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一直等到著被拯救，有的人早已失去了被拯救的資格。

    手中的玻璃瓶空空如也，張修笑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喝果醋的速度越來越接近于上癮的境界了。

    他這輩子就沒對什么東西上癮過。

    直到他瞥見一個掙扎在護(hù)欄邊上的人影。

    6

    饒束從來沒有想過跳橋也會如此困難。

    真是cao他媽大爺?shù)陌?。她不夠高啊，爬了很久才勉?qiáng)爬上去。

    “下輩子就別讓我做人了好嗎！”饒束自暴自棄，對著空無一人的珠江之水破口大罵，“神他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考驗其身高，衡量其體重，否則連跳橋都跳不了……”

    “喂！”

    正當(dāng)饒束自顧自地罵罵咧咧時，一道清冷的男聲在她身后響起。雖然只有一個孤單又涼薄的音節(jié)，但這已是她世界里最轟烈的挽回。

    “誰？！”饒束條件反射回頭望去，“你說什么？！”

    “我說，”雙手插兜的少年騰出左手，摘下耳機(jī)，站在離她十米遠(yuǎn)的地方說，“別死。這世界沒什么大不了的?！?/br>
    第2章

    1

    饒束以一種尷天下之大尬的姿勢掛在大橋的護(hù)欄上。

    一條腿剛夠上去，另一只腳丫還蹬著水泥地板，看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去。很危險，很滑稽。

    饒束扭頭盯著不遠(yuǎn)處的那個人，她足足靜止了十秒以上，就像一尊活體雕像一般，為華南大橋的人行道增添別樣的風(fēng)景。

    路燈光線充足，慷慨地灑在那個人身上。但盡管如此，饒束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因為棒球帽的帽檐遮住了路燈的光線。

    一個在大晚上戴棒球帽的男生。川流不息的車輛為他做背景。

    而饒束的背景，則是一片黑乎乎的江水。

    這邊的人行道只有她跟他。他也停在那里，只說了剛才的那一句話，然后就用一雙不知道具體長什么樣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不對，其實饒束并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她，她只是感覺到了目光。那種，來自陌生人的目光，卻莫名地有些灼人。

    但若是他沒有在看她，又為什么不走？饒束本來想維持這個姿勢直到那個人離開的，但那人就是不動。

    “我……”饒束趴著清嗓子，聲音很小，“我的鞋子掉水里了……”

    她邊說邊慢騰騰地從護(hù)欄上爬下來，雙腳著地，米白色的襪子被路燈染得暈黃。

    “不知怎么就掉了……”饒束繼續(xù)小聲說著，也不管那男生聽沒聽見，“不過，并不一定要撿回來的。我不要了……嗯?！?/br>
    她嘀嘀咕咕，胡亂整理著衣服，只拿眼角余光去瞄路燈下的男生。

    饒束看見他抬手，重新塞上了他的耳機(jī)。但饒束依舊看不清他的臉以及表情。

    2

    張修當(dāng)然沒聽清她說了些什么。

    與其說她是在跟別人解釋，倒不如說她是在跟自己解釋。

    但是，信不信，一個看過這世間很多種眼睛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人是真的想死。

    那些想死的人的眼睛，沒有顏色，只有空洞。

    張修看著她眼里的黑與白慢慢浮現(xiàn)，從空洞恢復(fù)為靈動，然后他才重新塞上耳機(jī)，繼續(xù)自己的兩萬步路程。

    當(dāng)他走近時，饒束下意識往后退了退，后背貼到了鐵欄桿。

    可是，人行道很寬，寬到彼此之間擦肩而過也不需要交匯眼神。所以其實，她根本不需要為他讓路。

    一個人從另一個人面前經(jīng)過，時間總是很短的，頂多三秒。

    男生的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旁人應(yīng)該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他的正臉吧，饒束心想，她只能抓住機(jī)會，去看清他的側(cè)臉。

    于是，當(dāng)他以普通陌生人的姿態(tài)從饒束面前經(jīng)過時，饒束在這頂多三秒的短暫時間內(nèi)瞥了一眼他的側(cè)臉。

    一眼，一眼就夠。

    一眼就銘記，一眼就guntang。

    僅此一晃而過，少年人的側(cè)臉輪廓帶給饒束某種強(qiáng)烈的視覺沖擊。她又往后退了一步，但已經(jīng)沒法退了，她的腳跟擠在后面的護(hù)欄墻根。

    她反手往后，撐在護(hù)欄上。這樣才能穩(wěn)住自己。

    為什么站不穩(wěn)？饒束也不知道。

    直到很多年以后，饒束順著記憶曲線一點點回溯，才發(fā)現(xiàn)，她只用了三秒就記住了他年少時的模樣，包括所有有跡可循的細(xì)節(jié)。

    當(dāng)真無可救藥。

    饒束記得，他那偏中性的輪廓，精致，疏離；

    饒束記得，他左耳戴了耳釘，漂亮，刺眼；

    饒束記得，他的短發(fā)被壓在棒球帽下，烏黑，細(xì)碎；

    饒束還記得，他至少比她高出十五厘米，高挑，偏瘦；

    饒束甚至記得，黑色耳機(jī)線繞過他耳后，延展向下，消失在他的純黑t裇領(lǐng)口處……

    那并不是一個讓人瞬間就能聯(lián)想到“帥氣”一類詞語的少年，但絕對敵得過饒束認(rèn)知中的“驚艷”一詞，綽綽有余。

    很多年后的一天，隔著整個太平洋，在電話里，饒束笑瞇瞇地把這些細(xì)節(jié)描述給他聽，那人卻立刻切斷了通話，隨后給她發(fā)了一份檔案，是他多年前的體檢表。表格的某一欄被人以淡藍(lán)色底色標(biāo)注出來，內(nèi)容：【height：178cm 】。那人還以短信方式強(qiáng)調(diào)：「假如我沒記錯，光腳小孩十九歲時的身高不超過162cm。所以，請及時更正你的記憶。當(dāng)年我至少比你高出十六厘米?！?/br>
    就為了那一厘米的差別？他怎么這么幼稚？嘴上說著他幼稚，饒束心里卻樂了很久。

    你看啊，我光著腳走了好久的夜路，直到你出現(xiàn)在我生命里，我才敢承認(rèn)，是我自己把鞋子弄丟了。

    丟了便丟了罷，我不要鞋子了。我要你。

    那一天，命運把最驚艷的東西給我看了一眼。

    第3章

    1

    有人計算過步行兩萬需要花費多長時間么？

    沒有吧，誰他媽這么無聊會去計算這種玩意？又不是競走比賽。

    總之張修沒有算過。

    他步行時總是懶懶的；插著兜；聽著音樂；喝著飲料；沿著某一條路線直走，連彎都不拐一下的；間或把尊貴的手從兜里伸出來，白皙指尖撥一下額前的碎發(fā)——這是旁人眼中的散步時的張修。

    旁人是哪些人？在張修的世界里，旁人分三種。一種是希望他活著的人，一種是想要他死掉的人，還有一種是與他無關(guān)的陌生人。

    方才那個女孩屬于第三種，與他無關(guān)的陌生人。

    不胖不瘦，斜劉海短發(fā)，白色長袖衛(wèi)衣，海藍(lán)色短牛仔褲，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跟其他年輕女孩子沒什么大的區(qū)別，唯獨踩著水泥地的那雙短襪過于突出，昭示著她決定結(jié)束生命之前所進(jìn)行過的微小儀式——脫鞋。

    知道嗎？尋死的人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怎樣死都無所謂的人，隨他媽的便；另一種是連死也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死的人，死得特有儀式感。

    方才那個女孩屬于第二種，一個追求儀式感的人。

    腦中忽閃而過一個畫面，張修笑了一下。他在想，如果他死，應(yīng)當(dāng)是走著走著就漠然地栽下去了，可能連橋下的珠江水都對他的死反應(yīng)不過來，懵成傻水。

    前方有個垃圾回收桶，張修經(jīng)過時，停頓了一會兒，側(cè)身，慢條斯理，逼真地模仿著扔紙團(tuán)的動作，借著這個角度，用眼角余光去觀察后面的那個女孩。

    他在確認(rèn)一個陌生人的安全。

    2

    饒束已經(jīng)沒有站在原來那個位置了。

    那個，十幾分鐘之前她還以為會成為她的死亡地點的位置。

    饒束順著華南大橋左邊的人行道往前走，無所事事的步調(diào)，充斥著迷茫的速度，她把雙手揣在衛(wèi)衣前面的大口袋里，環(huán)住自己的腰身。這個姿勢總是讓她感到安全。

    晚上七點到八點之間的廣州夜晚，有著令人炫目的生機(jī)與繁華。

    只是，在這般生機(jī)與繁華面前，饒束卻覺得，所有人都離自己好遙遠(yuǎn)。

    耳邊的汽車聲音絡(luò)繹不絕，口袋里的手機(jī)死一般安靜。

    下午考完選修課的期末測試之后，她就出來了。沒吃晚飯，沒拿東西，從廣東金融學(xué)院一直晃蕩到華南大橋，坐了幾站公交，走了幾條大街，漫無目的，無去無從。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饒束曾蹲在橋頭，想給她親姐打電話，但是她覺得，可能電話一撥通，自己就會哭得說不出話。

    饒束跟家人講電話總是很容易哭，所以她很少跟家人講電話。如果一定要通話，她也說不出任何真話，全是嬉皮笑臉的偽裝和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敷衍。

    好古怪的一個女生。她也知道自己很古怪。

    但已經(jīng)這么古怪了，還能怎么辦？

    內(nèi)心的魔鬼時時刻刻存在著、侵略著、剝奪著，饒束感覺自己永遠(yuǎn)都好不起來了。

    只有死亡這條路可以收留她。

    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饒束一臉平靜，甚至還能對著別人微笑；可站在大橋上往下看時，卻又全身都叫囂著痛苦和絕望。

    這世界的一點點善意，就可以令她起死回生。真不知是好還是壞。

    饒束略低著頭在走路，前面那個男生的背影一直在她的視線范圍內(nèi)。纖瘦高挑，漸行漸遠(yuǎn)。

    她忍不住去注視他，每一次都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

    即使他們兩人本來就走向同一個方向，一般情況下，前面的人不會轉(zhuǎn)頭往后看，她完全不需要擔(dān)心他突然轉(zhuǎn)過來。但饒束就是害怕被那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在看他。

    一種羞澀，或者說，一種小心翼翼。

    太久沒感受過溫柔的人，總是格外珍惜善意。哪怕只有一點點。

    一個連家人都接納不了她的人，抓住溫柔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好想用盡全身力氣去珍惜。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饒束從來沒說出這句話，但她早已默念過無數(shù)遍。

    在十九歲這一年，饒束看見自己一直往下墜落，沿著陡峭的樓梯，翻滾，跌倒，碰撞，一路往下，無能為力，痛得無法形容，眼淚都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