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就又掛著淚珠笑起來。

    才回家，就有管事?的迎上來，說是清河府那?邊齊家大爺送的節(jié)禮到了，同?來的還有章縣林縣令的一封手書。

    那?位林縣令，秦放鶴與他交情不算深，但也知道為人?謹(jǐn)慎小心，甚至有些怯懦，輕易不會往這邊來信，因此立刻將阿嫖交給乳母帶著，自己則當(dāng)場拆信來看。

    果然?是不大不小的事?。

    簡單來說，就是白云村有幾?個村民被人?引著上了賭桌，其中一個就是秦老三的兒子。

    老村長知道后大發(fā)雷霆，先請族法當(dāng)眾鞭笞，然?后大義滅親，親自帶人?扭送到衙門去。

    大祿律法明文禁賭，但私底下一直屢禁不止，若有關(guān)?系的，其實?也就糊弄過去了。

    可?偏偏當(dāng)初秦放鶴錦衣還鄉(xiāng)時撂了狠話，林縣令一看，立刻遵照指示加倍從嚴(yán)處理，當(dāng)場就給下了獄了。

    這還不算，老村長拿了判書，轉(zhuǎn)頭就去了主?簿那?里，要求把相關(guān)?一干人?等踢出秦氏一族，踢出白云村，永絕后患。

    這一連串動作干脆利落，絲毫不念舊情，直接把林縣令都看傻了。

    老村長進(jìn)城一趟就把事?兒全?辦了，回村后一說，族譜也當(dāng)場改了，眾人?都沒二話。

    一夜之間，當(dāng)初秦放鶴口中“大秦村”“小秦村”格局正式落成。

    從今往后，被驅(qū)逐到小秦村去的幾?戶人?家與白云村再無瓜葛，生死榮辱，兩不相關(guān)?。

    那?秦老三一口氣兒沒上來，中風(fēng)了，癱了，搬家當(dāng)日還是人?抬過去的……

    “……下官細(xì)細(xì)想來，此事?頗為蹊蹺，事?后追查罪魁禍?zhǔn)祝瑓s如白日曬冰，了無痕跡……”林縣令在信中如此寫道。

    事?發(fā)之后，他既佩服當(dāng)年秦放鶴的防患于未然?，又有些后怕。

    倘或不是老村長當(dāng)機(jī)立斷，此事?蔓延開來，自己必然?被遷怒！

    況且白云村人?賭博一事?，怎么想怎么透著蹊蹺。

    經(jīng)過審問得知，是他們?幾?個去鎮(zhèn)上玩時被人?帶過去的，單這事?兒就說不通。

    白云村的人?這幾?年日子好過了不假，但終究也有限，至少外表看起來不像太有錢的，怎么那?些人?偏偏就挑動他們?呢？

    況且事?發(fā)之后，那?幾?個引人?下道的竟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林縣令越想越怕，總覺得這里面會不會有陰謀，唯恐自己牽扯進(jìn)去，忙不迭寫了書信解釋。

    又擔(dān)心萬一暴露自己，被下手的人?記恨，遭受無妄之災(zāi)，故而不敢動官方手段，只找到齊振業(yè)一并送進(jìn)來。

    秦放鶴看完信，心中冷笑，面上不顯，彎腰親親女兒的小臉兒，轉(zhuǎn)身去書房提筆寫回信，讓秦海連夜派人?送出去。

    他入官場不久，豎敵也不算太多。

    會在這個時間點想對他釜底抽薪的，滿打滿算也就那?么幾?個。

    有廚房那?邊的人?過來請示買回來的雞鴨魚rou如何處置，阿芙看看秦放鶴，就猜可?能剛接到的那?封信內(nèi)容不太好。

    “累了大半日，不如改日再說吧?！?/br>
    秦放鶴抬頭一笑，陰霾盡散，“萬萬使不得，這會兒買回來的雞鴨才是最肥的，白放幾?天掉rou呢。”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一派輕松自然?，半點看不出受了什么壞消息的影響。

    這是他一貫的原則。

    無論外面工作上遭遇多大的困難，都不會把壞情緒帶到家里來，更不能把脾氣發(fā)在老婆孩子身上。

    這是一個正常成年人?該有的擔(dān)當(dāng)。

    于是阿芙母女倆就眼睜睜看著這位大名鼎鼎的秦修撰親手將雞鴨剖腹取rou，然?后用?各色醬料裹好了腌制，各色雞雜鴨雜也都洗凈了做成下飯小菜。

    另有一條上好梅花rou單獨做成蜜汁叉燒，什么時候想起來骨湯配面或者是做叉燒包都好，又有兩罐豬rou松、牛rou松。

    半歲的小孩已經(jīng)可?以添加輔食了，最近阿嫖的菜譜中加了不少蔬果泥、rou泥。

    小姑娘挺能吃，根本不用?人?追著喂，到飯點自己就嗷嗷拍桌子要吃飯了。

    秦放鶴看了幾?天，總覺得吃流食的小孩子也太慘了，試著做起rou松。

    也不難，失敗了兩次之后就得到了金黃蓬松的成品，噴香。

    還可?以試著往里面加點兒咸蛋黃粉、rou松碎什么的，滋味很好，阿嫖沒來得及吃呢，就被他和?阿芙這兩個當(dāng)?shù)锏慕柚鴩L口感的由頭一點點吃光了。

    做好的rou松往董府送幾?罐，汪扶風(fēng)那?里送幾?罐，老人?牙口胃口不好的時候，舀一點放在湯粥里，既能豐富口感，又能補全?營養(yǎng)。

    小孩子添加輔食，也不怕噎著不消化?。

    翰林院也放了，預(yù)備著加班加餐，其中孔姿清這個人?模狗樣的無聲無息吃得最多，秦放鶴大為震撼。

    他兒子也愛吃，吳夫人?私下里還同?孔姿清說呢，“沒想到子歸那?樣少年老成的，對孩子的事?竟這樣上心。對了，那?日我沒忍住嘗了口，滋味確實?是好，你嘗不嘗？”

    孔姿清滿面正氣地?fù)u頭，“怎么好跟孩子搶東西……”

    然?后轉(zhuǎn)頭去衙門就搶秦放鶴的。

    秦放鶴喜歡擺弄吃的，翰林院上下相熟的都跟著沾光，隔三差五打牙祭。

    一開始大家還不好意思?要，眼見孔姿清帶頭拿，姿勢十分嫻熟，也就漸漸放開了，如今一看他大包小裹走進(jìn)來便會條件反射般上前哄搶。

    臘月十一，秦放鶴將腌制雞鴨留下的雞雜鴨雜等做成鹵味帶了來，照例休息時間與大家分。

    國人?愛吃，那?是幾?千年的傳統(tǒng)了，以至于什么事?兒都喜歡飯桌上談，成功率更高。

    秦放鶴單獨拿給康宏一包，托他等會兒去外院時帶給杜文彬和?陳舒。

    此二人?都是跟秦放鶴同?一科中的二甲進(jìn)士，如今也在翰林院，不過內(nèi)外有別，平時忙起來不大見得著。

    不過康宏和?杜文彬是多年好友，祖上又有姻親，如今置辦的宅子也都緊挨著，每天都是同?出同?進(jìn)。

    而陳舒與秦放鶴是太學(xué)同?窗，后趙沛又得他穿針引線，與陳舒之父，大理寺卿一見如故，如今成了上下級，關(guān)?系匪淺。

    他們?之間縱橫交錯，緊密相連的關(guān)?系，便是這龐大官場的縮影。

    “又偏你的好東西，”康宏笑著謝過，“我家廚子也炙得好羊rou，調(diào)得好湯水，改日請了你一家來吃?！?/br>
    “那?我可?有口福了，”秦放鶴拱拱手，又往某個空位看了眼，貌似不經(jīng)意地說，“怎么最近瞧著你不大同?他往來了？可?是因我之故？”

    當(dāng)初大家一起高中，一起入翰林院，一起陪他迎親，直抒胸襟，暢談理想，何等熱鬧快意。

    可?后來終究因為政見理念不同?，漸行漸遠(yuǎn)。

    不過康宏一直比較中立，也擅長交際，輕易不肯得罪人?，哪怕后來秦放鶴等人?與程璧交惡，他也還能同?時和?雙方維持比較穩(wěn)定的良好關(guān)?系。

    康宏順著他的目光瞄了眼空座位，便知說的是程璧，一時竟也有些恍惚。

    “嗨，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順其自然?吧?！?/br>
    聽他話里有話，秦放鶴又順勢問了一嘴，康宏也沒打算瞞著，便小聲說：“其實?我與他也不曾有什么大矛盾，只是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他漸漸與金家的人?更投緣起來，時常在一處吃酒玩樂……”

    當(dāng)一個人?有了新?朋友，自然?會與舊人?日益疏遠(yuǎn)，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金這個姓氏本就不似趙錢孫李之流，隨處可?見，而如今朝中有名有姓的官員也只一個金汝為。

    但金汝為心高氣傲，不可?能主?動彎腰接近一介小小編修，所以就要派其他人?。

    而一般人?不值得信任……

    秦放鶴把翰林院現(xiàn)有人?名在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就篩出來兩個人?。

    二人?都不姓金，但卻都是金氏女所生，如今也仰仗母族鼻息，故而仍被視為金家人?。

    此二人?的面容和?姓名一起，漸漸與當(dāng)日秦放鶴從酒樓窗子里看見的側(cè)臉重疊。

    而另一個，正是程璧。

    話都說到這兒了，康宏也知道秦放鶴嘴巴嚴(yán)，不免多講幾?句。

    “非我定要在人?背后論長短，只是他行事?本就有些肆意，如今又同?那?兩個混在一處……”

    金家的人?玩得本來就花，程璧與他們?交好，難免受到影響，玩起來更是變本加厲，有時直接就從青樓楚館來翰林院了，身上酒氣脂粉氣未散。

    你說他過分吧，他還有點分寸，只挑了自己不在御前侍奉的時候放浪，本職工作也從未出過錯，縱然?有人?想彈劾，也抓不到什么實?質(zhì)的錯處。

    偏掌院馬平馬大人?，又是個老好人?，偶爾誰抱怨時，也打個圓場……

    康宏嘆道：“他正當(dāng)年，又容顏俊美，難免有女子心向往之，紅袖添香本也是風(fēng)流韻事?，可?總這么著也不是個事?兒！”

    如今陛下還欣賞他的才華，所以無限包容，可?萬一哪天看不慣了，或者說冒出一個比他文采更盛的，這些就全?都是明晃晃的錯處和?把柄。

    畢竟朋友一場，康宏也不似秦放鶴等人?立場堅定，總想著程璧什么時候能改了就好了。

    秦放鶴淡淡道：“可?惜了?！?/br>
    康宏還以為秦放鶴在可?惜程璧不務(wù)正業(yè)，也跟著嘆了一回。

    說這話的時候，秦放鶴心中卻在盤算，程璧與金家人?往從甚密，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他們?的交往又與原白云村族人?賭博有沒有關(guān)?系？

    說老實?話，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秦放鶴是不信什么純粹的巧合的。

    如果白云村的事?真的跟金汝為有關(guān)?，那?么無論程璧對此是否知情，是否有意無意中發(fā)揮過作用?，大家都不可?能再做朋友了。

    可?惜了。

    本可?以不這樣的。

    本可?以，不這樣的。

    第131章 暗斗（一）

    次日去衙門，得知汪扶風(fēng)有事臨時?加班，秦放鶴就主動替了同僚的班，夜里借口給師父送飯開?小灶，師徒倆找了個犄角旮旯吃飯，表面上家長里短云淡風(fēng)輕，暗地里刀光劍影血流成河。

    對于金汝為私下的行動，汪扶風(fēng)不是不知道，只是暫時?問題不大，秦放鶴自己?也?能處理了，所以并未插手。

    可聽說了白云村那邊的事后，臉色就有些不大好了。

    “你小子?也?算機(jī)靈，”對弟子?的未雨綢繆，汪扶風(fēng)毫不吝嗇的給予肯定，“那個姓林的，可用嗎？”

    他?問的是是否可用，而非可信。

    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林縣令拉到自己?陣營來。

    秦放鶴往嘴里扒了兩勺米飯，“在不涉及立場，不發(fā)生陣營沖突的前提下?，可以利誘之??！?/br>
    說白了，就是有賊心沒賊膽兒，擔(dān)干系的事兒，別?想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