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黑暗，血腥，酸痛，麻痹。

    是快窒息了的夜晚，各種感覺緩緩恢復(fù)，快速向她襲來。

    她試圖縮了縮腿，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法再縮緊了——她原本就以一種嬰兒般的姿勢蜷縮在這里，不知道蜷縮了多久。

    手機(jī)時間顯示2017年2月11日，凌晨兩點(diǎn)二十八分。

    饒束慢騰騰地翻身，仰面，望不見天花板，房間里的窗簾被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絲絲夜光都透不進(jìn)來。

    腦海里，一半空白，一半混亂。

    她睜大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不知過去多久，直到窗外的天空微微泛白。

    天亮之后，她也只是換了個姿勢，坐在床沿，光著腳踩著地面，繼續(xù)發(fā)呆。

    生命的復(fù)雜性到了她這里，只剩下一種死一樣的平靜。

    大腦中的空白占了上風(fēng)，一點(diǎn)點(diǎn)侵蝕掉其他的色彩。

    空白宛如大霧彌漫，在她身上鋪陳開來。

    房門被人打開的時候，她還是這樣坐著，雙眼空洞，神情茫然。

    進(jìn)來的人是饒權(quán)，他松了口氣，走到她面前，說：“早餐做好了，快去刷牙洗臉。”

    饒束恍若未聞，瞳孔里倒映出對面的白色墻壁。她的雙手放在腿上，掌心向上。

    左手手掌有一塊淡淡的淤青，從白皙的膚色中凸顯出來。顯眼，刺眼，扎眼。

    饒權(quán)嘆氣，拉她的手臂，想牽她起來。

    饒束卻猛地推開了他，面無表情地，動作兇狠地，抗拒著任何人的接觸。

    “你自己想想，爸爸是故意打你的嗎？”饒權(quán)用頗有些苦口婆心的語氣說，“讓你在家里照顧mama，你看你反過來把家里鬧成什么樣了？”

    “再說，你上次在醫(yī)院不也對爸爸動手了嗎？”他說著，再次伸手去牽她，竟有點(diǎn)哄人的意味了，“快，聽話，去吃飯，四五餐沒吃東西了，你想餓死在這里嗎？快起來吧?！?/br>
    她坐著，用僅存的力氣甩開他的手，一臉漠然，臉龐倔強(qiáng)。

    只是，那蒼白側(cè)臉上的紅腫指印，是如此地不容忽視，無聲控訴著一場暴力。

    饒權(quán)訕訕然，可能是氣消了，也可能是怕她真的死在房間里，所以他的態(tài)度也恢復(fù)為一個像模像樣的父親了。

    “總之快出來吃早餐，不然胃又要痛了?！别垯?quán)留下這句話，出去了，房門沒給她關(guān)上。

    饒束木然地轉(zhuǎn)頭，看著那扇沒被關(guān)上的房門，久久地，眼里漸漸涌上某種撕裂的疼痛。

    為什么不關(guān)門？

    為什么打開了她的門又不幫她關(guān)上！

    風(fēng)會刮進(jìn)來，嘈雜聲會涌進(jìn)來，關(guān)門很重要的。

    為什么大人們都不記得關(guān)門？！

    饒束突然感到很憤怒，起身，“砰”的一聲，甩上了門，然后反鎖。

    外面又傳來倪芳的怨罵聲，但聽在她耳里都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是饒唯的聲音，他先是無奈地“喂”了一聲，拖長了音調(diào)，那樣的不情愿，是被父母吩咐來的。

    “束束，你要吃午飯嗎？”他叩著門，問，“有魚哦，還有你愛吃的番茄，還有很多青菜，也有很多水果，可以做你的水果沙拉……”

    饒束沒吭聲，目光落在墻角里的那雙居家拖鞋上。

    一雙普通平常的居家拖鞋，卻牽動了她某根短路已久的神經(jīng)。

    她的腦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現(xiàn)出很多畫面，那些……天真美好卻反諷到能讓心臟流出血的東西。

    玻璃酒瓶碎了滿地，水果刀劃破手臂，拖鞋砸在胸前，惡魔帶不走天使，天使把惡魔推下了樓梯……

    畫面終結(jié)在她抬眸望著樓梯口那些人的一幕。

    她想起來了。她們都在，么么也在。他小小的身影越發(fā)在回憶里凸顯出來。

    太令人詫異了。

    人們給予另一個人的傷害竟然可以達(dá)到一種令受害者選擇性忘卻的程度。

    多么不可思議。

    怎會如此可怕？

    饒束捂住胸口，只覺得喉間腥甜，胃里翻江倒海。

    好一陣干嘔，卻是什么都吐不出來了。

    自從暈倒之后，她已經(jīng)在房間里待了一天兩夜了，沒吃東西，滴水未進(jìn)。

    耳鳴重新出現(xiàn)，像是電流從雙耳貫穿而過的聲音，全世界都陷入了斷點(diǎn)時代。

    她在耳鳴聲中用盡余力，把書桌挪到門背后，死死地抵住門，不讓它有一點(diǎn)點(diǎn)被破開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努力冷靜、平靜，或者說，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讓自己恢復(fù)到一個正常人所該有的清晰思維，這樣她才可以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么辦。

    饒束彎下腰，扶住膝蓋，試圖找回自己的理智。

    可是好難，太難了，怎么這么難？

    眼淚又涌上來，模糊了視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胸口好悶，腦袋好亂，全身疲憊。

    雙手顫抖的她。

    搖搖欲墜的她。

    意識不清的她。

    孤立無援的她。

    沒有張修的……饒束。

    該怎么辦？

    3

    2017年2月15日，天剛灰蒙微亮。

    饒束背了個雙肩背包離開了父母家，誰都沒告訴。

    背包里最重要的東西，是一本用油紙裹了三層的日記本。

    連夜整理自己的房間時，她發(fā)現(xiàn)了很多不屬于她的東西；在手機(jī)上買飛機(jī)票時，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寶都沒零錢了。

    她認(rèn)定了自己是個窮光蛋，買不起飛機(jī)票了，只能用錢包里幾百塊現(xiàn)金買汽車票。卻仿佛看不見自己背包夾層里的那幾張銀行·卡一樣。

    凌晨的街道冷冷清清，而她大部分時間都渾渾噩噩，沿著大街一直走。

    “有……不會讓人暈車的車型嗎？”饒束站在汽車站的售票窗口問。

    售票員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沒有。都是大巴車?！?/br>
    她皺著眉想了想，售票員又好心地建議她去旁邊的便利店買暈車貼。

    饒束卻立刻買了一張五分鐘后即將啟程的長途汽車票。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她沒買暈車貼，直接上了車。

    吐了一路，虛脫，昏沉，走出深圳福田汽車站時，整個人都快站不穩(wěn)了。

    直到這時，饒束才給jiejie饒璐打電話。

    “姐，我到深圳了，你的住址變了嗎？”

    饒璐驚訝，“怎么沒提前跟我說？一個人來的嗎？”

    “嗯，現(xiàn)在說也不遲?！?/br>
    “學(xué)校不是開學(xué)了嗎？”

    “推遲幾天去也可以?！?/br>
    “好?！别堣醋屗蜍嚾ニ〉牡胤剑暗搅酥竽?，你就先在那附近找間咖啡店坐著，等我們回來，我跟你姐夫都六點(diǎn)才下班。”

    饒束張了張口，好一會兒過去，才小聲問：“我可以不自己打車去嗎？我在車站等你。”

    顯然這是一個令人無法理解的請求。

    饒璐果然不解：“哈？！不方便打車還是怎么了？”

    “不是……”她皺緊眉，看著車站外川流不息的車流和行人，忽然感覺自己，渺小，痛苦，迷茫，恐懼，無助。

    最后她握緊手機(jī)，執(zhí)拗道：“就，你們來接我，成嗎？姐……”

    “……好吧。”jiejie妥協(xié)，“那你在那兒等著，我們可能要晚點(diǎn)才能趕過去。”

    饒束“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饒璐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前些天在饒束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也沒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一腳踏進(jìn)深淵了。

    她病得不太清醒，卻無人察覺她不清醒，連她自己也還沒察覺。

    她把雙肩背包卸下來，從里面拿出都市魚日記本。

    纖細(xì)的手指翻到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空白頁，這一頁，右上角的那條都市魚馱著一座房子，游向一片白茫茫的城市。

    旁白印刷體話語寫著一句——「下一步，我們游向何方，又相見何時……」

    饒束盯著這最后一頁看了許久，從背包里摸出一支筆。

    鏡頭拉遠(yuǎn)，落日余暉下的汽車站。

    透過玻璃窗，大廳長椅上的少女背對著余暉。

    她懷抱著背包，低著頭，安靜又認(rèn)真地在日記本上寫字。

    周圍人來人往，乘客離開了一批又新來一批，天色漸晚。

    只有她一直坐在那里，一切喧囂聲都淡化為背景。

    第67章 病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