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姿清收拾妥當(dāng)，過來找他，抬頭?就見他兩只眼睛抽風(fēng)一樣抖動?，“……眼疾？”

    秦放鶴用力揉了揉，搖頭?晃腦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如今左右齊發(fā)，只怕……”

    話音未落，門口就來了個?眼熟的小?內(nèi)侍。

    對方?進(jìn)了門，直奔秦放鶴這邊而來，利落地行了個?禮，笑瞇瞇道：“秦修撰，陛下傳話，說您今日呈上去的抄寫有幾處不?明。”

    秦放鶴看了孔姿清一眼，瞧，我說什么來著？

    早呈上去幾個?時辰了，若真有誤，什么時候說不?得？偏偏挑這個?空檔！

    孔姿清也是無奈，“既如此，我就先行一步，慕白兄那?邊，替你說一嘴。”

    今兒?上午趙沛過來交卷宗，順便串門子，說是由他參與的第?一個?案子結(jié)了，很是大快人心，值得慶賀，說要做東請客。

    秦放鶴邊收拾東西邊道：“得了，替我告罪，順便替我多?吃幾斤?！?/br>
    后面過來的康宏聽了，也跟著孔姿清笑了一回。

    去外書房時，天元帝正在里間?軟榻上窩著剝橘子，空氣中滿是柑橘清香。

    只他不?常做這些，瞧著就有些笨拙，十根手指頭?染得甘黃，剝出來的橘子rou也坑坑洼洼，慘不?忍睹。

    秦放鶴：“……”

    您多?想不?開吶。

    皇帝剝了半日，正得意，聽胡霖報秦放鶴來了，心情不?錯的樣子，朝那?幾個?爛糊糊的橘子抬抬下巴，“吃吧，賞你的?！?/br>
    怪難看的，他都不?愛吃。

    秦放鶴：“……”

    您多?冒昧啊。

    他看看那?幾個?硫酸毀容似的橘子，再?看看盤子里那?些溜光水滑的，沉默片刻，老老實實上前消滅廚余垃圾。

    行吧，皇帝陛下親手剝的橘子，也算獨一份，多?榮光吶！

    莫說爛橘子，就是一盤橘子皮，扔出去，也多?的是官員瘋搶。

    嗯，真甜，不?愧是貢品，比師父從師公?那?兒?順來的又強(qiáng)了好些。

    做得多?了，天元帝也隱約摸索到點竅門，總算剝出來兩只漂亮的。

    他將光屁股橘子擺進(jìn)冰裂梅花紋碟子里，轉(zhuǎn)著圈兒?欣賞一番，招手示意胡霖上前，“給皇后送過去?！?/br>
    胡霖笑道：“這樣貴重，恐下頭?的小?子們不?得用，奴婢親自捧了去?！?/br>
    天元帝嗯了聲，洗了手，復(fù)又回榻上坐了，這才問秦放鶴，“朕想了一日，既然你說下頭?百姓過得那?樣苦，若把那?幾萬兩銀子給了學(xué)里，倒是不?妥，不?如直接分給百姓們……”

    讀書人再?苦，起碼能讀得起書，就證明沒苦到可能餓死的地步，可以擱一擱。

    秦放鶴聽了，終于真心喜歡起這位帝王來。

    因為立場和出身的關(guān)系，天元帝不?可避免地高高在上，但他聽得進(jìn)真話，也愿意俯下身子思考，琢磨怎么為百姓謀福祉。

    是明君。

    至少現(xiàn)在的天元帝，是明君。

    士為知己者死，對方?賢明，秦放鶴也愿意放手一搏。

    “陛下，其?實當(dāng)日微臣所言，也不?過十之二三……”

    天元帝：“……”

    啊，這小?子必然又要說不?中聽的了！

    頭?好痛！

    果然，緊接著，秦放鶴就又說了一通上中下三種田地的區(qū)別，最后的結(jié)論就是，其?實老百姓擁有的，基本都是下田，產(chǎn)量極低。

    當(dāng)日朝堂上秦放鶴算的產(chǎn)量，實際上，很可能還要打個?對折。

    天元帝的太陽xue突突直跳，牙根兒?有些癢癢，順手抓了個?橘子砸過去。

    “大膽！”

    秦放鶴順手就把那?個?橘子揣起來了，麻溜兒?謝恩，“謝陛下賞賜?！?/br>
    嘻嘻，帶回去給媳婦吃。

    御賜的！

    天元帝：“……拿來！”

    你小?子還真是時刻準(zhǔn)備著！

    秦放鶴：“……”

    您這么大一個?皇帝，咋這么摳呢？！

    皇命難違，秦放鶴不?光不?情不?愿地還了橘子，還被要求站在旁邊吭哧吭哧剝皮，剝一個?，天元帝吃一個?。

    眼見天元帝一口氣吃了五個?，秦放鶴終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這玩意兒?吃多?了上火。”

    天元帝才要說話，就聽這小?王八蛋又幽幽來了句，“而且人也會變黃?！?/br>
    天元帝：“……”

    他糊弄朕吧？

    腹誹歸腹誹，天元帝也不?是那?般不?懂克制的人，當(dāng)即哼了聲，丟開手，讓秦放鶴說正事。

    “陛下的心意是好的，朝廷的決策是對的，此乃萬民之福。”對上位者，需要順毛擼，所以秦放鶴首先給予肯定。

    然而天元帝聽著這話，反倒輕松不?起來，總覺得哪兒?不?對。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聽對方?說：“但真正落實到下面必然有很大出入，如何保證這筆銀子一定會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呢？若各級考核，標(biāo)準(zhǔn)為何？由何人評定？如何保證該評審人自始至終大公?無私？

    再?者若標(biāo)準(zhǔn)定了，比如說年收入低于二兩者領(lǐng)取補(bǔ)貼，但這收入是何種原因造成的？是田畝不?肥？還是旁的。若果然如此，當(dāng)初分田的官員是否要追究責(zé)任？不?然也只是治標(biāo)不?治本。

    若只是一家?人懶惰或有人吃喝嫖賭敗了家?業(yè)，也算符合標(biāo)準(zhǔn)，給還是不?給？若不?給，如何查證？

    若有幾家?的情況相差無幾，都很需要這筆銀子，然名額有限，給誰，不?給誰？

    若沒有拿到貼補(bǔ)的那?一家?人病死凍死了，責(zé)任落到誰頭?上？

    再?一個?，若有人嘗到甜頭?，覺得只要自己收入夠低，哪怕不?勞作也會有白給的銀子下來，反而懶怠了，又當(dāng)如何？”

    所以說基層不?好干。

    上頭?動?動?嘴，下頭?跑斷腿，你不?能一時頭?腦發(fā)熱就推行，具體怎么cao作實施，都要事先擬定個?章程出來。

    不?管是地方?官員還是老百姓，都不?可能規(guī)規(guī)矩矩按你設(shè)想的樣子長，他們會出各種各樣的幺蛾子，在各種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掉各種鏈子，需要地方?執(zhí)政官隨機(jī)應(yīng)變，及時調(diào)整。

    天元帝聽罷，半晌無語，良久，才幽幽嘆道：“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第114章 撥款（五）

    這一次，天元帝跟秦放鶴談了很多，相當(dāng)一部分內(nèi)容觸目驚心，不可為外人道也。

    早在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朝著某個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方向狂奔而去時，胡霖就迅速帶著一干內(nèi)侍退了出去，生怕聽?到一點，來日掉了狗頭?。

    “……陛下仁愛之心，天地?皆知?，然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從長計議……”

    秦放鶴之所以在試探過后，敢跟天元帝屢屢進(jìn)言，就是發(fā)現(xiàn)這位君王的格局之開闊，思想之先進(jìn)，行為之大膽，儼然有超出時代的苗頭，叫他如何不喜？

    再也沒有這樣好的機(jī)會了。

    但這件事要貫徹實施，著實千難萬險，至少?目前來看，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因為最大的阻力便來自于?該計劃的未來實際執(zhí)行者們?：官員。

    相對于?翰林院眾人的激動，各部各衙門眾官油子?們?的反應(yīng)則更平靜，或者說?更殘忍，更冷酷。

    就連秦放鶴本人的師父汪扶風(fēng)，最擔(dān)心的也是弟子?會不會因此被眾人針對，整個董門會不會被牽連，而非政策推行后，能有多少?百姓受益。

    窺一斑而見全豹，因為他們?大多出身世家、大族，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認(rèn)定?了自己高人一等。

    公平？平等？

    那?是什么，不存在的。

    士農(nóng)工商，古來如此，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亂不得。

    左右也沒阻了你們?的上進(jìn)之路，若有真本事的，自己爬上來，也就同?我們?一般了。

    自己沒本事，怨誰呢？

    百姓而已，餓一餓又有什么要緊？即便沒了這茬，不還有下?一茬么？

    他們?的命最硬最賤，就像路邊荒地?里的野草，哪怕大火燒過，來年春天風(fēng)一吹，又是毛茸茸一片。

    口口聲聲之前那?么難，不也照樣熬過來了嗎？

    百姓供養(yǎng)朝廷才是正道，能偶爾減免賦稅便是天恩，莫非爾等還真敢妄想反過來掏國庫的銀子?不成？

    簡直荒謬，滑天下?之大稽！

    有了想法卻發(fā)現(xiàn)阻力重重，任誰都會窩火。

    天元帝聽?罷，神色不虞，“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省下?來的銀子?，反倒花不出去了不成？”

    不光造書局，算上鴻臚寺、禮部、光祿寺等，光今年年底接待各國使者的銀子?便摳出來不下?十萬兩。

    看似令人振奮，對不對？

    但另一個非?？滩蝗菥彽男聠栴}也隨之浮現(xiàn)：怎么花？

    若這筆銀子?花不出去，那?么下?一次，各部官員就有理由要求天元帝停止“無意義”的節(jié)省：左右也沒有別處急需用銀子?，省了做什么呢？

    您之前又不是沒搞過。

    皇權(quán)威嚴(yán)將受到質(zhì)疑，日后再有類似的旨意，就可能遭遇陽奉陰違。

    相較補(bǔ)貼百姓，其實這才是天元帝最憂心的地?方。

    秦放鶴便笑，“若真要花，世上哪里有花不完的銀子?呢？”

    暫時不能給百姓，那?么就給次一等急需的人群：窮書生。

    這些人來自底層，相比名門之后，更能了解底層百姓之苦，等他們?考上來，掌握了權(quán)勢，前番那?些不能推行的策略，也就都可以再試一試，阻力必然會小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