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尷尬地遞碗：“女郎要喝么？”

    羅令妤對路上遇到的所有陌生人，都不親熱。警惕便是她的常態(tài)：“不。”

    平民女子察覺到這兩個貴族人士對自己的不友好，心中頓起幾多委屈難堪。她笑了笑，在范四郎的兩個侍從回來時，神情不太自在地站了起來，捧著自己原本想送出的那碗熱湯，回去了那些平民中。

    而羅令妤垂下臉，漫不經(jīng)心的，手在地上隨意摸了下，又將地上的塵往臉上抹。

    她感覺到范清辰在看著她，她卻不理。

    范清辰卻不以為忤，她要逃他的婚，他卻從她身上看到了許多舊年影子。腦海中閃過許多記憶，范清辰輕聲笑：“meimei方才那樣，讓我想到我初見到你時的樣子。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子，打扮得如小乞一般，瘦瘦弱弱，風(fēng)一吹就倒。你來南陽投奔羅家，我在街上只是看你一眼，你就警惕地把婳兒往身后擋?！?/br>
    范清辰笑道：“誰要看你meimei，你不知你那渾身是刺的樣子，有多吸引人?！?/br>
    那時要比現(xiàn)在落魄多了，女孩兒臉蛋瘦的幾乎是皮包著骨?？伤劬α亮恋?，又警惕，又兇。那旺盛的生命力，讓他看她第一眼，就記住了這個小乞丐。那時他哪里想得到，那樣的孩子長大后，會是現(xiàn)在這個美貌惑人的羅meimei。

    羅令妤嘲諷道：“原來你喜歡小女孩兒。我是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子，滿足你那不正常的私欲，對么？”

    范清辰?jīng)鰶隹此?/br>
    他知道她在激怒他，但他被羅令妤氣多了，已經(jīng)有了些免疫。她輕易的挑釁，早已不足以讓他發(fā)怒。范清辰微露恍惚之色，道：“……而今你還是一點沒變，平時裝得多好，到這個時候，仍然看誰都是壞人。誰靠近你，你都不相信?！?/br>
    范清辰：“我有時候想，你當(dāng)年從汝陽逃去南陽，該吃了多少苦，才養(yǎng)成這個性子?！?/br>
    羅令妤眼神驟然一縮，神情微變。她忍不住看向他，他坐在她身前一點兒，側(cè)臉溫潤，氣質(zhì)如蘭，低下的目中又藏著若有若無的風(fēng)流、瘋意。分明是她會喜歡的那類郎君，她也得到過他的庇護(hù)，兩人卻走到這一步。

    范清辰疑惑的：“……真奇怪，我這兩日怎么總在想以前的事？定是你那日要逃婚，將我氣瘋了?！?/br>
    他不經(jīng)意的，就說出讓她惶恐的內(nèi)容來。

    羅令妤身子繃起，手指蜷縮抓著自己的裙裾，松了又緊。好一會兒，羅令妤輕聲哀求：“范郎，你不能放過我么？世間美人何其多，你何以不肯放過我？我哪里得罪了你，不能于旁的方面補(bǔ)償么？”

    范清辰微微一笑。

    他側(cè)頭望過來，詭異的發(fā)亮的眼眸盯著她，身子微微前傾，逼得她往后墻上靠。聽范清辰嘆：“又來了、你又來了……羅meimei，我自是不能放過你了。我從你十歲看你長大，焉說你今日的樣子，沒有受過我一點兒影響么？其他女郎哪有你好，其他女郎我略微嚇一嚇就暈了，根本不經(jīng)玩兒。羅meimei卻不一樣?！?/br>
    他勾唇：“不怕被我玩壞?！?/br>
    羅令妤怒視他，明眸燦然。臉被涂得再臟，天生麗質(zhì)如何掩？

    范清辰手臂動了動，終轉(zhuǎn)過肩，將她僵硬的身子抱在懷中。身邊的兩個侍衛(wèi)立刻漲紅了臉擋住這方天地，而范清辰俊臉貼在女郎肩窩上，輕輕嗅了下她發(fā)間香氣。若有若無的花香，那讓他有一種擁有她的滿足感。范清辰幽幽道：“你是不是經(jīng)常讓他這么抱你？你和他親了，睡了，身上都是他的味兒。他是什么時候睡你的……”

    羅令妤恐懼地推他：“你瘋了！放開我……”

    范清辰卻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掙。他眼睛嫉妒得通紅，恨不得掐死她。然懷里女郎掙扎得厲害，渾身顫抖，他又只好無奈地笑：“好了好了，別怕，我不說了，不提他了……你可以和我鬧，和我吵。打我，罵我，都隨意。你和陸昀勾勾搭搭，你要逃婚……我都不生氣，我不會報復(fù)你身邊人的，不會殺她們的。我之前怕極了，以為你再不會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羅令妤張口就要反駁。

    范清辰冷不丁的：“沒有懷孕吧，羅meimei？”

    羅令妤：“……！”

    她臉色發(fā)白，想起來這么久的長途跋涉，自己體力不濟(jì)、身體卻一點不適都沒有。范清辰果然看出來了。

    范清辰低笑，威脅般地低頭看她：“meimei還是這么喜歡騙人。讓我抱一會兒吧，嗯？”

    羅令妤便僵著身子，任由他抱，不敢亂動。他已經(jīng)看出她沒有身孕，她若反抗激烈，直接惹怒了他……羅令妤閉眼，心念清靜咒，讓自己忽視這個讓自己害怕的郎君。

    然這沒有過多久，只是安靜地抱一會兒，廟中人卻忽然感覺到大地傳來的震動聲。眾人臉色急變，有人反應(yīng)快，立刻從篝火前跳起來，不要命地奔向門口，看似要逃跑。但下一刻，外頭馬聲長嘶，門板“砰”地被從外一腳踹開。

    “啊啊啊——”慘叫聲中，方才跑出廟門的幾個年輕男子被人從外當(dāng)胸踹了回來。在眾人駭然的目光下，他們身子在半空中拋出一條極長的半弧線，口中鮮血直噴！

    砰砰砰，幾人摔倒在地，廟中休憩的人一下子站了起來。范清辰也起身，將羅令妤擋在后面，身子緊繃。眾目睽睽下，廟門門板晃悠著，黑云壓頂一樣，呼啦啦，從外闖入數(shù)十個身著鎧甲的北方軍人。風(fēng)雪從他們身后涌入，灑在地上，如白月光一般浩蕩冷清。

    眾人慌亂：“敵軍來了！”

    來的是先行的先鋒隊。

    他們堵住了門，目光森幽地盯著廟中的難民。面容冷肅，雙方對峙。范清辰這邊，看到他們大馬金刀，手按在腰間武器上，一身血腥味撲鼻，氣氛冷硬。眾人心中絕望，以為北國軍人要大開殺戒時，卻見對方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他們一眼，好似殺人的興趣不大。

    這批軍人中的首領(lǐng)咧嘴，森然笑道：“今天殺飽了，就不殺你們了。各位交個保命錢如何？”

    眾人一愣，然后立刻：“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br>
    北國軍人再滿意的：“哦，還有，突然下雪，之前標(biāo)的路看不清了。你們中有人知道怎么去南陽么？”

    羅令妤和范清辰主仆都安靜地站在角落里不吭氣，范清辰手臂猛地繃起，眼神微變。南陽是范家地盤，北軍要去南陽。兩個侍衛(wèi)緊緊拽住郎君手臂，不讓郎君站出去送死。而范清辰驚怒的功夫中，已經(jīng)有殷勤的人湊了上去，說愿帶路，祈郎君不殺之恩。

    北國軍人那輕蔑的、豪放的、自大的哈哈大笑聲繞梁不絕，如拍狗一樣拍著投靠過來的人頭：“只要好好帶路，就不殺你?！?/br>
    但北國軍人的私欲，顯然沒有如此容易得到滿足。

    他們派人來搜取錢財，藏入自己的腰包中，痞子一樣無所謂的，但只要看人一眼，沒人敢躲。廟中一時有些亂，有些女郎的哭泣聲傳來，當(dāng)兩名軍人搜到范清辰這邊時，范清辰也不動聲色地交了兩塊銀元，換自己四人的性命。

    兩名軍人卻不走，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到范清辰身后的女郎身上。那女郎低著頭，臉被身前的郎君擋住，越是這樣，越是讓人好奇。軍人往前走兩步，探尋的目光盯著那女郎，身子卻再次被范清辰擋住。

    范清辰繃著臉，又遞出了兩塊銀元。

    軍人低頭在銀元上一咬，銀亮光中，他在銀元上咬出了一個牙印。竟是純銀！兩個軍人大喜，意味深長地看眼這幾人明顯和尋常人相比華麗很多的衣衫。但得到了銀元，他們也不再多問多看，腳尖一轉(zhuǎn)走向旁邊，放過了羅令妤。

    這邊輕輕松了口氣，然下一刻，廟中響起一聲女子凄厲的聲音：“啊——”

    羅令妤怔然，身為女子的直覺，讓她一下子抬眼，向慘叫的方向看去。見那軍人中的首領(lǐng)拖著一個女子，將女子壓在身下。女子慘哭，又掙又喊，臉上“啪”地挨了好幾巴掌。首領(lǐng)解了褲腰帶，毫不留情地掰開女子的腿……

    那女子，竟是見過的，是方才過來巴結(jié)范清辰和羅令妤的那個平民女子。

    世道險惡，女子被人如此欺負(fù)，這廟中，沒有一人動。

    羅令妤感覺到胸口一股窒息，喘不上氣。她袖中的手指發(fā)抖，聽那女子哭喊聲，艱難地別過目光，想當(dāng)做不知。誰想到那被男人壓在身下的女子凄厲地哭著：“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不是最好看的……對、對！我們中有最好看的，就是她！是她！你去碰她吧，她特別漂亮！”

    目光如電，那首領(lǐng)猛地扭頭，順著身下女子的手指，看向立在范清辰身后的羅令妤。

    羅令妤：“……！”

    那被壓在男人身下的女子捂臉哭泣，手指顫顫卻堅決地指著她。那女子沒臉看她，卻將火苗砸了過來。而那首領(lǐng)望過來，果然看到一個郎君擋著一個女子。雖未見臉，首領(lǐng)卻起身，跨步走了過來。

    蒙蒙搖晃的火光下，被郎君擋在后面的貴族女郎面容忽明忽暗……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推開范清辰這種普通文人，向靠墻的女郎看去。見那女郎面染灰塵，然頸間肌膚如玉如瓷，耳下的金玉墜子如水波一樣晃著，那一重重的光影，勾得人獸心大動……首領(lǐng)目光發(fā)直地伸出手，不妨旁邊寒光一亮，寶劍刺來！

    范清辰厲聲：“殺！”

    他一手拽住羅令妤，將驚惶的女郎拉至身后，另一手持著手中劍向首領(lǐng)手臂砍去。他口上施號發(fā)令，跟在他身邊保護(hù)的兩個侍從同時躍起，配合郎君一道拔劍殺來。首領(lǐng)面前迎來三道勁風(fēng)，被打得趔趄后退。

    廟中的北國軍人們一下子齊齊拔出武器：“竟敢反抗！兄弟們殺！”

    廟中逃亡的尋常百姓駭然，滾摔倒地：“和我們無關(guān)、和我們無關(guān)，不要殺我們……”

    但是刀劍拔出，必然沾血。微妙的廟中平衡被打破，北國軍人毫不留情，向身邊的所有人殺去。而那首領(lǐng)也在一開始的意外后，拾起了自己的武器，冷笑一聲，向范清辰這邊殺來。

    范清辰要護(hù)著羅令妤，總是幾多不便。

    刀光巍峨，一刀砍在他手臂上。

    兩個侍從：“郎君！”

    二人同時迎上，將被那軍官當(dāng)胸踹來一腳的自家四郎接住?？吹剿睦墒直凵系膫廴炯t了袍子，看四郎面容微白，兩個侍從心里驚怒：若是郎君在他們的保護(hù)下受了傷，范家不會饒過他們！

    都是那該死的羅女郎！

    那羅女郎到底是給他們郎君灌了什么迷魂湯，若不是那羅女郎，今夜根本不會和這些兇殘的男人殺起來！

    哐！乒！

    兵器交戈，金器銅器撞擊，大地間皓雪茫茫，城隍廟中百姓驚惶痛哭，四處逃散！

    那軍官武力甚強(qiáng)，整個北國軍團(tuán)的這批先鋒隊的力量都強(qiáng)于他們。范清辰一開始還能拉著羅令妤，手臂受傷后，只能勉力招架，無法拉著羅令妤。羅令妤被推開，被范清辰攔在一個方向，讓那軍人碰不到她。

    兩個侍從又拼命護(hù)他！

    然敵軍如此悍勇！

    戰(zhàn)況本就是一面倒，受傷的手臂越來越抬不起來，一地尸體，活著的人越來越少，腳步越來越艱難。被首領(lǐng)逼得步步后退，眼前冒金光，范清辰臉上冷汗落下，咬牙切齒：“你們兩個跟著我做什么？還不去保護(hù)羅meimei？！”

    寡不敵眾。

    越是拖，郎君的生命危險越嚴(yán)重。范四郎眼前已經(jīng)陣陣發(fā)黑，手臂發(fā)麻。突然之間，他聽到兩個侍從低聲“得罪”，直接伸手，他的xue道被點中。

    范清辰身子僵?。骸澳銈?！”

    他拔地而起，被兩個侍從拽出手臂，向門外的風(fēng)雪天地中撲去。身后的軍人要追來，兩個侍從中的一個伸手一拉，將旁邊一尸體扔了過去，擋了這么一瞬。他們點了自家郎君的xue道，不顧范四郎的怒罵聲，一縱數(shù)丈，逃出這里，口上高聲——

    “羅女郎，你自求多福！”

    ……

    廟中諸人：“……”

    被丟下的羅令妤臉色蒼白：“……”

    但她反應(yīng)極快，在那北國軍隊的首領(lǐng)都被震住時，她突然從角落里跳起，向屋外跑去。踩著一地血、一地尸體，羅令妤聲音抬高，沖廟中還活著的人喊道：“外面有馬！大家快逃，各自保重！”

    千鈞一發(fā)之際，女郎奔行，披著的大氅散開，長發(fā)如云，拂過她面容。

    面容不經(jīng)意地掠過眾人眼中，黑眸雪膚，佳人驚鴻之色，讓那伸出手的首領(lǐng)渾身一震，看得呆住。

    反應(yīng)過來的、鼓起勇氣的人聽到，一下子恍然，不要命地往廟外沖去。

    北國軍隊首領(lǐng)看到這些人如鳥獸散，擋住出去的路，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位貌美女郎身形被隔開。他大罵一聲，大步追出去，廟外馬蹄聲響起，四處奔逃！追出來的北國軍人們抬頭，看到浩渺大雪中，四散的騎著馬顛簸的諸多身影中，一道紅衣艱難地伏在馬上。

    首領(lǐng)眼睛亮起：“嘿，有意思。小美人兒倒是有野性?！?/br>
    振臂一呼：“追！”

    ……

    同時間，鐵馬冰雪，冰川破霧，浩蕩的南國軍隊北上。黑夜白雪，清冷的雪光，照在為首的陸昀和劉慕臉上。

    一路北上，看到尸體遍野。

    追到廟中，看到死傷過半。

    聽到人描述之前戰(zhàn)斗，衡陽王劉慕還在判斷時，見陸昀臉色微變，轉(zhuǎn)身而走。劉慕一愣后，追了出去。聽陸昀低聲——

    “那郎君我不知是誰，但那女郎……”

    “他們說的那女郎，定是令妤。”

    天下有幾個女郎，能如她那般冷靜？

    第104章

    狂風(fēng)凜冽，雪粒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黑夜吞并萬物，清雪將天地籠得白茫茫，看不清東南西北。這夤夜漫長，使一時一刻都煎熬般痛苦。在這茫茫冰雪林川上，兩個身形矯健的侍從架著一個郎君狂奔數(shù)里，將身后追來的兵馬越甩越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