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天空, 張修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合上眼瞼, 瞳孔里的光線一點點消失。

    光明最終完全被黑暗取代。

    陽光灑在薄薄的眼皮上，暖意橫生。

    他不太適應(yīng)這種久曬于陽光下而得來的溫暖, 他低下頭, 睜開眼睛, 一切恢復(fù)如常。

    他走回小區(qū)，推開玻璃門。

    如果有機會，以后要栽一些梧桐樹，栽在偏僻無人的地方，讓它們自由生長，自由開花。他想。

    臥室已經(jīng)被他清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小孩們的廢棄玩具。

    單手拿著薄薄的筆記本電腦，張修走出臥室，搬了張?zhí)僖?，坐在陽臺的陰涼處，長腿交疊，打開電腦。

    沒多久，就有開鎖聲響起，是家里其他人從親戚家拜年回來了。

    他聽著客廳里的說笑聲，等了一會兒，等那些人都去忙其他事情了。他才側(cè)轉(zhuǎn)身，屈指敲了敲陽臺玻璃門，引起饒唯的注意。

    張修抿著唇笑了一下，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等饒唯站到了他面前，他合上放在腿上的筆記本電腦，拿出黑色皮夾，找出一張普通儲蓄·卡，夾在纖長的手指之間，遞給饒唯。

    “密碼是你最喜歡的超級英雄的生日后六位數(shù)。”他說。

    “?。俊别埼ㄣ躲兜亟舆^那張卡，“蝙蝠俠嗎？我都不知道他的生日啊，我要去查查?！?/br>
    “怎么，”一手支在藤椅的扶手上，張修撐著下巴，眉眼含笑，問他，“現(xiàn)在你最喜歡的超級英雄已經(jīng)變成蝙蝠俠了嗎？”

    饒唯點頭，“除了蝙蝠俠，其他 dc 和漫威里的超級英雄都不太現(xiàn)實?！?/br>
    張修若有所思地輕點下巴，骨節(jié)明晰的長指在銀白色的 mac 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沒說話了。

    站在他跟前的饒唯又問：“你給我銀行·卡是干什么用的?。坷锩嬗绣X嗎？”

    “嗯？”他回神，抬眸，又笑，“錢？”

    他放下?lián)沃掳偷氖?，歪頭笑，稍微拉長了語氣說：“有～你需要多少，卡里面就有多少。”

    “讓我先擁有一百萬怎么樣？那樣我就成了百萬富翁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饒唯開了句玩笑。

    張修看著他臉上的無憂笑容，自己的眉目也漸漸變得寵溺，無比縱容的姿態(tài)。

    他一邊重新打開電腦，一邊輕聲“嗯”了一句，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保管好這張卡，親愛的 l 小朋友，你會成為百萬富翁的。”

    他的話音剛落，里屋就傳來倪芳的喊聲：“小唯，看看是誰摁了咱家門鈴！”

    饒唯一溜煙跑去看可視對講門鈴。

    張修交疊著長腿留在陽臺上看電腦。

    “媽，是小姑一家?！?/br>
    “一家？！”倪芳拿著菜刀從廚房里殺出來，“你堂姐也來了？”

    “嗯，還有姐夫?！?/br>
    整個房子里的氛圍好像突然凝固了一樣。

    陽臺上的人再度合上電腦，身子往后仰，倚進藤椅里，彎起唇無聲地笑了笑。

    自動上門而來的機會最是難尋。

    從一樓到二十一樓，乘電梯也需要點時間，趁他們?nèi)诉€沒到，倪芳攛掇了饒權(quán)上前來囑咐張修。

    饒權(quán)嘆著氣醞釀了好一會兒，見他低著頭在玩手機。

    饒權(quán)站在他藤椅旁邊，開口說：“等一下你堂姐他們上來了，你們的舊事就不要再提起了，你要是又不想吃飯，中午就待房間里吧，或者現(xiàn)在走樓梯下去，出去外面散散步……”

    “不如你先聽我說一句？”張修打斷了他的話，抬起眼眸，同時指尖輕觸發(fā)送鍵。

    “你說。”饒權(quán)轉(zhuǎn)頭看了眼正門。

    放下交疊的長腿，張修從藤椅里站起身，把手機收進褲兜里，平淡開口：“我買了中午的航班機票…”

    他說著，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現(xiàn)在出門，時間剛好?！?/br>
    “什么航班？你現(xiàn)在就要走？去哪兒??？”

    鞋尖輕輕踢開藤椅，張修繞過這個中年男人，沒回答他的問題，背對著他走向客廳，只說：“我想這些并不是你真正關(guān)心的問題?！?/br>
    他語氣嘲弄：“你們關(guān)心的只是我在不在你們之中，與你們是不是同一類人，會不會終生令你們失望和恐懼?！?/br>
    倪芳和饒唯都站在客廳里，看著他推開陽臺玻璃門走進來。

    他以沉靜的目光一一掃過兩人的面孔，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五官都是空白的。

    “我可能終我一生都想不明白人們?yōu)楹稳绱松朴诳钢骋环N名義的大旗去追求另一種名義上的實質(zhì)?！?/br>
    說完這句話，張修進房間里拎出一個中號的黑色背包，順手把手里的筆記本電腦塞進去。

    他略低著頭，困惑地反問道：“這讓那些滿心滿眼都只看見了大旗的小孩子如何面對真相？”

    他拉上背包拉鏈，抬頭，問客廳里的三個人：“太困難了啊，對吧？”

    純真的語氣，十足的困惑不解，仿佛這就是他埋在心底多年的一個終極問題。

    三個人都沉默著。張修把背包甩到身后，單肩背著，干凈利落的姿態(tài)。

    “不過沒關(guān)系。真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了?！彼f。

    同時還點了點頭，自己認(rèn)同自己。

    他背著背包走向玄關(guān)，正換著鞋，敲門聲就響起來了。

    饒唯跑過來，想立刻打開門，卻被張修阻止了。

    他扣住饒唯的肩膀，垂眸對他說：“真遺憾蝙蝠俠有你這樣的崇拜者?！?/br>
    他目光銳利，饒唯被嚇傻了，不敢動。

    張修很快就放開了他，把他推到后邊，自己站在門前，伸手打開了門。

    “啊……”他看見站在門外的一家人，感嘆了一聲，繼而臉上泛起淺笑，歪著身子往門框上一靠，眉梢輕挑，用不太確定的語氣說：“新春愉快？”

    “……”

    他身前和身后的兩撥人都只剩下沉默。驚訝的，尷尬的，心情復(fù)雜的。面面相覷，交流眼神。

    饒小玫還是一副溫柔高貴的模樣，又搬出了她那完美的偽裝面具，笑道：“新春大吉！來給你家拜年咯，不……”

    “噓——”張修豎起食指在唇前，打斷了她的話。

    他反手向后，在背包里摸著什么，看著他們說：“嘿，聽我說。我聽聞，春節(jié)應(yīng)該紅紅火火的，才能趕跑丑陋的年獸。所以我想……”

    他從背包里摸出一樣?xùn)|西，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是明晃晃的刀尖。

    門外那一家子被他嚇得往后退，只有堂姐沒有動。

    客廳里的兩個大人驚慌失措，倪芳四處找手機報警，饒權(quán)想走過來阻止他。

    “靠近我之前，最好想清楚了，”張修側(cè)身，以四十五度的角度瞥了一眼饒權(quán)，笑意涼寒，“我沒底線的，誰知道我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br>
    這句話還沒收聲，他就忽然直起身，毫無預(yù)兆又漫不經(jīng)心地在那個人的手臂上劃了一刀。

    那個，饒小玫的女婿，堂姐的丈夫。用皮鞋踩過他雙手的人。

    動作太突然，誰都來不及阻止他。而他又順手拉住堂姐的手腕，把她拽到一邊，與他站在一起。

    “好像不夠紅?！睆埿蘅戳搜鄣孛嫔系孽r血，語氣惋惜，又相當(dāng)認(rèn)真地給他們提了個建議：“不如待會兒你們?yōu)⒁还揶厌u將就一下吧?！?/br>
    父母們一邊緊張著受了傷的人，一邊防范著拿刀挾持了人的人。

    但隨后，張修就動作自然地把手里的尖刀收起來了，反手放進背包里，優(yōu)雅得像是從未傷過人一樣。然后他放開了堂姐的手腕。

    饒小玫焦急地朝她的女兒喊：“小娜，快過來啊！”

    然而這個年輕的女人就是不過去，只是用一種略微愧疚的目光看著另一邊的人們。

    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張修貼在她耳邊低聲問：“看過短信了？”

    “嗯?！?/br>
    “真好，”他輕聲笑，“你還有重新開始的勇氣?！?/br>
    “嗯?！?/br>
    “那我們走吧?！彼麛堉媒愕募?，走向電梯。

    她丈夫上前來拉她，反而被她推倒在地。饒小玫看著自己的女兒女婿如此輕易地就被離間了，氣得差點暈倒。倪芳打完了報警電話，又忙著叫救護車。饒唯被嚇哭了。兩家的父親想攔住張修，卻見他又拿出了另一把小刀，玩耍一般折疊又松開。

    整個家門亂哄哄的，引起了旁邊兩戶鄰居的關(guān)注，有人打開門圍觀。

    這種混亂，愈加增強了張修心中的破壞欲，那種原始的，只為了破壞而破壞的樂趣，簡直超過了一切報復(fù)所帶來的快感。

    那個誰誰，你聽好了：別去適應(yīng)困境，困境是用來逃離的；別想著感化人們的虛偽冷漠，虛偽冷漠是用來撕碎的；別試圖找到那把打開社會之不公的鑰匙，社會的不公是用來打破的。

    他挑著眉笑，電梯門一開，就轉(zhuǎn)身對著電梯里的路人居民們說：“給你們一個建議，不要跟一個耍著小刀的人乘坐同一部電梯?！?/br>
    他邊說邊拋著手里的小刀，桃花眼彎出漂亮的弧度。

    電梯里的無辜路人立刻紛紛出逃，把電梯讓給他。

    堂姐還被她的丈夫死死糾纏著，張修率先進了電梯，摁了閉合鍵，順帶吹了聲悠揚輕松的口哨，動聽悅耳。

    等堂姐擺脫了她那位手臂受傷的丈夫，電梯門已經(jīng)閉合得只剩下一條半肩寬的縫隙。

    透過那條縫隙，里外兩人對視了一眼，張修看見了她震驚痛苦又絕望的眼神。

    他兀自“嘖”了一聲，遺憾的，不解的，惡趣味的。

    小區(qū)樓下停著他之前就叫好了的出租車，張修拿下肩上的背包，放進后座，長腿跨了上去，車門一關(guān)，吩咐司機立刻走。

    出租車沒開出多遠(yuǎn)，后視鏡里果然出現(xiàn)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她追著車在跑。

    一如當(dāng)年，他被小姑以精神狀態(tài)不健康的借口趕走，他坐在列車上，汽笛聲鳴，列車外也有這樣一個身影，追著列車跑。

    往事光景，賺足眼淚，輕輕一吹，全都虛無。

    他們傷害過他，他也報復(fù)過他們；他們反過來再傷害他，他就給他們留下永不痊愈的裂痕，讓他們相互猜忌，一輩子婚姻不幸福。

    恩與怨是無法言明的，否則這世上也不會有所謂的暴力了。

    語言無法解決的問題，唯有交給暴力才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