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差走到大辦公室盡頭一個小隔間的門前，敲了敲門，將房門推開。

    這個隔間比起呂西安的辦公室大不了多少，屋子里的陳設(shè)同樣只有簡單的寫字臺和椅子，窗臺上擺著一個花盆，花盆里的蘭花早已經(jīng)枯死，幾片發(fā)黃的葉子躺在干枯的泥土上逐漸腐爛。

    地面上堆滿了報紙和新聞紙，而在這些紙的海洋當(dāng)中，夏爾·杜布瓦正坐在桌前，正在將信紙折成小動物的樣子。

    “啊，巴羅瓦先生！”看到呂西安進(jìn)來，他站起身來，“真是讓人驚訝，我真沒想到您會來拜訪我?！?/br>
    他朝著呂西安伸出手來，兩人握了握手。

    “我想您恐怕不是來找我閑聊的，”當(dāng)聽差關(guān)上門時，夏爾示意呂西安坐下，“那么您是來給我提供信息的，還是來讓我寫文章的呢？”

    “事實(shí)上，是我想要寫一篇文章?！眳挝靼灿行┎缓靡馑嫉?fù)狭藫项^，“我的老板想讓我?guī)退麑懸黄卧u論，明天發(fā)表在你們《今日法蘭西報》上……”

    “是關(guān)于突尼斯問題的嗎？”夏爾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似乎上午聽人說到過，要在第二版留出一塊版面來，原來是留給您的?！?/br>
    呂西安嚇了一跳，“第二版？”

    “是啊，第二版?！毕臓柭柫寺柤?，“所以我說您前途遠(yuǎn)大，第一次在報紙上寫文章，就能夠登載在這樣的地方，我寫的第一篇文章，可是在第八版的左下角那里?！?/br>
    呂西安依舊難以置信，他預(yù)料到德·拉羅舍爾伯爵想要發(fā)表的文章占據(jù)的版面一定不會很差，可放在第二版？這實(shí)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是為什么？”他問道。

    “誰知道呢？但聽說是來自于伊倫伯格那個老頭子的授意。”夏爾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我的猜測是，他恐怕是趁最近局勢不明朗，低價吃進(jìn)了不少突尼斯債券。只要政府派出遠(yuǎn)征軍，那么突尼斯債券的價格就會一飛沖天，不然您以為他最近這些天里不斷在報紙上發(fā)表鼓吹戰(zhàn)爭的文章是因為什么呢，總不至于真是為了法蘭西的利益吧？他是個猶太人，而猶太人的祖國就是錢?！?/br>
    雖然呂西安早就清楚伊倫伯格先生遠(yuǎn)非什么善類，可夏爾的這番分析依舊讓他驚愕萬分。這些金融界的巨鱷們，用法蘭西人和突尼斯人的血澆灌一片荒蕪的土地，讓無數(shù)的家庭家破人亡，讓戰(zhàn)爭的火焰把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燒成灰燼，僅僅是為了交易所里某只債券的價格能夠上漲幾個百分點(diǎn)！過去的奴隸販子的金幣上沾著奴隸的血，如今的工業(yè)家的齒輪上沾著工人的血，而金融家用來印刷這些精美的債券和股票的，也并非是油墨，而是無數(shù)人的血rou。

    “所以就是為了這個?！彼卣f道，他的名字將要留在報紙上，留在歷史上，這篇文章將成為一條牢不可破的鎖鏈，將他呂西安·巴羅瓦與這樣的惡行聯(lián)系起來……他也是這一切的幫兇。

    夏爾作出一個數(shù)錢的手勢，“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br>
    他注意到呂西安的情緒有些低落，“您愿意聽我的一個建議嗎？如果您真的想要成為一個有權(quán)勢的人，那么您就需要盡快讓您的良心永遠(yuǎn)地閉上嘴。良心就像是一個喋喋不休的老婦人，在您的耳邊不停的嘮嘮叨叨些毫無意義的陳詞濫調(diào)，沒有任何幫助，只會讓您心煩。”

    “您不過是寫一篇文章而已，”夏爾站起身，繞過辦公桌，安慰地拍了拍呂西安的肩膀，“沒有您，也會有別人來寫，即便沒了您的文章，他們照樣要派軍隊到突尼斯去。戰(zhàn)爭是一筆大生意，幾億法郎的軍事?lián)芸顣尭鱾€部門的官僚受益；軍隊彈藥，運(yùn)輸，被服和糧秣的訂單會讓工業(yè)家們大賺一筆；伊倫伯格先生和他的朋友們能夠完成一筆成功的投機(jī)；將軍們會獲得新的勛章，軍官們可以官升一級；政客們可以在波旁宮里以此吹噓，給他們增添新的政治資本……所有的人都會從遠(yuǎn)征當(dāng)中受益。”

    “除了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士兵們和受到兵災(zāi)的突尼斯人?！眳挝靼舱f道。

    “的確如此。”夏爾笑了一聲，“但沒有人會在乎他們，從來都沒有人在乎過他們。您只需要作出決定，要不要寫這篇文章？”

    “有人在乎我的看法嗎？”呂西安冷笑一聲，“好像我有什么別的選擇似的。”

    “您說的沒錯，所謂的選擇，不過是一種幻象罷了。”夏爾從一旁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如果您的文章要趕上明早的報紙，那么我建議您立即動筆。”

    “我已經(jīng)寫完了一篇?！眳挝靼矎亩道锬贸鰩讖埿偶?，遞給夏爾。

    夏爾接過信紙，將它們展開，很快地閱讀了一遍，隨即將它從中間撕成兩半，呂西安還沒來得及阻止，那篇稿子就進(jìn)了房間角落的廢紙簍。

    “您這是在做什么？”呂西安嚇了一跳。

    “送這玩意去它應(yīng)該去的地方?！毕臓枔u了搖頭，“我想您之前應(yīng)當(dāng)從沒寫過評論文章吧？”

    “我曾經(jīng)給大學(xué)的校報寫過，然而被退稿了?！眳挝靼渤姓J(rèn)，”除此以外我恐怕只寫過公文和備忘錄。”

    “難怪如此，您寫的這篇文章里總帶著些一板一眼的生硬腔調(diào)，公文的確是這樣寫的，但那是因為它不需要去吸引讀者，只需要讓自己顯得深奧就行，可政治評論必須要照顧到讀者的看法，您要讓讀者隨著您的筆去思考，這樣他們才能夠在不知不覺當(dāng)中接受您的觀點(diǎ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