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在他衣上的手指也輕輕發(fā)抖。

    當(dāng)她這么說的時(shí)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美滿婚姻插了翅膀離她而去。她光明的前途就此黯淡，從一介士族女落到這般下場(chǎng)……為奴為婢才能消陸家之恨，償陸昀之情……

    陸昀忽然伸手，手按在她臉上，摸到了她臉上的淚水。

    陸昀不冷不熱地問：“留在我身邊，就這么委屈你？”

    擦著眼淚，羅令妤哽咽連連，“我也是士族女，旁人家士族女都是門第婚，我卻因?yàn)闆]父母庇護(hù)，要為奴婢，臉面盡無。meimei也要跟著我被人看不起……我好歹也算絕代佳人，琴棋詩畫我苦練十幾年無一不精，烹飪舞蹈女工我也不落任何人后……我指上全是繭，食指指腹也被磨得粗糲。我朝采花露，夜碾香料……我卻要、卻要……”

    陸昀傾身過來，面幾乎與她相貼，將她的淚意一下子逼退。羅令妤屏著呼吸，看他在眼前放大的白色紗布。陸昀手撫著她手腕：“卻要如何？你但凡將你用在別的郎君身上的心思，在我這里放上二三成，你都不會(huì)太悲慘?！?/br>
    羅令妤：“胡說八道。我從未對(duì)別的郎君用過心思?！?/br>
    陸昀一愣，然后失笑。他心知她是無情之人，但她親口承認(rèn)，他仍會(huì)覺得心中愉快。陸昀垂眸，手指與她的手抵著，因他能感覺到，她對(duì)他是用過心的。郎君輕笑出聲，他的呼吸與她相錯(cuò)，許是因眼睛被紗布罩著看不見，他的臉與她的臉輕輕擦過。熱氣噴來，羅令妤面頰血紅，目中還有淚光，心臟卻快速跳起。

    陸昀在她耳邊笑，他的唇幾乎貼上她的耳珠。一顫一顫，羅令妤努力忍著想捂耳的沖動(dòng)。羅令妤面紅耳赤，美目一轉(zhuǎn)，她應(yīng)著他對(duì)她的調(diào)戲，眼見他臉上也慢慢有了紅霞色，感受到他氣息的guntang。他與她唇耳相磨，似已動(dòng)情……羅令妤柔聲：“如果你真的好不了，我愿意服侍你終生。然我如此貌美，你為何不能給我應(yīng)有的名分，讓我更心甘情愿些呢？”

    陸昀一頓，然而莞爾：“給你銀錢萬貫？”

    羅令妤目中一亮。

    陸昀側(cè)耳傾聽她的動(dòng)靜，聽到她呼吸變急，他停頓一下，再道：“再給你金屋藏嬌?！?/br>
    羅令妤歡喜點(diǎn)頭。

    陸昀手纏著她的發(fā)，唇角弧度似諷似笑：“良田豪宅，商鋪萬里，嫡妻之名。我有的，都與你分享，如何？”

    這一下，羅令妤真的開心至極，連連點(diǎn)頭，并笑出了聲。

    陸昀被她逗笑，他又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臉，笑罵：“怎就如此愛財(cái)愛權(quán)？”

    羅令妤捂住臉頰，被他掐得臉疼，口上不由嗚嗚咽咽帶出了聲兒。她聲軟似貓叫，哼了兩聲，陸昀臉色微妙一變。突然一刻，他想拆開眼睛上的紗布，想將她壓在身下，想湊近，看她現(xiàn)在是何等表情，何等相貌。他心里蠢蠢欲動(dòng)，理智提醒著他臉上的傷未好，勉強(qiáng)將他不受控的情感拉回去。但陸昀再開口，聲音已經(jīng)有些沙啞緊繃了：“……令妤，我問你?！?/br>
    羅令妤：“嗯？”

    陸昀：“你既知我能給你一切你想要的，你為何這么對(duì)我？”

    羅令妤睫毛輕微一顫，掀起眼皮，美目似波，盈盈望向他清雋面孔。他聲音不高不低，許是因眼睛被紗布遮著，那噬魂一般的壓力未曾壓著她，讓她在他的美色下有了喘息余地。陸三郎沒有明說，但是心知肚明，兩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之前琉璃臂釧變賣的事。

    羅令妤垂目：“……”

    他始終耿耿于懷，不能釋然。哪怕他說服自己給了她臺(tái)階下，他想和她重修舊好，琉璃臂釧仍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清高如陸昀，他不拔掉這根刺，他就說服不了自己。

    羅令妤手被他握著，輕輕顫抖。許多話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huì)說，不會(huì)承認(rèn)。如果事情正常發(fā)展，她一定不會(huì)在他面前示弱。但是若陸昀就這般毀了，她要賠償他一輩子的話……她勢(shì)必要示弱啊，要讓他覺得，她是委屈的啊。

    羅令妤說了實(shí)話：“因?yàn)椤闶遣灰粯拥??！?/br>
    陸昀紗布下的眼睛輕微縮起。

    羅令妤仰目看他：“我既怕你，又不怕你。既覺得就這樣而已，又知道不會(huì)就這樣?！?/br>
    陸昀靜靜的。

    羅令妤：“旁的郎君送我臂釧，我未必會(huì)賣。因我不敢，不敢將這么大的把柄送人，我怕事發(fā)后，世人知道我是如此涼薄無情，且貧窮。但你就沒關(guān)系了。你本就瞧不起我，我做什么你都知道我會(huì)這么做。你送我臂釧時(shí)，分明又是見色起意。見色起意，能有多用心？果真你之后再?zèng)]問過我。陸雪臣，你自己分明就不上心的，怎能怪我也不上心？”

    陸昀下巴微繃：“你送我的東西，我從未扔?！?/br>
    羅令妤目中淚意再生，光華漣漣：“可是我窮嘛！”

    陸昀：“……”

    羅令妤：“我不能賣別人的，只好賣你的了。你只覺得生氣，你根本沒想過我的處境有多難。別家女郎品性高潔，富貴不yin威武不屈，哪怕窮困要死也會(huì)守著節(jié)氣。但我是沒節(jié)氣的人。你一開始就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才和我算賬？”

    陸昀當(dāng)即再掐她的臉，將她掐得吃痛叫一聲。

    陸昀戲謔道：“妤兒meimei還是能言善辯，把黑的說成白的。但你記得，在我這里，你得給我守住節(jié)。我送你的東西，我給你的，不想要你當(dāng)面退回來。下次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耍我……”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呼吸再與她纏綿。

    鼻息與她相觸。

    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將她推倒，壓在了她身上。一寸之距，羅令妤仰臉，他的發(fā)散在她臉上。羅令妤呼吸急促，手腳都綿綿發(fā)軟。知道他看不見，她眼波一轉(zhuǎn)，聲音便比平時(shí)更嬌柔了幾分：“你待如何？”

    陸昀輕笑，臉與她貼著，說了幾個(gè)字，驀地讓她臉紅推他。

    因他在她耳邊說：“……讓你下不了床?！?/br>
    二人正這樣鬧騰，嬉笑間，唇眼見就要碰上，羅令妤被撩得面紅身無力。外頭侍女織月的聲音喚道：“郎君，給你煎的藥好了。疾醫(yī)吩咐藥一熬好就要給你擦上，不然紗布捂的時(shí)間長(zhǎng)了，眼角的疤留下痕跡，再傷了眼睛就不好了？”

    舍中的陸昀和羅令妤：“……”

    陸昀臉?biāo)⒌爻料拢绾阱仭?/br>
    羅令妤眨眨眼，忽然笑了一聲：“雪臣哥哥……你的侍女，好似很……哼?！?/br>
    羅令妤一下子推開他坐起，高聲：“陸雪臣你耍我？你沒有傷到眼，也沒有毀容？！”

    那她不用為奴為婢，犧牲奉獻(xiàn)自我了？

    織月只是不高興那一身風(fēng)流的表小姐與郎君晚上同處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聽得滿心妒火時(shí)，藥一熬好就趕緊送去。下一刻，見羅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領(lǐng)著院中的侍女就風(fēng)一般走了。織月來不及看表小姐什么臉色，她忐忑端著藥進(jìn)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陸三郎陰晴不定的臉色。

    陸昀若有所思：“織月，多大了？”

    織月心里一動(dòng)，忍著羞澀道：“回郎君，婢子已經(jīng)年十五了?！?/br>
    陸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br>
    織月急聲：“婢子不要嫁人！錦月jiejie還沒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幾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陸昀冷淡的面色。冷風(fēng)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么人物?？椩卵酪灰?，連忙表決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邊，伺候三郎一輩子，伺候……伺候未來夫人一輩子?！?/br>
    陸昀似笑非笑：“未來夫人喜不喜歡另說。你還想伺候我一輩子？”

    織月：“是……”

    陸昀：“怎么伺候？”

    織月不解他何意。

    陸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織月駭然，頓知他這是真怒了。她惶然時(shí)，見陸昀冷道：“跪下?！?/br>
    她噗通跪地，藥碗打翻，冷汗?jié)M脊。

    ……

    而羅令妤實(shí)則未將侍女織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陸昀這般，身邊愛慕的仆從都不少。若是處理不好這些小事，陸昀也不會(huì)是名冠建業(yè)的陸三郎了。她心神不寧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經(jīng)睡了的meimei，跟侍女囑咐幾聲。

    靈犀欲言又止，想跟羅令妤說秦媼似來到建業(yè)的消息。

    可惜羅令妤有心事，沒有看到靈犀的神色，轉(zhuǎn)身就走了。

    羅令妤沒有睡意，她心情激蕩，也睡不著。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在“清院”與陸三郎的玩鬧，他的笑容，他的唇，他與自己那曖昧不清卻始終不點(diǎn)明的關(guān)系……仍是置著那口氣，看誰先承認(rèn)，看誰更喜歡。

    愛意覆水難收，然于陸昀這般驕傲的人來說，他一定要訴清最開始的源頭，說明白緣由……她的驕傲，又何嘗比他少？

    羅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硯許久，沉腕提筆，兩列詩句躍然紙上——“千秋要君一言，愿愛不移若山。”

    她盯著這兩列字半晌，沉思間，門外傳來陸二郎的聲音：“表妹睡了么？我來看看你?！?/br>
    陸二郎已經(jīng)被領(lǐng)到了門口，羅令妤隨意用鎮(zhèn)紙將宣紙壓住，就笑盈盈地去開了門。月明似秋水橫波，照于舍前，陸二郎被羅令妤領(lǐng)著入室寒暄。陸顯打量著她：“今天的事，表妹沒事吧？”

    羅令妤奇怪他大半夜過來竟關(guān)心這個(gè)，便敷衍答了。

    陸顯專注看她：“三弟受了傷，行動(dòng)不便，你要多照顧他。”

    羅令妤詫異：“這個(gè)自然……”

    雖然陸昀誆她，嚇得她以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里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該照顧陸昀啊。

    陸顯凝視她，很不放心：“不要因?yàn)樗軅p，就不理他……”如夢(mèng)中時(shí)，羅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傷，只一心看著衡陽王，根本不在乎陸三郎。

    羅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這是什么話？他都那樣了……哪里是受傷輕？”

    被表妹用“你真沒良心”的眼神質(zhì)疑，陸顯不生氣，反而愉快一笑。心里放松了，陸顯就有空掃一圈房舍，一掃之下，他看到了案頭墨跡未干的字。陸二郎走過去，笑道：“表妹還有閑情寫字啊……”羅令妤沒攔住，她的字落到了陸顯手中。

    陸顯正要評(píng)價(jià)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這筆字，他倏而一怔。陸顯想起他平時(shí)并不關(guān)心羅表妹，并不認(rèn)識(shí)羅表妹的字體。但眼下他看到的這幅字，字跡他是認(rèn)識(shí)的——因在夢(mèng)中，當(dāng)建業(yè)城破，太初宮毀，隱隱約約的，陸顯見過這筆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愛不移若山?！?/br>
    那時(shí)陸顯以為這是羅表妹寫給陛下劉慕的，世人以為這是皇后對(duì)陛下的告白示愛，夢(mèng)中羅表妹從未解釋過……若羅令妤是這時(shí)候?qū)懴碌倪@個(gè)字……那她在即將被指為衡陽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歡陸三郎的吧？

    第60章

    陸二郎俯眼：“表妹為何寫這兩句詩？”

    羅令妤赧然：“夏夜枯坐，無所事事。心有所感，是以伏記。”

    ……

    月似霜雪，遍地銀亮。

    衡陽王府中，少年公子回來后，就將自己一人關(guān)到了屋中?？紫壬乳T客心憂敲門，然劉慕看他們的眼神如林野異獸般，如烈火上的鋼刀般，警惕，古怪?？紫壬囊豢┼猓瑒⒛揭驯е茐P(guān)上了門——“誰也莫招我！”

    劉慕靠坐在舍中墻根，酒壇堆在腳邊，他一壇又一壇，豪氣無比地喝下去。

    喝酒喝得急，清酒順著喉嚨滴入襖衣中，劉慕手蓋住半張面，露出的半張，眉目間神色時(shí)而迷惘，時(shí)而溢滿戾氣。

    “啪——！”

    劉慕摔了一壇又一壇的酒，他渾身發(fā)抖，看到月光如水一樣浮照而來，一波波，一重重。那月色光華，在他眼中如同扭曲影子、突出刺刀一般——就好像這么多年來，他的皇兄將他當(dāng)仇人一樣提防著。他還以為兄長(zhǎng)疼自己！

    那刺刀，隨時(shí)準(zhǔn)備向他捅來。

    劉慕喃聲自問：“……而我又做過什么？”

    他曾阻止兄長(zhǎng)登基么？沒有。

    他不服氣兄長(zhǎng)立太子么？也沒有。

    先帝對(duì)他的偏愛，已經(jīng)讓他成為了陛下的眼中釘。這一次的刺客只是一次，下一次，他再無能些，身首異處才是陛下要見到的。

    劉慕唇角下扯，笑得森然。再摔掉手里抱著的酒壇子，少年俊俏面容顯得有些扭曲猙獰：“你把我當(dāng)敵人？你年紀(jì)這么大了，昏庸無能，朝政混亂，全靠世家扶持。你以為你是好天子？你以為世家真的在乎你？你不過是他們謀取私利的工具而已。你這般無為，竟然還提防我……嘿，你不想給我的，我偏要拿到?！?/br>
    “你這樣的都能做了帝王，憑什么我是被你暗殺的那個(gè)？滑天下之大稽！”

    “兄長(zhǎng)……敬你！從此后，你我兄弟……就做個(gè)口頭上的兄弟吧?！?/br>
    衡陽王劉慕一個(gè)人喝酒，越喝越滿心凄涼，卻也越喝越清醒。夜深了，漸次的，燈火熄了，人的氣息在黑暗中也隨著變?nèi)酢⒛奖е约旱木茐挚抻中?，羅令妤將自己寫好的字收起來后去睡了，陸二郎陸顯滿心悵然地回到自己的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