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姿清是親眼看?著秦放鶴一點(diǎn)點(diǎn)爬到這里的，康宏沒有，趙沛沒有，甚至他的老師汪扶風(fēng)也沒有。

    不說別的，一個(gè)九歲的孩子無父無母，沒有先生教導(dǎo)，甚至連縣試的二兩保費(fèi)都要他自己掙！

    若換做今日說話那幾?位，只怕這一步就折了！

    前?頭爭論，說子歸年輕，一路走?來太過順?biāo)欤鬃饲灞闶抢湫B連。

    若子歸那一路算順?biāo)?，那朝中其余眾?，豈非升天來的？

    哪次考試他不是費(fèi)盡心思去準(zhǔn)備，別人?想到的，他想到了，別人?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

    九歲的年末詩會(huì)，一鳴驚人?，引起周幼青注意，稍后府試、院試，對癥下藥，一篇《惠農(nóng)論》技驚四?座。

    對手接連發(fā)?難，秦放鶴當(dāng)機(jī)立斷將其碾壓，這一連串的舉動(dòng)，也使得方云笙看?重，為后續(xù)力保鋪墊。

    若換個(gè)人?，院試時(shí)傅芝要提拔郭騰和徐興祖，方云笙絕不可能那般竭力維護(hù)，也沒有底氣維護(hù)！

    自己努力考試，卻?遇上黨派之爭，殃及池魚，這是運(yùn)氣好？

    這運(yùn)氣給你們要不要？

    便是因院試的逢兇化吉，才引來汪扶風(fēng)的注意，又有子歸臨場機(jī)變，這才收徒……

    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皆是他自己辛苦所得，縱然換做孔姿清自己，抑或上一屆的狀元趙沛，身處秦放鶴的處境，都不可能做得更好！

    這一路走?來，處處艱辛，步步荊棘，稍不留神便是萬劫不復(fù)！

    這叫“只是運(yùn)氣好”？

    只是他實(shí)力到了，解決了遇到的所有艱難險(xiǎn)阻，外人?不懂，所以才會(huì)有此荒唐之言。

    可笑，可笑！

    另一邊。

    秦放鶴親自去看?了黃榜。

    黃榜，顧名思義，乃是以明黃紙寫就的榜單，又因皇帝發(fā)?布，故而也可稱皇榜。

    這會(huì)兒還下著雨，但那一抹黃，卻?仿佛擁有不可思議的強(qiáng)大力量，直直刺破雨幕，直撞到秦放鶴心里來。

    咚！

    咚咚！

    咚咚咚！

    雨聲，哭聲笑聲，恭喜聲，都好似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秦放鶴什么都聽不到了，耳畔剩下的唯有自己的心跳。

    中了。

    終于?中了。

    這么多年來，壓在他心頭的巨石，捆綁周身的枷鎖，都在此刻迅速遍布裂痕，嘩啦啦碎了一地。

    秦放鶴緩緩吸了口滿是濕潤味道的空氣，然后用力吐出?去。

    一并離開他體內(nèi)的，還有近十年的憋悶和壓抑。

    中了！

    他用力捏緊拳頭，如釋重負(fù)的同時(shí)，竟有點(diǎn)想要大聲喊幾?嗓子。

    漫長的延遲后，身體終于?開始反應(yīng)過來，他的頭顱內(nèi)嗡嗡作響，血涌上頭，渾身發(fā)?熱……真乃飄飄然，如羽化而登仙。

    現(xiàn)實(shí)中的聲響迅速回歸，雨聲、哭聲笑聲、賀喜聲，重新充斥了秦放鶴的耳朵。

    “恭喜啊恭喜！”

    “恭喜狀元郎，賀喜狀元郎！”

    “說甚不討喜的話，這可是六元公！開天辟地頭一個(gè)！”

    那人?說得眉飛色舞，活像自己中了一般興奮，聲音穿透雨幕，眾人?都聽得癡了。

    片刻之后，熱烈的道賀之聲轟然炸開！

    是呀，這是盤古開天辟地以來的頭一個(gè)六元！

    此乃祥瑞！

    乃我大祿朝大興之兆！

    相較之下，三年一個(gè)的狀元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們雖不能中，然身處其間，可親眼見證此盛事?，豈不也是一種榮耀和莫大的幸運(yùn)？

    今日之事?，可傳世！

    狂熱的情緒以驚人?的速度蔓延，秦猛眼見不好，與秦山左右護(hù)住秦放鶴，另有汪府同來的護(hù)院們各處開路，奮力向外擠去。

    秦放鶴也怕出?現(xiàn)踩踏事?件，干脆以衣袖覆面，一言不發(fā)?，埋頭隨眾人?往外沖。

    期間，無數(shù)人?尖叫著伸出?手來，試圖摸一摸著活著的漂亮的祥瑞。

    當(dāng)然，若能從?他身上抓下點(diǎn)什么來，足可為傳世之寶！

    僅僅一瞬間，原本氣氛熱烈的看?榜現(xiàn)場越加熱烈，若從?高處看?下來，活像妖精們聞風(fēng)而動(dòng)，發(fā)?了瘋似的爭搶唐僧rou。

    而此刻唐僧rou本人?正努力縮小身體，周圍眾人?努力遮擋……

    回到汪府時(shí)，還未靠近便聽得鞭炮震天響，空氣中彌漫著nongnong的火藥味白?霧，大半條街巷都擠滿了聞風(fēng)前?來道賀的舊交、同僚、鄰居。

    眾人?皆知今日汪府事?忙，也不添亂，只吩咐自家?得力的心腹來送過賀禮，不入內(nèi)便走?。

    早有汪府的人?候在街口，見秦放鶴一行人?回來，忙不迭上前?磕頭，笑道：“哎呦我的好二爺，瞧瞧，這弄的……”

    除秦放鶴，所有人?俱都衣衫破碎。

    發(fā)?亂冠斜，秦猛等人?臉上、手上都被激動(dòng)的人?群扯出?許多紅道子，十分狼狽不堪。

    稍后回到家?，又有一干下人?來賀喜、磕頭，秦放鶴都叫秦山賞了。

    這會(huì)兒秦山的外套早被人?撕碎，不知丟到哪里去，露著半邊臂膀，下頭晃蕩著半截抹布似的碎衣袖，他也不當(dāng)回事?，依舊笑得見牙不見眼，抓著銀子、銅板挨個(gè)給，“同喜同喜，同喜啊……大家?素日都辛苦了……”

    待稍稍散了，劫后余生的秦放鶴過意不去，朝隨行眾人?作揖。

    眾人?見了，俱都大驚，瘋了似的躲避。

    “當(dāng)不起當(dāng)不起！”

    “六元公客氣了！”

    “使不得使不得，折殺小人?了！”

    這可是天上文曲下凡，豈能與他們凡人?見禮？

    若當(dāng)真受了，是要折福壽的！

    當(dāng)下有人?笑道：“這算什么，平日里我們自己往桌上磕一下子都比這個(gè)重些。況且能陪您看?榜，實(shí)在是天大的榮幸，這回小人?出?門可有得吹了！”

    眾人?聞言，深以為然，再看?看?彼此的狼狽模樣，俱都哈哈大笑起來。

    秦放鶴在汪府住了許久，大家?都知道他私下里待人?極其隨和，便又大著膽子玩笑，“得虧您提早訂了親，不然啊，只怕再多幾?倍的人?護(hù)著，也要被搶了去做女婿哩！”

    又是一場笑鬧。

    秦放鶴跟著笑了幾?回，頓覺身心舒暢，又親自掏了銀子打賞，“同喜同喜！”

    早有報(bào)喜人?來過，姜夫人?親自賞了，又重賞汪府上下一年月錢，眾人?俱都喜氣洋洋。

    秦放鶴一路往里走?，耳中便灌滿了賀喜之聲，當(dāng)真都不帶重樣兒的。

    稍后換過衣裳，重新梳洗了，先去拜過姜夫人?。

    姜夫人?喜極而泣，摸著他的臉直說好，又叫他趕緊往董府去。

    秦放鶴哎了聲，立刻去了。

    世人?畏懼董春，可值此大喜之日，也都大著膽子登門道賀，故而雖相較汪府略清靜些，也只是“略”而已。

    誰不知道秦放鶴是董春看?中的徒孫？六元開泰，陛下親口承認(rèn)的祥瑞，若再要遮掩低調(diào)，豈不是打陛下的臉？瞧著也虛偽。

    故而董春便大大方方叫人?放鞭，散發(fā)?喜錢喜餅。

    見秦放鶴來，管事?們的臉都要笑爛了，爭先恐后引著他進(jìn)門。

    董蕓一家?三口也在，難得齊全?。就連素日愛拉著臉的董蒼，也罕見的有了笑模樣，看?向秦放鶴的眼神活像在看?什么吉祥物。

    里間董春和汪扶風(fēng)都在上首坐了，秦放鶴上前?行大禮，端茶，謝師恩。

    “過來，坐吧?！边B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董春此刻也眉眼帶笑，還親昵地拍了拍他的手。

    “是。”秦放鶴先向莊隱見了禮，這才過去坐了，幾?乎與自家?師父平齊。

    “好小子，”汪扶風(fēng)高興極了，用力拍著他的脊背道，“真爭氣呀！”

    在這之前?，雖說眾人?都設(shè)想過，但畢竟不確定因素太多，仍不敢打包票。

    如今親眼見了，那滋味兒，當(dāng)真難以言表！

    “如今你中了，來日成了親，得入朝堂，便是大人?，言行更要謹(jǐn)慎，”董春緩緩道，“陛下雖愛你才學(xué)，然天威難測……”

    他知道秦放鶴與常人?不同，故而點(diǎn)到即止，略說幾?句，便放秦放鶴去了。

    臨走?前?，還給了個(gè)大紅包。

    秦放鶴接了。

    輕飄飄的，但略有厚度，必然是扎扎實(shí)實(shí)一沓銀票。

    稍后，莊隱、董蕓，甚至董蒼也都各有表示。

    董蒼給時(shí)，眾人?望過來的眼神都有些揶揄：

    呦，昔日一頂珍珠冠便惹你嫉恨十多年，今兒怎么這樣大方起來？

    董蒼老臉微紅，卻?也有些羞惱，冷哼一聲，不理他們。

    秦放鶴乖巧謝過，扇形圖的眼神十足真誠，倒是叫董蒼神色緩和不少。

    罷了，一筆寫不出?兩個(gè)董字，這小子起來，于?我也有好處……

    回汪府歸置紅包時(shí)，姜夫人?已經(jīng)將各家?送來的賀禮整理出?來，其中孔家?、陳家?、宋家?自有單獨(dú)給秦放鶴的，這部分便由?他自己處理。

    其余交到公中的，其實(shí)大部分也都會(huì)用到秦放鶴身上，只是如今暫時(shí)收起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