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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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江月心的遲鈍一向沒什么法子。于是他撇了頭,低聲道:“這兒的熱鬧,終究與我無關(guān)。我這樣落魄的孤家寡人,怕是什么心愿都不能得償。當(dāng)年沒死在那場大火里,已耗盡上輩子的福氣了。” 他這話有幾分落寞,明明是年華最好的少年郎,可在搖曳的燈影水光里只余下無邊的清寂,像是一道獨(dú)自走入黑夜的影子。 江月心眨巴眨巴眼,忽而笑道:“阿鏡,話不是這樣說。只要是個(gè)人,便有資格得到幸福?!?/br> 顧鏡怔了下,扭頭瞧她,恰好望見她盈盈笑顏。她眼底有歡趣,有煙火,有人間柴米油鹽酸甜五味;那一瞬顧鏡想到,若是哪家的男子娶了江月心,那過的定會是平凡又飽滿鮮活的一生。 沒有朝堂風(fēng)云,沒有國仇家恨,沒有生離死別。ugliness ……只可惜,那樣的人生對于他魏池鏡來說,只可遠(yuǎn)望而不可即。從霍天正火燒大燕皇宮的那天起,他就已背上了大燕皇族的血海深仇,此生注定要在復(fù)仇之路上越走越遠(yuǎn)。 “我就不去湊這個(gè)熱鬧了!”江月心撩了下耳旁發(fā)絲,嘟嘟囔囔道,“我去了,霍大小姐又要嫌我煩。更何況,我似乎是有個(gè)未婚夫君來著。” 未婚夫君。 這句話提醒了顧鏡,他突然想起江月心似乎有一個(gè)從小定下的婚約者。 不知怎的,他心底忽而有了一絲破裂,微微的酸澀與不甘涌了起來。他仔細(xì)想了想,這大概是這樣的一種心虛罷——自己無法觸碰到的光,也不希望別人觸碰到。 顧鏡悶了一會兒,取出了劍,對江月心道:“請賜教。” 于是,大好的七夕之夜,江月心又和顧鏡打上了。只可惜,在江月心的記憶里,顧鏡是永遠(yuǎn)也打不過她的;她總能用各種巧妙的招式,令顧鏡輸?shù)男姆诜?/br> 后來,她曾放出豪言:“顧鏡,你什么時(shí)候打敗我,我就跟你姓?!?/br> 顧鏡瞪她一眼,道:“那我怎么敢打敗你?我還是棄武改文罷。” 往事歷歷在目,尚在眼前,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江月心縮在霍府書房的地道里,從磚塊的縫隙間窺伺著昔日的好友與副將?,F(xiàn)在的他不是顧鏡,而是魏池鏡。 魏池鏡托著面頰,神色微慵地坐在椅上。雖神情是懶散的,但他的眼神卻如淬了冰似的,叫人寒徹骨髓。幾個(gè)部下在書房中翻翻找找,把書房弄的一團(tuán)亂。 “五殿下,什么都沒有。” “霍天正機(jī)敏,想來是不會留下什么有用的東西了?!?/br> “若不然,把那霍家的娘們喊來再拷問拷問?聽聞姓霍的還有個(gè)如花似玉的女兒……” 這話像是觸到了魏池鏡的某根神經(jīng),他冷眼掃了一下,令那說話者立刻閉了嘴。隨即,他慢慢站起來,道:“再仔細(xì)搜搜,必然有什么有用的訊息。” 恰在此時(shí),外頭有人來扣門。魏池鏡扭過了頭,把后背露了出來。江月心眼神一暗,袖中的暗器立刻滑了出來,全身都繃得緊緊。 若能制住魏池鏡,便等于制住了大燕人的頭顱。縱使不能全退大燕人,至少也可以救出霍夫人。 從少年到青年,魏池鏡可是從來沒有打敗過她。她對魏池鏡的一招一式,皆是熟悉萬分;只要看到他的手指動了,便能猜出他下一招要出什么。 在這一點(diǎn)上,江月心極有信心。 門吱呀一聲開了,魏池鏡的防備降到了最低。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江月心一手掀開藏身的地磚,閃瞬朝魏池鏡襲去。只聽“唰”的一聲輕響,周遭的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她便逼至了魏池鏡的背后。旋即,她右臂高抬,緊扣著淬毒匕首的手掌,朝顧鏡的脖頸急速揮去! 那匕首泛著銀亮毫茫,撕裂空氣。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她面前便傳來“鏗”的一聲響,竟是魏池鏡頭也未回,拔|出了手中劍,恰到好處地格擋住了她的攻擊! 江月心微驚,連忙后撤。她腳步飛快,身影如一道殘電似的,退至了十步之外。如此一來,魏池鏡的部下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的存在,紛紛慌亂地拔|出武器來。 “是天恭人!” “好大的膽子!” “宰了這小兔崽子!” 他們雖嚎叫得大聲,但到了江月心面前便如面條似的。她以匕柄擊打要xue,幾個(gè)嘶吼的大漢便軟綿綿倒了下去。待周圍再無其余人,她一咬牙,再度襲向魏池鏡。 風(fēng)鼓滿袖,腳邊盡數(shù)散落著信紙書籍。摔裂的青墨塊散發(fā)著細(xì)細(xì)香氣,破裂的上好瓷盞無人問津。靴面踩踏而過,叫地上的狼藉更甚。 “小郎將?”魏池鏡半蹙著眉,聲音漸響,“你是來殺我的么?”頓了頓,他自嘲一笑,道,“定是如此?!?/br> 江月心站定,仔細(xì)看他身形。他與舊時(shí)沒有多大變化,只不過穿上了大燕皇族的衣衫,愈顯華美俊氣。從前的冷冽如今變得鋒芒畢露,更有大燕人刻入骨髓的肅殺與血性。 可見,從前魏池鏡在她身旁時(shí),多多少少是藏了一些的。 “你是大燕人,我是天恭人。我今日來這里是做什么,需要本郎將告訴你么?”她絲毫沒因往日同僚之情而手下留情,眉目間盡是冷意。 這樣的神情,只有在對待敵人時(shí)才會出現(xiàn)。對著魏池鏡,是第一次。 江月心手持匕首,再次襲向魏池鏡。他腳步一旋,以劍格擋,兩人即刻顫抖起來。劍風(fēng)輕顫,流轉(zhuǎn)四方,鏗鏘之聲不絕于耳。劍刃上時(shí)而倒映出她堅(jiān)毅眼眸,時(shí)而掠過他一縷發(fā)絲。 江月心的心底有一種詭譎之感。 她總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從前顧鏡與她過招時(shí),似乎也是這副模樣。隱隱約約間,她覺得握劍朝她劈來的,是那十六歲的少年顧鏡,是側(cè)著頭別扭不肯去寫心愿的少年顧鏡,也是那個(gè)陰天在槐樹下沉默不發(fā)一言的少年顧鏡。 這一劍,擊碎的大抵是從前與顧鏡去爬明山的時(shí)光。 這一劍,擊碎的大抵是顧鏡和她去鶴望原的時(shí)光。 這一劍,擊碎的大抵是在霍府一塊兒教導(dǎo)霍淑君的時(shí)光。 …… 少年顧鏡的影子,在她面前晃晃悠悠著,漸漸被裁剪的四分五裂,支離破碎。那個(gè)她所熟悉的、一塊兒長大的好友,便這樣消散而去;最終露出清晰輪廓的,則是大燕國的五殿下,魏池鏡。 冰冷,疏遠(yuǎn),鋒芒畢露。 倏忽間,她的虎口一麻,匕首脫手而出,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柱子飛去,最后深深地插在了綠色的柱身上。匕首上所帶的毒|藥,即刻將木頭腐蝕出了一大塊觸目驚心的痕跡。 沒了武器,她立即去抽另外一把匕首;可下一瞬,魏池鏡的劍已橫到了她的喉前。 江月心愣住,身體忽然一片冰涼。 魏池鏡是怎么抓到這個(gè)破綻的? 她從不記得,阿鏡的武功到了這等的水準(zhǔn)。她只知道,無論阿鏡如何費(fèi)盡心思,都不會是她的對手。 那劍刃就橫在她的脖頸前寸毫處,顧鏡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她。他勾起了唇角,眼底微寒,口中道:“小郎將,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我竟然能打敗你?” “……有一點(diǎn)兒?!彼萄柿丝谕倌?,手慢慢在身后移動著。 魏池鏡忽然笑起來,那笑容竟還有一絲溫存。隱隱約約間,似乎浮起了一抹回憶之色。 “我一直都能找到你的破綻,也早就能打敗你。”魏池鏡挑了長眉,語氣微溫,“你曾說過,若哪天我打敗了你,你就跟我姓。若是我不留情,你早幾年就要改姓了?!?/br> 江月心聽著,心忽然也一冷。 他這樣說,那只有一個(gè)可能——為了取信于自己,這么多年來,阿鏡一直在藏拙。他藏得太好、太精妙,每一寸狼狽與不敵都恰到好處,無人能看出來。 他輸給自己的,是一套劍法;如今與她對陣時(shí)所用的,又是另外一套劍法。 她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口中道:“五殿下,你可真能忍?!?/br> 聽到她的稱呼,魏池鏡握著劍的手輕震了一下。隨即,他冷下神情,道:“天恭人血洗我大燕皇宮,逼的我父皇、母后、兄弟姊妹盡數(shù)焚宮自盡,還奪走我大燕魏氏的江山。這等血海深仇,我不忍,如何能報(bào)?” 江月心有一口氣憋不住,立刻狠狠道:“顧鏡,你說奪你江山是血海深仇?我天恭國的慶義之恥,那才叫血海深仇!若非是你祖父狠辣,又怎會招致李氏皇族半支凋零,天恭京城百姓流離!” 魏池鏡神色愈冷:“那是天恭人自找的!若非天恭人反復(fù)擾我大燕邊境,奪走鶴望原,我皇祖父怎會出兵天恭!” “鶴望原本就是我天恭的!”江月心怒道,“往前二十年,皆是我天恭的!” “可那之前鶴望原是大燕的!”魏池鏡亦有些薄怒,“前朝的議和本上寫的明明白白,鶴望原本就劃到了天恭……”他本想爭執(zhí),可卻忽然停住。沉默一陣后,自嘲道,“小郎將,一旦和你待在一塊兒,我也幼稚了起來,竟和你做這種無謂的口舌之爭。” 說罷,便不再多言。 江月心也有些心情復(fù)雜。 她說的話,句句都是事實(shí)??晌撼冂R說的,也句句都是事實(shí)。這等家國大事,從來都只有利益之爭,沒有誰對誰錯(cuò)。若要翻起舊賬,往前五百年余,大燕和天恭還是一家,那時(shí)這國家還喚作大夏國,只不過王室里頭起了爭執(zhí),一支王室北上,留了舊姓“魏”;一支王室南下,改了賜姓“李”。 鶴望原到底是誰的,用嘴皮子爭,又有什么用呢? 她出神了這一瞬,魏池鏡便以一擊敲在她脖頸上,叫她神思一恍惚,人險(xiǎn)些厥了過去,也由不得自己動彈了。暈暈乎乎失去意識前,她心道:有沒有可能,如阿延所說的那樣,讓大燕與天恭重歸于好呢?這樣便不用打仗了…… 然后,她就眼前一片黑了。 魏池鏡見她失去意識,微微松了一口氣。下一瞬,他踉蹌著跌跪下來,手扶著肩膀,立刻解開衣襟仔細(xì)查看,右臂上被傷到了,那傷口切入經(jīng)脈,血流不止,只不過衣裳顏色深,這才沒叫人看出來。 魏池鏡晃了晃身子,右臂垂下來,像是斷了似的,再不能動彈。他苦笑一聲,不再逞強(qiáng),口中弱聲道:“不愧是小郎將……險(xiǎn)些,就取走了我的性命。” 說罷,他扶著右手,對門外喊道:“來人,去準(zhǔn)備一間房間,還有熱水與衣物。” 作者有話要說: 性感喵子在線加班 精疲力盡.jpg 第75章 舊人(五) 江月心在朦朦朧朧之中, 又做了一個(gè)夢。 她夢見了十五六歲的那個(gè)七夕——便是人們在燈籠繩上系了寫有心愿的薄紙的那個(gè)七夕——她夢到那時(shí)鬧著別扭,死活不肯去寫下心愿的顧鏡,最終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去寫了自己的愿望的。 只不過,那是在曲終人散、熱鬧盡退之后,所有幽約枝下的男女都離開,街上只余空落落一個(gè)少年顧鏡。他看著四周再無旁人,咬了咬唇,終于走上前,提起了筆。 一筆一劃, 甚是認(rèn)真,寫的是一句“愿家國安泰,再無戰(zhàn)事。親友姊妹, 俱享人間?!边@句話便是放到今日,那也是極常見的。 顧鏡寫完后, 就把紙條兒系到了燈籠繩上。那一串燈籠晃晃悠悠的,有的已經(jīng)滅了, 有的還散發(fā)著微弱的光。他的身影棲息在繾綣暖黃的光暈里,透著一層溫柔之意,令人流連忘返。 再后來,江月心就醒了。 夢一醒來,她就渾身緊繃, 打起了戒備,第一反應(yīng)便是去摸武器。只可惜,她身上的暗器、刀劍都被除去, 此時(shí)只是個(gè)手無寸鐵的女子,穿著最貼身的衣衫躺在床上。 頭頂是青蓮色的帷帳,繡著展翅的白鶴與成片的祥云,繡工甚是精致。往窗外仔細(xì)一瞧,江月心便猜到這大抵是當(dāng)初霍大小姐的閨房,也是霍府最為驕奢的地方。 霍淑君余威猶在,江月心立刻從床上彈起來,對著床道了一句:“罪過罪過!不是有意占了大小姐的床。” “小郎將醒了?”有人在她背后這般問道。江月心一側(cè)頭,便瞧見魏池鏡坐在床尾,支著面頰,一副閑散樣子。他幾縷烏黑發(fā)絲垂下來,有一搭沒一搭晃在耳畔;抬眸間,帶著幾分冰凍的眼眸透出一絲春融之意。 “五殿下?!苯滦囊怖淞松裆?,“你拿走我的劍也沒有用。便是只靠這雙手,我也能獨(dú)自殺出去?!?/br> 江月心從來都是個(gè)遇強(qiáng)則強(qiáng)的人——魏池鏡強(qiáng)硬,她便會更強(qiáng)硬。鶴望原的千軍萬馬沒能要了她的命,這霍府里區(qū)區(qū)幾百人的衛(wèi)兵就更別想攔住她。 魏池鏡笑道:“這我當(dāng)然知道。小郎將要想離開這兒,誰都攔不住。但我自有法子讓你心甘情愿地留下來?!?/br> 江月心有一絲狐疑,還有一絲憂慮。 她其實(shí)是有些怕阿鏡的,因?yàn)榘㈢R的腦袋比她聰明,轉(zhuǎn)的比她快;往往阿鏡拐著彎地?fù)p她,她還當(dāng)是在夸自己。用褚姨姨的話來說,那就是她哪天被顧鏡賣了,恐怕還會樂顛顛地幫著顧鏡數(shù)錢。 “你有什么辦法讓我留下來?”疑惑歸疑惑,面上的強(qiáng)勢依舊要做。她冷笑道,“是憑借你的軍士,還是這對我來說熟悉無比的不破關(guān)邊防?” 魏池鏡修長手指探入袖中,忽而抽出了份什么來。仔細(xì)一看,是一卷文書,極是周整的樣子,上頭的字跡也甚是俊秀得體。 “這是天恭京城送來的書信,我才剛剛收到,乃是天恭的國君李延棠親手所書。”魏池鏡慢悠悠道,“小郎將,你猜,這上面寫了些什么?” 江月心聞言,略略一驚。很快,她心底便有了一個(gè)念頭。 “是議和書?”她蹙眉,問道,“阿延要與你議和?” “你倒是了解他?!蔽撼冂R無聲地笑起來,手指甩了甩這份書信,“沒錯(cuò),天恭的國君要與我議和,各退百步,永修雙好,再不交戰(zhàn)。你說,我要不要信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