甚至五個?人來辦，陛下也能看得出來，但偏偏不改，為什么？擺明了就是想?打壓他們爺倆。

    欺人太?甚。

    盧芳枝當(dāng)然不甘心，不然以?他的?老謀深算，不可能在兒子調(diào)回?來的?時候不特意囑咐。

    既然沒有?囑咐，就是默許了他任意施為。

    只是這些小輩們膽子未免太?大?了些，手段也有?些過于粗糙。

    陛下為什么放心把苗瑞調(diào)過去？就是防著這一手，知道他們派系天然對立，不可能收買，且此人殺伐決斷……

    這么一鬧……南方說不得要大?動。

    “你馬上給那邊去信，叫他們不要有?動作，”盧芳枝道：“沾過手的?，立刻摘干凈，無論苗瑞說什么一律配合?！?/br>
    陛下的?旨意已經(jīng)發(fā)了，那苗瑞就算得了尚方寶劍，無人可擋。誰若在這會兒不知死活，只有?死。

    盧實看了他一眼，“……我已打發(fā)人去了?！?/br>
    苗瑞的?折子今天剛上不假，但造船廠的?事卻是早就有?苗頭了，那邊的?人見勢不妙，一早就密信過來。

    盧實猜到苗瑞會有?大?動作，陛下大?約也會支持，所以?一早就安排下去了。

    如此一來，便是地方新任官員執(zhí)行不力，把關(guān)不嚴(yán)，至于下面的?人配合不配合嘛，都與他無關(guān)了。

    “哼，”盧芳枝瞥了他一眼，放下剪花枝的?小剪刀，“怎么，這會兒不說你們私下沒有?書信往來了？”

    “爹，瞧您老說的?，”盧實扶著他去洗手，聞言笑道，“就我這點兒小伎倆，哪里瞞得過您老的?法眼呀！可我好歹也是當(dāng)?shù)?人了，多?少要點面子不是……”

    盧芳枝似笑非笑，“既然知道自己是當(dāng)?shù)?人了，做事就該穩(wěn)重些，別整日家攛掇，叫人看著也不像話?！?/br>
    “是是是，您老說的?是，”類似的?話，盧實向來是左耳進(jìn)右耳出，當(dāng)即嬉皮笑臉混過去，“我這回?吃住教訓(xùn)了，還不成么……對了，前兒下頭獻(xiàn)了兩個?小戲子，我聽過了，嗓子確實不錯，也有?那么點兒名家氣派，難得父親有?空，不如咱們爺倆一起去聽一聽?！?/br>
    “也罷?！?/br>
    第139章 新人（四）

    晚上回家，一進(jìn)門，就見阿嫖拖著木刀哐啷哐啷跑過來?，“爹！”

    “哎呦！”秦放鶴彎腰接住這顆小炮彈，抱在懷里掂了掂，“今天有沒有惹娘生氣??？”

    這小丫頭?精力?旺盛，對趙沛送的木刀特別中意，每天都揮舞著咿咿呀呀，不是今天打碎了盤子，就是明天打碎了花瓶，氣得阿芙夠嗆。

    “沒有！”阿嫖揮舞著木刀大聲道，然后歪頭?看著他，“爹，你好……”

    小姑娘皺巴著臉想了半天，絞盡腦汁想用?貧瘠的詞匯量拼湊出合適的描述，憋了半日，憋出來?一句，“你今天好重！”

    秦放鶴：“？”

    趕來?的阿芙也是滿頭?霧水，“什?么好重？”

    阿嫖哼哼幾聲，將木刀抱在懷中，兩只小手抱頭?，非常費(fèi)勁地描述，“就是，就是……就是好重！”

    說著，又去伸手按他的眉心，“這里好重！”

    人?家不會說啦！

    秦放鶴一怔，忽然福至心靈，低聲笑起來?，“小機(jī)靈鬼兒?！?/br>
    總說小孩子不懂事，其實他們精明著呢！尤其對大人?身上的情緒變化，往往能第一時?間感受到。

    阿嫖的意思是，她?覺得今天的父親好像有心事，心事重。

    秦放鶴緩緩?fù)铝丝跉?，閉了閉眼睛調(diào)整心情，復(fù)又問她?，“那現(xiàn)在呢？”

    阿嫖打量一會兒，把自己也搞懵了，搖頭?晃腦蹬著腿兒要下地，“不知道不知道……”

    秦放鶴笑著拍拍她?的小腦瓜，“去吧！”

    等阿嫖和丫頭?們跑遠(yuǎn)了，秦放鶴才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勁，“乳母呢？”

    阿芙淡淡道：“如今阿嫖兩歲多了，也用?不著吃奶了，我瞧著那乳母的心思倒有些重，就給?了賞銀，打發(fā)?她?家去了?！?/br>
    大戶人?家的女眷就沒有自己奶孩子的，日?，嵤掠侄?，往往導(dǎo)致姑娘少爺們同乳母的關(guān)系更親近。

    但阿嫖是個?個?例，從秦放鶴到阿芙，都非常努力?地參與女兒的成長，哪怕秦放鶴公?務(wù)繁忙，只要回家，一定要先去看看女兒。

    所以哪怕有乳母在，阿嫖最親近的還是父母親。

    時?間一長，那乳母就有些不安，又打量著姑娘小，頻頻動作。

    “前兒我就聽見了，她?說什?么姑娘家家的，正該以文靜嫻雅為上，學(xué)些琴棋書畫就罷了，實在不宜舞刀弄槍……”以往阿芙確實過了小二十年壓抑的生活，但她?畢竟是個?邊塞城市長大的姑娘，從逼仄的屋檐見也見慣了天高?云闊，骨子里就是自由的，野性的。

    秦放鶴思想開放，她?這幾年被壓抑已久的野心和活力?，也就漸漸重獲新生起來?，故而聽了這話，十分惱火。

    “我寧可阿嫖去做了，不喜歡，甚至是失敗了，跑來?同我說以后不想玩了，也不愿意有人?僅僅因為她?是個?姑娘，就這個?不行?，那個?不依的?！?/br>
    她?吃過的苦，絕不能再在女兒身上重演。

    相較于相親時?候溫柔壓抑的姑娘，秦放鶴更喜歡現(xiàn)在自由熱烈的妻子。

    “你做得對，我早就聽說有些奶娘仗著小主子親近，天長日久的，難免覺得有幾分功勞，便將自己也當(dāng)了半個?主子……”

    有些孩子性格軟弱，慈悲太過，反倒被乳母拿捏，豈不是笑話！

    說完，秦放鶴不禁有片刻失神。

    怪道圣人?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治家，治國?，何?其相似！

    盧芳枝父子之于朝廷，于天元帝，豈不正是今日之乳母？

    八月初的天，晚間已有了些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