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娘，董春的董。

    我雖隨父姓，卻仍是董氏女。

    秦放鶴沖她笑了笑，如對待成年人一般打招呼。

    小姑娘笑得更甜了。

    她喜歡這種?被人尊重的感覺。

    見此情景，董蕓看向秦放鶴的眼中，也多了幾?分真實(shí)的喜愛。

    歷朝歷代風(fēng)俗各有不同，但對出嫁女而言，初二初三回娘家?才是正統(tǒng)。

    董蕓顯然不在其列。

    她想什么時候回，就什么時候回。

    當(dāng)初聯(lián)姻時，董陸兩家?門第相當(dāng)，但隨著這些年董春扶搖直上，董蕓在婆家?的地位也一路水漲船高。

    別的女子在家?侍奉公婆，她不用。

    甚至家?中有什么大事，公婆也會主動找她商議……

    非但如此，倘或哪一年董蕓沒有提前透露出初一要回娘家?的訊號，陸家?上下?都會陷入微妙的不安，不斷旁敲側(cè)擊，生怕這個媳婦一時想不開，和娘家?決裂了。

    秦放鶴回想起方才匆匆一瞥時那位陸大人的神?色，十分坦蕩，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甚至他還會主動送妻女過來，全?程微笑服務(wù)。

    只到門口。

    兩撥人在門口說話的功夫，莊隱也到了。

    都是人精，都掐著點(diǎn)來。

    又是一番寒暄見禮，這才分了主次往里走。

    再見師兄，汪扶風(fēng)難免有點(diǎn)小得意：

    看，我門下?的全?來了！

    莊隱一臉的一言難盡。

    你兒子遠(yuǎn)在江南，門下?不就這一顆獨(dú)苗嗎？得瑟個什么勁！

    往些年光桿司令的不是你??？！

    帶過了前院，秦放鶴就看見前頭?站著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模樣跟董蕓足有五六分相似，大約就是董閣老的次子，董蒼。

    說起來，雖然子女名字皆從草，但董春的野心仍可見一斑：

    蒼者，自不必多說，高遠(yuǎn)宏大，穹窿也。

    而蕓字去?了草字頭?，便為“云”，高也，遠(yuǎn)也，不受管束，鵬程萬里也。

    董春長子攜家?眷在外任職，并不在京城。

    董娘率先見禮，“小舅舅?！?/br>
    然董蒼似乎并不怎么待見這個外甥女，很?敷衍地叫她起來，又塞了紅包。

    他連董蕓都不喜歡。

    我才是兒子，憑什么父親不見親孫子，卻偏偏喜歡一個外姓的小丫頭?片子！

    莊隱和汪扶風(fēng)他們?也跟董蒼相互見禮。

    后者的視線順著落到秦放鶴身上，突然一頓，神?色復(fù)雜。

    他看到了那頂珍珠冠！

    他記得這頂發(fā)冠。

    早些年他還小的時候，曾經(jīng)在父親那邊見到過，很?喜歡，但是父親沒有給?。

    可幾?日后，董蒼就在汪扶風(fēng)頭?上看到了。

    如今又戴在了他的弟子頭?上。

    弟子，又是弟子……

    秦放鶴覺察到董蒼身上散發(fā)的不喜，只是略略一想，也就猜到首尾。

    無非是覺得父親把本屬于他的資源分給?外人，吃醋了。

    這種?情況在諸多師門中很?常見，尤其當(dāng)外來弟子明顯更優(yōu)秀時，類似的矛盾便會滋生。

    秦放鶴下?意識看了自家?老師一眼，觀察他神?色的同時也在想，來日自己?見到那位江南師兄，又會是何種?情景？

    不過真要說起來，董蒼如此喜怒外露，實(shí)在不是明智之舉。

    既然董春擺明了喜愛某個弟子，必然更想看到師門和睦，擰成一股繩……

    汪扶風(fēng)注意到秦放鶴的視線，只不動聲色地在袖子里擺了擺指尖。

    稍后，秦放鶴終于見到了董春。

    他的須發(fā)已然全?白?，臉上有許多褐色老人斑，五官因老邁而明顯下?垂。

    但這種?下?垂在董娘甜甜地喚了外祖父之后，便又幅度明顯的上揚(yáng)。

    乍看上去?，他似乎跟普通人家?里那些疼愛外孫女的老人，沒什么不同。

    但偶爾掃過來的視線，卻宛如實(shí)質(zhì)，叫人不敢妄動。

    董春今年六十一歲，于五年前升吏部尚書，兼大學(xué)士，入閣。

    內(nèi)閣共六人，有明確地位分派的只有首輔和次輔，后者要絕對服從于前者。

    而剩下?的四人，則沒有明確的高低之分。

    但論及資歷和受重用程度，董春都可算次輔之下?的第一人。

    如今首輔已經(jīng)七十多歲，疲態(tài)盡顯，仍死握大權(quán)不放。

    次輔也已近七旬，比他年輕不了幾?歲，說不著急是不可能的，表面恭和，內(nèi)則虎視眈眈，眼見大變就在這幾?年之內(nèi)。

    而一旦事成，董春即便沒有天大的好處，順利的話，也會順勢升為次輔，故而威望漸重。

    雖然叫了秦放鶴來，但此時董春卻并沒有展現(xiàn)出過分的熱情，甚至提都沒有提一句。

    汪扶風(fēng)暗自觀察小弟子的表情，沒發(fā)現(xiàn)一點(diǎn)兒急躁或是無措，就很?滿意。

    稍后開席，秦放鶴做好了汪扶風(fēng)的小尾巴，讓坐就坐，讓吃就吃，吃得還很?香甜。

    依董春的地位和處境，哪怕自己?來了，也不可能像以前面對方云笙或汪扶風(fēng)那樣考教，因?yàn)闀嫖恼潞蛯W(xué)識才華，早就通過一連串的科考得到驗(yàn)證。

    而董春更重視的，是一個人為官的本事。

    書讀得好不算什么，十來歲的舉人也不算什么，天下?多得是神?童。

    但天生會做官的，沒幾?個。

    雖是家?宴，但席面規(guī)格一點(diǎn)都不低，多是故意做出樸素樣子的上等?食材。

    大祿公開宴會時流行分餐制，董春的夫人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且來的也不是外人，可隨意些，便每每借口身體不適而不露面，故而董春便獨(dú)自一人在上首，下?方左右兩列獨(dú)立小桌。

    右邊首位是董蒼，董蕓母女次之；而對面則依次是莊隱、汪扶風(fēng)和秦放鶴。

    暖融融的空氣中彌漫著名貴香料的氣息，簾子后面還有樂隊奏樂。

    中間穿插著汪扶風(fēng)和董蕓等?人的說笑，董春也很?給?面子的笑了幾?次，看上去?十分其樂融融。

    在座的都是好演員，一邊演戲，一邊觀察對手。

    董蒼每次抬頭?，都不自覺去?看那頂珍珠冠，然后又自然而然看到對方吃得香甜，不免有些鄙夷。

    終究鄉(xiāng)野村夫，沒見過好東西似的，當(dāng)這里是什么地方！

    他心下?不痛快，便有心開口刺幾?句，可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聽?旁邊的董蕓突然叫他，“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蟹rou羹，今日也要多吃些?！?/br>
    親姐說話，做弟弟的，不能無視，董蒼只好壓下?心頭?不快轉(zhuǎn)過去?，結(jié)果瞬間對上董蕓帶著警告的眼神?。

    那眼神?尖銳冰冷，全?然不似平日的溫和敷衍。

    董蒼先是惱怒，然后突然回過味兒，有些后怕起來。

    這是父親主持的家?宴，若自己?攪局，敗壞了他老人家?的興致，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眼見這個弟弟還沒蠢到家?，董蕓終于松了口氣。

    終究一筆寫不出兩個董字，若董蒼鬧出笑話……她實(shí)在丟不起這個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董蕓順勢提出行令助興，董春允了。

    眾人先是聯(lián)句，然后又作時興的將軍令，董蕓自告奮勇做令官。

    幾?輪下?來，倒也有了幾?分純粹的熱鬧。

    基本上每個人都來了幾?輪，就連最小的董娘也不例外。

    別看姑娘小，常見的詩句和典故也是張口就來，絲毫不見怯場，不怪董春這樣喜歡她。

    董蒼心胸不算寬廣，但書讀得卻不少?，說出的令都頗具靈氣，幾?次與汪扶風(fēng)斗得不相上下?。

    如此看來，他也確實(shí)有點(diǎn)驕傲的資本。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董春率先放下?筷子，眾人見了，也順勢住了，一起挪到另一座暖閣之內(nèi)。

    秦放鶴就見里頭?收拾得很?，該怎么說呢，比較溫馨，很?實(shí)用，想來是董春經(jīng)常待的地方。

    靠近多寶閣的位置有個大圈椅，圈椅旁邊擺著幾?副棋盤，有黑白?雙色玉石雕刻的圍棋，也有整塊漢白?玉做的象棋盤。

    這兩種?棋類游戲俱都?xì)v史悠久，但細(xì)論起來，自然是圍棋更久些，且規(guī)矩更復(fù)雜，變換更多，也更為文人們?推崇，被列為“琴棋書畫”四藝之一。

    董春去?圍棋盤邊的圈椅上坐下?，忽然指了指位于人群最后方的秦放鶴，“來，陪我下?下?棋?！?/br>
    來了！

    秦放鶴心頭?一跳，“是?！?/br>
    下?棋非常考驗(yàn)人的智商和大局觀，領(lǐng)導(dǎo)和長輩們?往往會一邊下?棋，一邊談?wù)撜?，這就要求人在短時間內(nèi)一心二用，而且都要保持相當(dāng)高的水準(zhǔn)，因?yàn)槟阋坏┠姆矫媪Σ粡男?，對方就會立刻非常不滿地提醒你專心。

    一心二用。

    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