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她是我的命。” 這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說出他對霍嫵的心意。 趙氏一怔,隨及欣慰地道:“好,旌笙,你這樣年少,就已受封裕王,陛下看重你,假以時日必定會對你委以重任?;艏野倌晔雷澹遗畠航鹳F,只是我的兒子,卻也不差?!?/br> 她話里透出nongnong的自豪,“你喜愛她,那,等她及笄后,你就娶她回來,好好待她吧。我這些年攢了些銀錢,不多,你都拿去,想做什么都隨你,再給她買幾套上好的頭面,就當做我給她的禮。雖然……我知道,你如今也該看不上我這些銀兩?!?/br> “你們會好好的在一起,會好好的。不像,不像我當年……” 她聲音減輕,仿佛進到了什么美妙的回憶里。 那時,她還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因生得好看,幾經(jīng)周折被發(fā)賣到京里一戶人家,與那家的小公子從小一塊長大,兩小無嫌猜,真應(yīng)了那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主人家不嫌棄她只是個婢子出身,把她養(yǎng)得像是半個小姐,她也一心以為,會與小公子,與這家人相依相偎,就此一生。 只是變故來得這樣猝不及防。 那一年,主家經(jīng)商落敗,一時間家業(yè)盡失,老夫人年紀大了,受不得這樣的刺激,當即就去了,老爺一夜之間仿若老了十歲,小公子受不得這樣的巨變,整個人變得癡癡傻傻的。 她茫然無措,只好忍著滿心的惶恐cao持這個破敗的家,然而厄運并不會因此而至,又過了幾日,有家債主找上門來,見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成了這副摸樣,便罵罵咧咧地拉了她走,權(quán)當?shù)謧?/br> 再后來,她又代替?zhèn)骷业呐海凰瓦M宮做了粗使宮婢。 其實那時,她心里很是安泰。她想著,等她到了二十五歲,就能年滿出宮,到那時她就能繼續(xù)和她的小公子,和待她如女的老爺夫人在一起。 這個夢想破滅在那夜,她被陛下看重,又懷了旌笙,自此,所有人皆嘆她麻雀飛上了枝頭,只有她知道,夜里對鏡自照,她有多想劃花了自己的這張臉。 而衛(wèi)旌笙的存在,更像是在無時無刻地向她宣告,她背棄了曾經(jīng)與小公子的誓言,從此,她只能終老深宮,最想回去的那個家,以后只有在夢中相見了。 她冷著陛下,求來了一方清靜,那時,渴盼得到她關(guān)愛的她的親生子,更像是一把懸在她心口的利刃,刀刀剮她心腸。 趙氏掩面而泣,她忘了她當時為何會如此不智。這是她的孩子啊,他什么都沒有做錯,她怎么能這樣待他! “皇伯伯怎么來了,阿嫵參見皇伯伯?!?/br> 殿外傳來霍嫵特地提高了的聲音,衛(wèi)旌笙深深地看向趙氏,道:“母妃,父皇來看您了,您可想見一見他嗎?” 他知曉趙氏該是不想見他父皇的,因此,只要趙氏一句話,他自有辦法能將他父皇擋出去。 “不必了,旌笙,你也出去,叫陛下進來吧?!壁w氏緩緩道,她將手中的匣子往衛(wèi)旌笙的方向推了推,她道:“這里頭的東西,是我的寶貝,旌笙,你答應(yīng)我,等我死后,你要將它放進我的棺中,與我同葬。” “你說嘉寧縣主那孩子是你的命,那,這些東西,就是我的命了?!?/br> 衛(wèi)旌笙穩(wěn)穩(wěn)地接過,他將匣子放在手邊,繼而站起身,一振衣袍,復(fù)又跪在地上,對著趙氏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 趙氏沒有出言阻止他。 三跪九叩,如此大禮,以謝她生育之恩。 衛(wèi)旌笙打開殿門,陛下站在殿外看著他,見他出來,忙問道:“你母妃如何了?” “怎么也不告訴孤她病的這么重,若非今日皇后提及,孤竟然還不知道?!?/br> 衛(wèi)旌笙朝陛下行了一禮,“父皇,母妃在等父皇?!?/br> “孤這就進去?!北菹屡牧伺男l(wèi)旌笙的肩膀,大步朝殿內(nèi)走去。 霍嫵等陛下一走,立馬竄到衛(wèi)旌笙身邊扶住他,眼里竟是擔憂,“七哥,你……” 衛(wèi)旌笙沖她搖搖頭,拉著她隨意地在殿外的臺階上坐下,少年兒女并肩而坐,衛(wèi)旌笙輕輕地將頭靠在霍嫵的肩膀上,霍嫵剛想開口,就聽見衛(wèi)旌笙說:“阿嫵,讓我這么靠一會,就一會,好嗎?” “我有些累了?!?/br> 認識他這么久,何曾聽他說過一聲累呢? 霍嫵不再說話,也不動彈,就這么讓衛(wèi)旌笙靠在她身上,她仰頭看著太陽一點點往下沉,覺得眼角發(fā)酸。 她惱自己不夠貼心,七哥好心,不愿她為他的事?lián)鷳n,可她怎么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是人,他平時不說,她也該覺出他的疲憊才是。 她望向衛(wèi)旌笙蹙起的眉頭,想伸手為他撫平,又怕驚擾了他。 霍嫵心說,七哥,好好休息一下吧,等你醒來,我總是還會在這里的。 “阿嫵。” 衛(wèi)旌笙閉著眼,突然開口喊她。 “啊,”霍嫵一驚,忙答道,“七哥你還醒著嗎,我以為你睡了呢,你……” “阿嫵?!毙l(wèi)旌笙又叫了她一遍。 他聲音平和,叫霍嫵也漸漸沉靜下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阿嫵?!?/br> “我在啊,就算我名字好聽,你也不能老這么喊我吧?!?/br> 她終于可以把手放在他的眉心,溫熱的指尖一點點把他攪成一團的眉頭放松開來,她道:“不是說累了嗎,累了,就靠著我瞇一會吧?!?/br> “左右這兒又沒什么人,宮人們被皇伯伯遣走啦,七哥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嗯……你放心,等皇伯伯出來的時候,我會叫醒你的?!?/br> “阿嫵,世間無不散之宴席,浮光匆匆,轉(zhuǎn)瞬而已,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會一直待在我身邊陪著我的,或者說,我都不知道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br> “我啊?!被魦忱硭斎坏卮穑澳憧?,我七歲認識你,那年你十二歲,如今六年都過去啦,我不是一直都在嗎?” “別人我不敢說,我也不能為旁的人做擔保,但至少我可以保證,我會一直在七哥身邊陪著七哥,六年是如此,以后哪怕再十六年,甚至六十年,都會是如此?!?/br> “是嗎?可是阿嫵,你再過兩年就要及笄了?!毙l(wèi)旌笙的聲音放的極低,聽上去脆弱得像一塊一擊即碎的琉璃,聽的霍嫵心間一顫,她急忙答道:“及笄了又怎樣,及笄了,我也還是霍嫵啊!咱們大昌又不像前朝,對女兒家要求那么苛刻!” 衛(wèi)旌笙在她耳畔輕聲道:“真是個傻姑娘,阿嫵總要嫁人的,哪能一直陪著七哥呢?” 他無比落寞地道:“看來,我還是得開始習慣一個人的日子的好?!?/br> “才不是呢!”霍嫵道,“我現(xiàn)在過得很快活,不想再多加一個人打亂我的生活了。更何況,一個不知哪個角落里冒出來的人,哪里比的上七哥重要。” 霍嫵平視遠方,她沒有看見,衛(wèi)旌笙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容。 他道:“我總是擔心,萬一以后,阿嫵要嫁的人,不喜歡我,不愿意讓阿嫵見我,那可怎么辦?” “我管他……”霍嫵一句臟話差點罵出口,又顧忌著身邊是她神仙般的七哥,生生把話憋了回去,她拍板道:“這樣吧,七哥,咱們定個約定,以后若真有一天,我要嫁人了,那么那個人也得是你也點頭的才行,好不好?” 七哥這樣沒有安全感,以后可怎么辦吶,霍嫵心想。 衛(wèi)旌笙的聲音聽上去依舊無比脆弱,他道:“這樣的大事都愿意聽我一句?阿嫵,你真的這么信任我嗎?” “自然啊?!边@個問題,霍嫵答得不帶半分猶豫,她堅定地道:“你是我七哥,如果有朝一日,連你都要我去懷疑,那我的人生也太可悲了吧!” 衛(wèi)旌笙伸出一根小指在她面前,霍嫵不明所以,道:“七哥……你這是?” 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衛(wèi)旌笙不自然地道:“拉個勾?!?/br> 還真是啊,霍嫵抿嘴一笑,將小指也伸過去,與衛(wèi)旌笙勾在一起:“七哥今天好幼稚,那,拉鉤,我保證,以上的話全部作數(shù),永不改變!” 我的小姑娘,衛(wèi)旌笙心道,這可是你自己答應(yīng)了我的。 你答應(yīng)了我,我就絕不會放手了。 至于那什么勞什子的未來夫婿,自然也只能是我,其他人,我可是不會點頭的。 諒你還不懂,就先放過你,現(xiàn)在,你只有好好呆在我身邊,就可以了。 柔英殿內(nèi),陛下快步向前,在他將要跨過那道屏風的時候,里頭女子猛地揚聲道:“不要過來!” 她剛說完這句話,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聽得陛下心慌,他道:“你別心急,倩兒,你沒事吧,孤就進去看看你,見不到你,孤實在擔心。” 那是小公子取給她的名字,他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個“倩”字,最適合你不過了。 趙倩深吸一口氣,放柔了聲音道:“陛下可曾聽過,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妾久病,如今病痛殘損,不復(fù)當年好顏色,陛下還是不要見了吧,也免得過了病氣。” 陛下急道:“孤乃真龍?zhí)熳?!又豈會怕你過了病氣給孤,倩兒,你與孤這些年算來才見過寥寥數(shù)面,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避著孤嗎?” 趙倩苦笑一聲,道:“妾并非避著陛下。說來,妾也有私心,妾盼著于陛下心中,妾永遠是年華最好時的模樣,而不是,不是現(xiàn)在……” 她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很費力的樣子,陛下不敢刺激她,只好道:“好,孤答應(yīng)你,孤不進去,就在外面陪著你?!?/br> 他想起她初見她時,他因朝務(wù)心煩,在御花園中第一次遇見了正在料理花木的趙倩,彼時春光正好,皎潔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衣著簡陋,對著花花草草的笑容卻這樣柔和溫暖,她看到他穿著龍袍時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向他行禮,慌張得像是只受了驚嚇的小兔子。 他曾是真心想把她捧在手心里愛護,只是后來的那么多個日夜里,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張讓他動心的笑顏,趙倩在他面前,永遠繃著一張臉,畢恭畢敬地對他。 后來,后來……他又見到了許多形形色色惹人愛憐的女子,趙倩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他忘了她,將她丟在冰冷的柔英殿里,連她生下的兒子,他都沒有去在意過。 陛下喉頭一哽,他道:“倩兒,你會好起來的,等你好了,孤便封你為夫人,孤,孤錯過你……這么多年……” 趙倩怔怔地想,看來她的想法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 她一生糊涂,對不起小公子,更對不起她的孩子,她讓他一個人在宮中孤寂地長大,等回過頭來,他已經(jīng)不需要她這個母親了。 但至少現(xiàn)在,她能為他做最后一件事。 她要她在陛下心里,依舊是當年花前少女,她要讓他記得,曾有一個女子,到死都一心癡愛著他,卻被他遺忘在宮里,至死不相見。 只有這樣,他才會對她愧疚,才會把對她的這份感情延續(xù)到衛(wèi)旌笙身上,好好補償他。 “陛下……妾不想做什么夫人,妾只希望陛下此生,安泰歡愉,就知足了……妾,妾當年愚鈍,心中仰慕陛下,又怕冒犯了陛下,妾,咳咳……” “妾這么多年來,在佛堂為陛下祈福,沒有好好照顧旌笙,那孩子,那孩子……” “你放心,旌笙是孤的骨血,孤日后會好好照拂他。只是倩兒,你一定要撐住啊?!?/br> 聽他這樣說,趙倩心里壓著的那塊大石一松。她已到了彌留之際,過往種種在她眼前一幕幕地劃過,她顫抖著伸出手,竭力想抓住些什么,她看見家里未破敗時,小公子抓著她的手教她讀書識字,她在書上看見一首詩,喜歡的不行,認認真真抄了一整宿,選了字最端正的一張夾在小公子的書案上,一心期待著小公子的反應(yīng)。 小公子年少意氣,故意圈了她在懷里,非逼她親口把那詩給他念一遍來聽。 她仿佛看見眼前出現(xiàn)了一條沿途開滿鮮花的小道,小公子在路的盡頭看著她,對她伸出手,喊她“倩兒,過來啊?!?/br> “春日的花開了,漫山遍野的花枝,你一定喜歡的,我和你,我們一起去放風箏把?!?/br> 她含著淚向他跑過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不過是再見到他,再把當年的詩念一遍給他聽。 她氣若游絲,說話的聲音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她喃喃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br> 話說到最后,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終于再也聽不到了。 女人的手落下來,她躺在床上,永久的闔上了眼,唇角卻帶著笑意。 殿外的衛(wèi)旌笙心里猛地一陣抽痛,他似有所感,睜開眼,像是在對霍嫵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道:“我沒有母親了。” 霍嫵微微一抖,她更用力地握住衛(wèi)旌笙的手,少女第一次那么想成為一個人的依靠。 她無比堅定地告訴他:“不怕!” “你還有我?!?/br>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霍陵:好歹也是個親王,為何總跟著阿嫵來我霍家蹭吃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