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少有外人來，小孩子們好奇，便都睜著眼睛咕嚕嚕轉(zhuǎn)，又笑嘻嘻往前湊，女主人一手一個，按冬瓜似的將他們?nèi)缴砗?，又端?來滿滿一大盆手把rou。

    還一個勁兒對著秦放鶴嘆氣，“瘦，不?行?不?行?。”

    說著，拼命往他面前堆，干脆利落道：“吃！”

    女主人指著自家小牛犢子般黑壯的娃娃，“十五！”

    又指指秦放鶴的小細(xì)胳膊小細(xì)腿兒，皺眉，“十六！”

    秦放鶴：“……”

    這真是基因問題！

    他努力吃撐，并用小刀將骨頭刮得干干凈凈，一條rou絲也沒剩下。

    關(guān)外苦寒，當(dāng)?shù)啬撩穸己?珍惜食物，浪費是大忌。

    也有人說，吃rou干凈的人下輩子會很?漂亮。

    主人家見了，都笑，這位小爺上?輩子一定很?會吃rou，所?以才這輩子才生得這樣俊秀。

    能吃，又不?浪費，這很?好。

    臨行?前，秦放鶴等人要給銀子，牧民都不?要。

    “長生天看?著呢！”臉被?關(guān)外的風(fēng)雪和太陽釀成黑紅色的牧民憨憨笑道，“來這里的，都是他的孩子，不?能要錢！不?要不?要?！?/br>
    進(jìn)?到九月下旬，關(guān)外已經(jīng)很?冷了，風(fēng)也很?大，能吹倒人。齊家跟來的向?導(dǎo)怕兩位小爺出事，便委婉地阻止他們不?要繼續(xù)深入。

    “再過幾日便會下雪，這里的雪不?同內(nèi)地，要死人的。”

    秦放鶴和齊振業(yè)都聽勸，湊頭商議一回，索性就?地南下，去齊振業(yè)家里走一趟。

    快過年了，想來齊家和翠苗家也都要往兩邊送年貨，正好探望老人，也順便給翠苗母女捎個信兒。

    到達(dá)齊家時，已是十月中，秦放鶴受到了英雄凱旋般的隆重接待！

    不?僅是舉人的身份，兩家人簡直拿他當(dāng)恩人，又叫上?座，又讓殺牛宰羊。

    老實講，已經(jīng)吃了一路牛羊rou的秦放鶴有點?上?火，但盛情?難卻，還是吃了。

    于是三天后，他就?起了滿嘴大燎泡。

    齊振業(yè)樂不?可支，這才跟長輩們說了，讓給點?白菜蘿卜和清淡洞子貨吃，又讓熬清熱敗火的湯藥。

    齊家二老畢竟是久經(jīng)商場的，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對官員總有種天然敬畏，與秦放鶴相處起來便不?如齊振業(yè)自在，敬重多?于親熱。

    秦放鶴能感受到他們的束手束腳，也有些不?自在，打聽了下，距離周幼青所?在的東遠(yuǎn)州竟只有小半月的路程！

    得知他要走，齊振業(yè)全?家都來勸。尤其齊父齊母，生怕時哪里招待不?周，惹得他生氣了。

    秦放鶴笑道：“確實不?曾，我與有嘉親如兄弟，他家便是自家，只你們也知道，我難得出來一趟，如今知道故人在側(cè)，豈有不?去拜會的道理？”

    聽了這話，齊家上?下才放下心來，齊振業(yè)又逼著他發(fā)誓，一定回來過年。

    秦放鶴失笑，“那是自然。你們不?叫我來，我也必要來討嫌的?！?/br>
    齊家人用心幫忙準(zhǔn)備了行?囊，依舊安排向?導(dǎo)，第三天，秦放鶴就?繼續(xù)往西去了。

    雖有些冷，但關(guān)中畢竟比關(guān)外強多?了，從那邊回來，只覺風(fēng)都溫柔了似的。

    抵達(dá)東遠(yuǎn)州那日，有些天公不?作美?，狂風(fēng)夾雜著雪片亂飛，砸在臉上?生疼。

    秦放鶴原本要直奔州衙，可走到城外時，正趕上?一群當(dāng)?shù)厝藫屵\牧草，又有羊群受驚，四處亂竄。

    風(fēng)雪交加，吹得人睜不?大開眼，秦放鶴只隱約聽見外面四處捉羊的人亂喊，什么“那邊那邊！”“快堵起來！”“草，草料……”

    眾人都看?他，秦放鶴點?點?頭，率先跳下車來，順手往臉上?綁了圍巾擋風(fēng)沙，“去幫忙吧?！?/br>
    眼見著天氣還要變，來都來了，順道幫把手，趕緊把活兒忙完，不?然若草料飛了、羊跑了，可能一大家子一年就?都白忙活了。

    吃了幾個月牛羊rou，又日日喝奶，還天天跑馬，秦放鶴的身子骨都強壯不?少，幫忙抓羊不?在話下。

    雖然也被?頂了幾下……

    有了他們的加入，抓羊搶草速度驟然加快，便是最初跑了的那幾頭，主人也能騰出手跑去抓回來，十分?感激。

    稍后結(jié)束，領(lǐng)頭的漢子裹著大皮襖上?前道謝，“敢問尊姓大名？多?虧……”

    后面的話秦放鶴都沒聽進(jìn)?去，因為這聲音有點?耳熟。

    但……

    他看?看?對方身上?厚重且臟兮兮的大皮襖，再看?看?那糊滿了沙土雪粒，幾乎和泥的滿臉胡子，偶爾露出來一點?的紅彤彤起了皴的腮頭，遲疑片刻，“……周大人？”

    第76章 【捉蟲】生計

    被喊破身份后，周幼青一時竟沒反應(yīng)過來。

    誰叫我？

    秦放鶴忙拉下面罩，露出臉來?，“我??！”

    周幼青盯著他看了大約二三息，然?后驚喜地哎呀一聲。

    他來到東遠(yuǎn)州好久，期間無一人來?探望，如今故交忽至，很是?高興。

    他本想伸手去拉秦放鶴，可看著這一身狼狽，又訕訕地收回手去，只盛情相邀，“走走走，家去家去！”

    風(fēng)雪嗆人，秦放鶴又將面罩帶回去，兩人簡單寒暄幾句，這便往州衙而來?。

    州衙可要比縣衙大多了?，況且這里地廣人稀，并不吝嗇土地，屋子?都?寬敞，瞧著比許多地方的府衙還要龐大。

    巨大的赭黃色石塊混雜著摻了?糯米汁的泥土夯實?而成，大風(fēng)從墻頭屋脊掠過，嗚嗚咽咽，如這里的一草一木，都?透著股粗獷、粗糙、蒼涼，自?有一種?豪邁氣概。

    便是?最溫柔的人來?了?，也要憑空生出一股爽勁兒來?。

    周幼青先去換過衣裳，又洗過頭臉，聞聞身上沒了?羊膻味兒，這才來?陪貴客。

    此處風(fēng)沙是?真的搓磨人，周幼青也才五十出頭，可才來?這邊幾個月，瞧著就過了?幾年似的，臉也皴了?，皮rou也干巴了?。

    但眼睛很亮，顯然?精神極好?。

    老夫人也出來?見貴客，知道秦放鶴的身份后分?外感激，又吩咐人要去備宴席。

    秦放鶴慌忙攔住她，苦著臉道：“夫人千萬不要客氣，不過是?尋常朋友路過罷了?，殺牛宰羊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若有蘿卜白?菜或什么菜干子?的，倒是?可以給我來?上一大碗?！?/br>
    說著，又翻開嘴巴給他們看還沒好?利索的燎泡。

    乍一聽可能有點兒遭天譴，但秦放鶴這一路吃羊是?真的吃怕了?。

    羊rou性燥，吃多了?它上火??！還，還便秘！

    遭不住，根本遭不住！

    周幼青見了?大笑?，夫人也笑?了?一回，明白?他不是?假客氣，“不光你，便是?我們初來?乍到的，一時也難以適應(yīng)。也罷，蘿卜白?菜倒是?不缺，菜干子?也有，綠豆粉條子?也不缺，只是?少不得委屈你，實?在怠慢了?。”

    一聽有菜，秦放鶴著實?歡喜起來?，“極好?極好?！”

    老夫人又說了?幾句話，便要去親自?看著人弄菜，周幼青自?留下陪客，又抓出一大把炒得香噴噴，微微泛焦的大麥仁來?，煎了?nongnong一壺大麥茶。

    東遠(yuǎn)州銜接?xùn)|西，農(nóng)業(yè)方面顯得很雜亂，兩邊的作物?都?可以勉強種?一點，但收成也都?很一般，非常一般，故而在科技并不發(fā)達(dá)的今天，仍以畜牧業(yè)為主。

    大麥便是?本地所產(chǎn)，可清熱降火，緩解便秘，是?很好?的東西。

    大麥茶色澤淡黃，有種?非常質(zhì)樸的糧食特有的香氣，聞了?便覺安心。

    秦放鶴也渴了?，一口氣連吃兩杯，這才覺得沙礫似的喉嚨里滋潤了?些。

    周幼青樂呵呵看他喝茶，喝完了?，才說起今日為何這般狼狽。

    “我來?到這邊之后，便四處查訪，見當(dāng)?shù)匕傩帐来拍粒?jīng)驗倒比我足些，便不胡亂插手。只是?前兒有外頭的商人來?收羊、收毛，給的價錢竟很低。我問了?本地牧民，竟一直如此……”

    周幼青仔細(xì)觀察過后，發(fā)現(xiàn)本地所產(chǎn)的羊質(zhì)量確實?不甚出色，rou質(zhì)不夠肥美細(xì)膩，整體也瘦，不愛長rou不說，還容易得病。

    他回衙門琢磨一回，便從朝廷撥款中取出一小份，輾轉(zhuǎn)從北面買了?兩頭上好?種?羊來?，預(yù)備改良一下當(dāng)?shù)仄贩N?。

    如此日后大家一樣放牧，便可以多得些錢財，日子?就能好?過些。

    沒想到那兩頭種?羊兇性極大，來?了?之后很有點不服管教，自?己?不聽話不說，還帶頭鼓動羊群造反，才有了?今日鬧劇。

    秦放鶴聽后伏案大笑?，回想起方才二人重逢時，對方難民般的模樣，越發(fā)笑?得厲害，“大人來?這邊之后，日子?過得可真精彩多了??！?/br>
    周幼青自?己?也笑?了?一回，“若是?尋常畜生不聽話，煽了?也就算了?，可偏偏圖的就是?那兩對蛋，煽了?豈不白?花錢？也只好?隨跑隨捉?！?/br>
    放在以前，他也算個文雅之士，煽羊、蛋蛋這樣的話，是?決計說不出口的。

    秦放鶴又笑?了?一場，又聽周幼青十分?rou疼地抱怨起來?，說那兩頭種?羊如何如何貴，簡直都?快比得上活人了?。

    又說如何如何難得，那邊根本不想賣，還是?他親自?拉了?老臉，手書?一封與當(dāng)?shù)匮瞄T，那邊的官員自?然?不在意這等?小事，又不肯丟了?面子?，當(dāng)即向下頭牧民知會了?，方才得了?兩頭來?。

    秦放鶴頻頻點頭。

    這倒也是?，各地牧民都?賣一樣的東西，自?然?是?競爭關(guān)系，人家買了?你的，可不就不買我的？自?然?不愿意幫對手改善品種?、提高質(zhì)量。

    若非周幼青深入民間，肯彎下腰去求，只怕這兩頭種?羊也弄不來?。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東遠(yuǎn)州百姓世代牧羊，明知本地品種?不佳，卻無能為力，因為是?真沒辦法：人家不賣嘛！自?己?又培育不出來?，總不能去偷去搶……

    如今的秦放鶴和周幼青相處起來?，倒有幾分?忘年交的意思。

    不多時，老夫人親自?帶人端了?飯菜來?，當(dāng)中果然?是?一大盆豬rou片打底，加了?海量白?菜、綠豆粉條子?做的燴菜，瞧著不好?看，但最大限度激發(fā)了?白?菜本身的清香，還有點甜絲絲的，秦放鶴狠狠扒了?兩大碗，心滿意足。

    周幼青笑?得前仰后合，打趣道：“若給外人瞧了?，只當(dāng)你逃難來?的?！?/br>
    秦放鶴也笑?。

    雖是?玩笑?話，實?際這年月趕路的情況跟這個也差不多。

    從齊振業(yè)家到這邊十來?天路程，又是?這個時節(jié)，中間一片荒蕪，連正經(jīng)客棧都?沒幾家。投宿的尋常農(nóng)戶家，說不得是?有什么吃什么，蔬菜少得可憐……

    若是?旁人得知秦放鶴從京城來?，少不了?問些朝堂動向，但周幼青一概不問，只問他一路見聞，同誰來?的，可還順利，當(dāng)下是?否有什么難處，自?己?能不能幫上忙等?等?，故而秦放鶴越加敬重他。

    接下來?幾日，秦放鶴就在周幼青這邊混著，跟來?的秦山、秦猛等?人都?放了?假，隨他們外頭騎馬也好?，牧羊也罷，都?不必跟著。

    周幼青知道秦放鶴只吃虧在年紀(jì)小上，凡是?除非本地機要密文，一概不避著，也常問他有無想法，竟是?將他當(dāng)作幕僚一般。

    周幼青如此坦誠，秦放鶴也不藏著掖著，跟著看了?小半個月，還真就說了?點想法。

    “想讓老百姓手里有錢，無非兩個法子?，一則開源，二則節(jié)流。節(jié)流么，沒人比老百姓更知道怎么省錢，這個我便不賣弄了?，只一個開源，需得講究人無我有，人有我優(yōu)……”

    東遠(yuǎn)州的情況若放到內(nèi)地去講，自?然?特殊，但跟周邊幾個府州縣比起來?，卻沒什么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