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幾天過去,他已經(jīng)由點滴不食進步成程序化用餐了?;旧?,饒束讓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但在這乖巧的表象背后,卻是令人深深無奈的轉折——他吃完沒多久就吐,吐得干干凈凈,什么都不剩。對營養(yǎng)針和維生素藥片的依賴性極強。 有一次,他在洗手間吐完之后,像是全身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歪著身子側躺在沙發(fā)里。 他蜷縮著長腿,面朝沙發(fā),背對世界。 饒束端了一杯溫白開水,坐在沙發(fā)扶手上,輕輕拍著他的后背,笑著跟他說:“你看,嘔吐多不好呀。” 他一動不動,灰白色的家居服衣領服服帖帖地貼著他的頸后皮膚,顯出某種柔軟的氣息。 “下次,別吐了,好不好呀?”饒束一下一下地拍他的后背,聲音清脆。 張修卻拿額頭蹭了蹭沙發(fā),蜷縮得更緊,連脖頸都被逼出了細汗。 他背對著饒束,動了動唇,聲音悶,咬字柔軟。 “臟。很臟的?!?/br> 2 翌日,在他午休的時候,饒束獨自去找了一趟何醫(yī)生。 何醫(yī)生還是那副溫和從容的樣子,她在客廳接待了饒束,而不是咨詢室。 何醫(yī)生深知這少女有多聰明。 與張修不一樣,饒束的聰明并非體現(xiàn)在張揚之處,而是滲透在那尖銳的生存玻璃塊之間。所以何醫(yī)生不打算再把她當成一個病人。 兩人聊了幾句張修目前的情況。期間,何醫(yī)生一直淡淡微笑著,看著對面沙發(fā)上的少女。 饒束凝著眉眼,問:“何醫(yī)生,我想知道,他小時候到底被灌下過什么東西?僅僅是……飲食上的虐待而已嗎?” “怎么了?是有其他特殊表現(xiàn)嗎?”何醫(yī)生從她的話里尋找信息。 饒束卻搖搖頭,“其他的,我也沒看出來。但是他好像認定了臟?!?/br> “臟?” “嗯,”饒束思索著說,“也不知道,在他眼里,到底是食物臟,還是胃臟呢?” 何醫(yī)生想了想,“他說的‘臟’,也有可能是兩者?!?/br> 外界的食物和他自己的胃,在他眼里都是骯臟不已的。所以才那么抗拒吃東西,就算吃進去也排斥至極。 “他沒有在你面前提起過嗎?童年陰影里,那些詳細的東西。”饒束時常感到無力,害怕自己體會到的他的痛苦,不及真實情況的百分之一。 害怕自己掂輕了他的痛苦,害怕自己太像一個旁觀者。 何醫(yī)生搖頭,微笑,“饒束,我所知道的,一定沒有你所知道的那么多。我已止步于他心門之外,而你終將跨入他的心房?!?/br> “是嗎?”她蹙著眉頭,輕聲呢喃。 真的會有那一天嗎? 我可以一腳跨入你的心房,擁抱你蒼白的心臟血脈? 張修,你會讓那一天到來嗎? 我……不太確定。 我聽聞,一個童話,若是熱熱鬧鬧開場,便會安安靜靜收尾。 若起點是由兩個人拉開話劇序幕,那終點便由一個人熄掉舞臺燈光。 問題是,熄燈的那個人,是你呢?還是我呢? 抑或是,別的什么人呢? 3 兩人在廣州套房里度過了七月,又即將度過半個八月。 他的脾氣古怪又偏執(zhí),依然討厭吃東西,依然吃了又吐,身體早已消瘦得令人不敢多看。 每次饒束幫他洗手時,都一個勁兒嘟囔:“太瘦了,真的太瘦了,只剩下骨頭了,不帥了,不帥了啊……” 而他會在這時抬頭看鏡子,從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指,撥開額前的碎發(fā),對著鏡子輕輕“嗯”一聲。 “那么,等一下多吃一點吧?!别埵驹谒砗?,把他的手拿回來,握著,放在水流下,繼續(xù)洗。 他徹夜徹夜不睡覺,有時候會捧著一杯熱牛奶在地板上踱步。 那種時候,誰都靠近不了他。 只有在午餐和晚餐前半小時,他才會窩在沙發(fā)里,用抱枕擋住那張白皙精致的臉,睡覺。 饒束并不上當,圍著圍裙,抄著鍋鏟從廚房沖出來。 “別以為裝睡就可以躲避吃飯啦!沒用的我跟你說!” 她唾沫紛飛,恨不得用鍋鏟敲暈沙發(fā)上的少年,“快起來,準備吃飯啦!” 他充耳不聞,捂緊抱枕,翻了個身,繼續(xù)裝睡。 總要到饒束把飯菜擺上了桌,解下了圍裙,哼哧哼哧地把他從沙發(fā)里挖起來,他才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 末了還要怪罪一句:“吵?!?/br> 饒束:“……” 太他媽能裝了! 他生病期間,為數(shù)不多的令人省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吃藥了。 饒束這人從小就討厭吃藥,但張修卻對吃藥毫無意見。無論面前擺著多少藥,他眼都不眨就解決掉了。 他吃藥的方式依舊那么地狠,七八顆,放在掌心里,往嘴里一拋,咽下,干吞。 高抬著下巴,利落漂亮的姿態(tài)。 非要讓旁人看到喉嚨痛,他才仿若大獲全勝一般,眉目染上一絲絲笑意。 而在一旁看著他吞藥的饒束,早已從笑瞇瞇變成了皺眉齜牙。 她捏著嗓子說:“這位三歲大爺,您知不知道,您吃藥的時候簡直擺出了一副睥睨眾生、蔑視凡人的神情,怪讓我等凡人瑟瑟發(fā)抖的?!?/br> 而他眼眸輕轉,唇角微翹,眨眨眼,不說話。 像個打敗了假想敵的小男孩。 饒束踮腳,舉高了手,拍他頭頂,命令道:“張開嘴巴,讓我檢查一下有沒有吞干凈?!?/br> 他不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轉身走了。 “……” 饒束捂胸口,痛心疾首:“唉,太不配合了,這樣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啊。” 當然,更不配合的還在后頭。 往往吃完藥不到半個小時,他就產(chǎn)生嘔吐反應。至于藥效能吸收多少,就得看當時的消化情況了。 如此這般叫人束手無策。 好在這些天里,他都沒再喊過胃疼。 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沒再疼過了…… 每當黃昏時,張修喜歡搬一張?zhí)僖稳リ柵_。 他懶懶地坐在藤椅里,長腿架在陽臺上,望夕陽,望那變幻的云彩。 他常常嫌棄藤椅太重,搬了一半,就放在原地,甩手,然后開始滿屋子找她。 找到了,就伸手扯扯她衛(wèi)衣連帽上的系帶,偏偏不說話,高傲又幼稚的模樣。 饒束無奈,總得停下手中的事情,跑過去幫他搬椅子。 “這就是不吃飯的后果,知道吧?”她一邊放置藤椅,一邊念念叨叨,“以后要是繼續(xù)不吃飯,我又不在你身邊,可怎么辦呀?” 旁邊那人閑閑而立,罕見地接話了,仍舊是好聽的少年音,只是含糊了一些,帶著生病之人的孱弱。 “不能一直在嗎?”他垂著眸反問。 饒束正在幫他拿喝的,聽見了這話,動作一頓,隨后笑著說:“喏,是你說,會把先離開的機會給我的。就算你是三歲小孩,也要說話算話的,對不對?” 他蹙著眉,站在原地,抿唇。 似乎在思考她的話。又似乎在考慮著該不該反悔。 “不過啊,”饒束把解凍了的蔬菜汁塞到他手里,眉開眼笑道,“我是開玩笑的。我不是說過嗎,除非有一天你的生活能因我的離開而變得更好,否則我是不會離開的。知道嗎?” 他沒回答,只是低頭看著手里的飲料瓶,推回去,說:“蓋子?!?/br> 饒束愣了一下,爾后接過飲料瓶,幫他擰開瓶蓋,搖著頭笑,“三歲,你唉,太懶了,真的太懶了。是不是還要吸管?” 他還是只有單一的表情——那就是面無表情。卻認認真真地點了頭。 有時候饒束會搬來小凳子,坐他旁邊,跟他一起看黃昏。 廣州的黃昏不經(jīng)意間就會燃起火燒云,紅烈的,美麗的,繾綣著,舒倦著,在天空上盛開一朵又一朵亮眼的云花。 饒束轉頭,仔細去觀察他的側臉。 張修則會在看見火燒云的時候微微瞇起桃花眼,望著那云朵,神情享受,慵懶得像一只受了傷的獅子。 如果真的是獅子,那就好了。她笑瞇瞇地想著。 如果真的是獅子,是不是就一定會好起來了? 可只有她知道,眼前這少年,只是個三歲小孩。 脆弱的,執(zhí)拗的,害怕孤單的,習慣藏起自己的,受了傷就變得幼稚的,容易走向極端去對抗世界的,傷害別人之前先傷害自己的,這么樣的一個,三歲小孩。 4 又過了幾日,上午,饒束帶他去醫(yī)院復檢,回到家后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了。 她想起來,今日的菜還沒買,趕緊抓了鑰匙出門。 “三歲哎,你乖乖在家里待著,沒事別出門啊。”她邊穿鞋,邊思索,又補充了一句,“有事也別出門。我很快回來!” 以前她都是在他醒之前去菜市場買好菜,今天光想著他復檢的事,忘了買菜這事。 他生了病之后,對外面餐廳里的食物尤其排斥,碰都不碰。所以,盡管饒束的廚藝水平仍令人擔憂,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