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不僅寫了，還用了自己非常擅長的“首先，其次，再?次”格式，修飾過后?分階段，層層遞進表達(dá)，看上去條理就特別清楚。

    當(dāng)?然，這是殿試，不僅要有出?色的才干，也要有賞心悅目的行文，自然不可能直接寫“首先、其次、再?次”，一來太過生硬違和，二?來也不符合時下人的閱讀習(xí)慣，少?不得用接近的詞匯和詞組代替，方好與殿試本身完美融合。

    最初，他也想過要不要用官場流行的富麗套話，但?看到?題目的瞬間，他就定下來策略：

    這位皇帝也還不大到?五十歲，在位多年，明顯仍有進取之心，相?較形式，他或許更看重內(nèi)容。

    第一題無疑對應(yīng)時下日?漸興旺的跨國遠(yuǎn)洋貿(mào)易，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一個是術(shù)數(shù)，另一道則是外交。

    尤其是術(shù)數(shù)，看似簡單，其實陷阱，或者說可以發(fā)揮的地方很多。

    這是論政，自然不能單純以解數(shù)學(xué)題的思維考量，考生寫得越具有現(xiàn)實可cao作性，得分越高。

    首先，題干只說往返，補給呢？

    中途船隊的補給呢？

    消耗呢？

    從哪個港口哪個時節(jié)出?發(fā)，運出?去的貨物有哪些，去往哪個國家，能換回來什?么?？各處關(guān)稅多少?？

    只有知?道這些，才能算利潤。

    而這些又涉及到?對國家地方產(chǎn)出?和港口分布等的地理、稅法……

    再?者途中兩?國交戰(zhàn)，考生為使者，如何協(xié)調(diào)？

    這一題又與前半部分緊密相?連：哪兩?國？什?么?問題？經(jīng)濟？內(nèi)斗？

    前者或許可以通過重新建立外貿(mào)關(guān)系就地解決，但?如果是內(nèi)斗呢？

    若考生聯(lián)系經(jīng)濟民生深入思考，一味歌功頌德，說些假大空的話，也不過同進士罷了。

    秦放鶴一邊飛速答題，一邊在心里又驚又嘆又罵罵咧咧。

    這是真正的選拔官員的考試，不是讓你尸位素餐來的。

    但?是……真難??！

    難怪朝廷大力號召讀書人外出?游學(xué)，因?為很多東西你不親自走出?去看看，根本就不知?道！

    天元帝的巡視還在繼續(xù)。

    隨著時間的流逝，雖未到?交卷時間，但?諸位考生之間的差距，已然慢慢拉開。

    優(yōu)秀的考生都能迅速調(diào)整狀態(tài)，投入到?考試之中；而心態(tài)不穩(wěn)或為政能力不強的，多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欲墜，筆都拿不穩(wěn)，何談治國？

    董府。

    殿試當(dāng)?日?，除部分衙門留人值守外，其余眾官員休沐。

    汪扶風(fēng)在家里坐不住，索性往董春那邊等消息，一出?門，卻又碰上同樣坐不住的師兄莊隱。

    師兄弟二?人都在轎子里對視一眼，又一起搭伙去找?guī)煾浮?/br>
    汪扶風(fēng)和莊隱到?時，董蒼正被董春按著下棋，一臉苦不堪言，見他們進來，竟油然生出?一種解脫和歡喜來：

    替死?鬼來了！

    第87章 殿試（二）

    從大到小，莊隱先上，然后迅速敗下陣來。

    他不擅于此道，董春也下不痛快，便擺擺手?，換汪扶風(fēng)來。

    汪扶風(fēng)上前接替師兄，一心二用，倒也下得有來有往。

    外頭越發(fā)陰沉起來，變大的風(fēng)里隱隱帶了水汽，似乎要下雨了。

    而屋內(nèi)，也越發(fā)顯得憋悶。

    不知過了多久，莊隱終于忍不住，竟主動開口問：“子歸……”

    會贏么？

    董春并不言語，只朝汪扶風(fēng)嗯了聲，后者會意?，笑道?：“他?們已經(jīng)錯過最佳時機了?！?/br>
    若要打壓，會試便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唯一可能的?機會。

    然而柳文韜說得好聽了叫慎重，說得不好聽了，便是膽小怕事。

    他?怕得罪董春，也怕惹了皇上不痛快，更怕步寧同光的?后塵，所以?努力?做出一副公?正的?模樣來，反而順手?推了秦放鶴一把。

    到了這個地步，連中?五元，便是在皇帝看來也是大大的?祥瑞，且他?本人學(xué)問確實?當(dāng)?shù)闷?，說不得便要促成。

    其實?會試時柳文韜若以?秦放鶴年紀(jì)小，需要多加歷練為由一力?阻止，必然引來眾多贊同之聲，皇帝也有可能作壁上觀，或許還真能斷了秦放鶴的?會元之路。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連中?四元，斷了，也就斷了。

    但柳文韜不敢。

    他?不敢冒這個風(fēng)險，不敢富貴險中?求。

    就因為缺這股能擔(dān)事、敢擔(dān)事的?勁兒，所以?縱然點了禮部尚書，天元帝也未允其入閣。

    當(dāng)然，此事也不能全怪柳文韜，因為內(nèi)閣中?的?其他?人也沒吱聲。

    雖然會試以?柳文韜為主考官，但內(nèi)閣亦有權(quán)過問排名，說一嘴，不算越俎代庖。

    之前扳倒高閣老一事，乃如今首輔盧芳枝和董春兩派的?聯(lián)手?之作，隨著?高閣老倒臺，二人的?矛盾也漸漸浮出水面。

    但現(xiàn)在時機未到，董春不會貿(mào)然出手?，盧芳枝也想換得幾年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所以?主動告病假，一來算還了當(dāng)初對方助自己上位的?人情，二來，也在釋放善意?，隱晦表明自己幾年內(nèi)不打算起干戈的?意?思。

    如此一來，內(nèi)閣之中?最可能，也最有資格阻止秦放鶴連中?六元的?盧芳枝缺席了！

    而剩下的?三人，也沒出聲！

    風(fēng)險太大，他?們也不敢。

    顯然誰都不想當(dāng)這個惡人，就懷著?僥幸心理想讓柳文韜出頭。柳文韜一派和方云笙一派的?恩怨情仇由來已久，而那秦放鶴乃是昔日方云笙轄下，力?保的?小三元，想來雙方關(guān)系和睦不到哪里?去。

    可柳文韜也不上當(dāng)，反正依照董春現(xiàn)在的?地位和權(quán)勢，若真想弄自己，徒孫上不上位都不影響。

    既然如此，自己何?不賣個順?biāo)饲?，也算為師門?博一線生?機？

    除首輔、次輔，在科舉之上最具話語權(quán)的?便是國子監(jiān)祭酒、清流之首的?宋琦，奈何?他?需要回避！

    而余下的?清流，難免要想到秦放鶴是宋氏一族的?女?婿，那就算半個自己人，既然如此……

    之前多年所有的?經(jīng)營，都在此刻得到回報：

    頂頭幾個不怕得罪董門?，又?最能勸動皇帝阻止秦放鶴連中?六元的?，都不在！

    莊隱聞言，松了口氣，扭頭朝董蒼笑道?：“如此一來，便是十拿九穩(wěn)，勢如破竹了?！?/br>
    董蒼素來只是對汪扶風(fēng)看不慣，對莊隱態(tài)度倒還好些，況且他?還沒蠢到在這種?事上觸霉頭，故而聽了這話，也很?難得的?沒有潑涼水。

    “未必?！蓖舴鲲L(fēng)卻抬頭看了董春一眼，自己潑起冷水來。

    秦放鶴一旦連中?六元，他?本人的?能力?，董門?的?能力?……足以?改變朝堂上的?許多格局。

    而且他?還這樣?。?/br>
    哪怕只是干熬，都能把一干政敵熬死了！

    一個派系不怕開山始祖厲害，也不怕繼任者青出于藍(lán)，怕只怕世世代代都有能為之人。

    他?一家獨大，旁人怎么活？

    說不得，便要有人鋌而走險，放手?一搏了。

    殿試共有考卷二百八十三份，其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沒有答完所有題目，還有的?一看就在瞎寫湊字?jǐn)?shù)。

    這一些，就都是同進士了。

    除掉這些，有必要細(xì)看的?還余一百九十四份。

    現(xiàn)有以?柳文韜為首的?副考官四人，同考官十八人，另有專門?閱卷官若干，相互分擔(dān)一下，并不算多。

    殿試結(jié)束當(dāng)夜，眾人便開始挑燈夜戰(zhàn)。

    有年紀(jì)大的?，已經(jīng)開始吞保心丹了。

    所以?說，想要做官，沒一副好身子是真不成。

    汪扶風(fēng)師兄弟二人也留宿董府未歸。

    凌晨時分，瓢潑大雨忽至，電閃雷鳴。

    汪扶風(fēng)于夢中?驚醒，披衣而坐，臨窗觀雨，直至天明。

    眾閱卷官一夜未眠，直至卯時方畢。

    所有卷子都經(jīng)過了所有考官之手?，背面皆畫有各自記號，并打出的?甲乙丙等級。

    雙目干澀的?柳文韜去就著?冷水搓了把臉提神，服了一枚清咽丸，將背面都寫了甲的?幾十份卷子湊在一起，然后與眾考官吃了飯后商議，選出十份最優(yōu)秀的?。

    殿試考卷依舊糊名，但無需朱筆抄錄，仍是原卷，熟悉的?，也能認(rèn)出出自誰之手?。

    眾考官的?判詞也都寫在上面，帶著?落款，以?便日后查驗。

    做完這一切，眾人俱都疲憊不堪，卻不敢睡，抓緊時間洗漱了，又?用過提神醒腦的?八神湯，便有內(nèi)侍來傳旨，說是皇帝也用過早膳，內(nèi)閣除盧芳枝、董春之外的?三位閣員、禮部、鴻臚寺、國子監(jiān)等也都陸續(xù)到了，稍后要去前頭議事。

    另一邊，汪扶風(fēng)等人也在陪董春用飯，其中?一個便是曾經(jīng)秦放鶴寫了菜單留下的?胡辣湯。

    天氣陰冷潮濕，胡椒性暖卻不刺激，一碗下去，額頭微微見汗，很?舒服。

    一時飯畢，汪扶風(fēng)下意?識看了眼外頭的?風(fēng)雨大作。

    算算時間，要開始議事了吧？

    這回柳文韜長?了記性，不用天元帝催，自己先把眾考官擬定的?排名，連同十份優(yōu)秀考卷呈上去。

    十份卷子乃是舊例，皆因皇帝有可能與眾朝臣意?見相左，方便從這些里?面按用升降。

    天元帝看過排名和卷子，向內(nèi)侍道?：“傳與眾愛卿看過?！?/br>
    眾臣子都輪流看了，又?相互傳著?讀過試卷，一時心思各異。

    天元帝不急著?下斷論，仍像之前那樣問眾人有何?見解。

    殿內(nèi)先是一靜，片刻后，有人出列，“老臣以?為，那秦放鶴年紀(jì)尚幼，出身微寒，一路走來太過順暢，難免心浮氣躁，不如壓一壓，也磨磨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