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皇帝陛下要自己的兒子給自己背鍋了。

    帝王家無親情。父子之間勉強(qiáng)可期，兄弟之間……尤其是明明長兄為天子，幼弟同時被先皇寄予厚望的。當(dāng)朝天子沉迷于聲色犬馬，對國事政事并不積極，整個建業(yè)一派醉生夢死之奢靡。然縱是如此，天子都不能忍受有這樣一個被先皇傳了密旨的弟弟。

    知道真相后，陸三郎臉色平靜了些。他眸子微瞇，瞳心漆黑。郎君撩袍坐下，外頭雨聲嘩嘩，他遲疑一下后，低聲問對面的陳王：“難道傳說中的那道密旨是真的存在？”

    就是先皇希望當(dāng)今陛下將皇位傳給衡陽王的密旨。

    劉俶皺眉，搖了搖頭，示意他也不清楚。

    陸三郎盯他半晌，奚落他道：“這下好了，接下來衡陽王在朝中便要針對你了，你做好準(zhǔn)備吧。希望我們那位陛下，給你些補(bǔ)償……”

    劉俶低聲打斷：“有補(bǔ)償?！?/br>
    陸昀漫不經(jīng)心：“嗯？”

    劉俶：“我向父皇給你要了一個官職?！?/br>
    這個詞太麻煩，劉俶說不出來，只好又寫道：“分掌侍御史郎，兼，我門下賓客。”

    分掌侍御史郎，掌糾興舉百官、入合承詔、知推彈公廨、雜事。其中雜事最多。這些職務(wù)忙碌，但這官職，最重要的，還是陳王賓客這個官職。先時建業(yè)人皆知陸三郎是陳王的人，但陳王并未在明面上表示過；劉俶只是一個有些結(jié)巴的、多數(shù)時候沉默著的公子，他在眾公子中，真的太不起眼。甚至，除了陸昀等少數(shù)幾人……連天子都不知道劉俶結(jié)巴！當(dāng)劉俶好不容易在天子那里掛上了名，第一時間，他就為陸昀請了一道圣旨。

    陸昀濃睫顫揚(yáng)，靜靜盯他。

    劉俶勸他：“知你清高，但是要、要做實(shí)事，必須師、師出有名。身上有官職，總好過只是‘陸三郎’。”

    劉俶：“我知你既不愿承你伯父的情，又不想要一個閑職消遣時日。陸三郎心高氣傲，要為官，就定要做些事，而不想閑散無事。我、我……我現(xiàn)在能力還不夠，只能給你這么一個官職。但你放心，你、你我兄弟，我有什么，就給你什么。現(xiàn)在、現(xiàn)在只是一個御史郎，日后、日后……我不會虧待你的?！?/br>
    他握住陸昀的手，微有些愧疚地看著對方。

    他與陸昀相識于兩人微末時，那時陸三郎父親剛?cè)ィ赣H剛殉情。年幼的陸三郎初初來到建業(yè)，第一次見到陸家這樣龐大的、輝煌的世家。父母早亡的打擊歷歷在目，尚不及消化，一個陌生的華麗的世界已在幼年陸昀面前鋪陳開。對于一個出生在邊關(guān)、從未認(rèn)識世家風(fēng)流的小孩子來說，陸家不會讓他覺得榮幸，只讓他覺得恐懼。正是那時，陸昀和劉俶相識……

    陸昀低下眼，將手抽走：“別這么說。你結(jié)巴的病，都是因要救幼年調(diào)皮的我，不慎發(fā)燒所致。我才有愧于你?！?/br>
    陸昀淡聲：“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你何時取都行。你給我什么官職，我就應(yīng)什么?！?/br>
    他早就決定劉俶走什么道，他跟著就是了。

    劉俶幽幽望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定不負(fù)你所托?！?/br>
    雨聲滴答，陸三郎忽想起一事：“讓衡陽王氣著吧，讓各位公子先斗著吧。咱們做點(diǎn)別的事兒……想來，周潭的女兒周揚(yáng)靈，這個時辰，離入建業(yè)也快了吧？”

    提起這個，陳王劉俶眉目間就躍上欣喜期望之色，喃聲：“是啊?！?/br>
    周潭雖是當(dāng)代名士，卻出身寒門，代表的是庶族利益。士族盤根錯綜，誰也請不動，影響到了朝政的正常運(yùn)轉(zhuǎn)。為平衡這種關(guān)系，陳王想的，是讓庶族走進(jìn)來，一點(diǎn)點(diǎn)改變當(dāng)下這種士族把持朝政的局面。周揚(yáng)靈入建業(yè)，代表著自己的父親，和父親身后的無數(shù)庶門子弟……所有人，都會盯著她啊。

    劉俶喃喃道：“士庶平衡，最好最簡單的方式，便、便是聯(lián)姻?！?/br>
    陸三郎挑眉。

    劉俶望著他俊逸清雋面孔，不由的眸子一閃，想到了什么：“你在宜城，不是見過她么？你不是夸她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么？這樣的美人，給你做妻子如何？”

    陸三郎早知道他要這么說。

    陸昀彬彬有禮道：“公子，我這個人一身清高病，還很自私。我絕對不犧牲我自己婚姻的。”

    劉俶：“她是美人……”

    陸昀腦中忽然浮現(xiàn)一道曼麗人影，在他腦海里瞪著眼看他……陸昀微笑：“美人？誰又不是呢……”

    陸昀建議：“我這個人不會為群體利益犧牲我自己的婚姻，但是殿下你就不一樣了！你腦子里滿是天下大事啊……既然如此，殿下你去娶她如何？哦對了，士庶有別，她不可能成為陳王妃，做個側(cè)夫人，憑周揚(yáng)靈的本事，也是可以的?！?/br>
    劉俶可有可無地點(diǎn)下頭。確實(shí)他和陸昀這樣清高至極的人不一樣，他是實(shí)用者，任何事只要能帶來巨大利益，劉俶都足以接受。

    兩位郎君在書房中閑聊，三言兩語決定了一位女郎的未來，卻未曾問過那位女郎是否愿意。但怎么可能不愿？庶族想登高位，這已是極大榮耀，周揚(yáng)靈不會拒絕，只會感恩。陸昀甚至想，若是他的表妹羅令妤在，當(dāng)場就要驚喜而泣了……

    想到某人愛權(quán)愛富的樣子，陸昀冷哼一聲，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唇。

    劉俶盯著對面郎君的唇：“怎么？”何以手一直摩挲？他唇怎么了？

    劉俶擔(dān)憂：“莫非你上火了？為我擔(dān)心么？”

    陸昀：“……”

    意外道：“……真不是。”

    陸三郎站了起來，推開門看到屋外的雨幕，涼風(fēng)颯颯。涼意牽動周身的傷口，讓陸昀痛得蹙了一下眉。扶了下自己的手臂，陸三郎慢悠悠說道：“沒什么。我突然想起來，要不是我此次又受傷了，此時我就出建業(yè)了?！?/br>
    “宜城來的貴客，周潭的女兒周揚(yáng)靈，還是值得我們出城相迎的。這樣，也更能讓周潭看出我們的用心啊。”

    劉俶：“可惜你受傷了，出遠(yuǎn)門太危險，我不會讓你這時候出城的?！?/br>
    陸昀：“是啊，可惜了。”

    ……

    “在夢里，這個時候，三弟并不在建業(yè)。他養(yǎng)好傷后便又離開了建業(yè)，前去宜城一路，替陳王親迎周女郎，”伏在書案上寫字，陸二郎沉吟著，努力記憶夢中的事，勉強(qiáng)想到一丁點(diǎn)兒，就趕緊記下來，以防日后忘了，“周女郎……仙人之姿?！?/br>
    夢中的陸二郎陸顯也遙遙見過那位女郎幾次。那位女郎西施之貌，病弱嬌柔，氣度何等不凡。

    夢里的陸二郎醉心書畫，對政事、周圍發(fā)生的事其實(shí)都不太清楚。然再不清楚，好歹是名門郎君，出門應(yīng)酬時，他也聽人提過“建業(yè)二姝”。一姝是名士周潭的女兒周揚(yáng)靈，另一姝便是……便是他的羅表妹，羅令妤了。

    將“羅令妤”的名字謄抄在紙上，烏黑濃郁墨汁聚在筆尖。陸二郎手撐著額頭，盯著這個名字發(fā)呆。

    羅令妤的才色他見識過，但夢中羅令妤在建業(yè)的日子并不多。傳出名聲，都是她被衡陽王欽定王妃之后的事了。夢中的羅令妤……這時候應(yīng)該在做什么呢？

    陸二郎扔了筆，在屋中踱步。

    夢與現(xiàn)實(shí)在一開始他昏迷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分岔——因他昏迷時間不同，夢中羅令妤離開了陸家；現(xiàn)實(shí)中他留下了羅令妤。導(dǎo)致現(xiàn)實(shí)和夢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因為自己這個荒誕的夢，陸二郎徘徊在鐘山各大寺廟間，遲遲不走，求人解夢。但因為夢中皆是天下大事，不是誰做了天子就是誰家敗了，陸二郎并不敢胡說。他含糊給出一點(diǎn)提示，大師們也解不開他的夢。夢未曾解開，卻有大師為他提議：既然郎君覺得此夢有預(yù)示未來之意，不妨記下來，和未來一一對比？

    若是當(dāng)真應(yīng)了，說明此夢是真，郎君想做什么改變，一目了然；

    若是無一應(yīng)驗，便是說夢是假的，那郎君完全可丟開，不必為此煩惱了。

    如醍醐灌頂！

    與表小姐們告別，帶著表妹回到陸家，悶在書房兩日。大雨小雨淋淋漓漓地轉(zhuǎn)換，陸二郎揪了一把又一把的頭發(fā)，努力回想自己夢中的細(xì)節(jié)——“對，這時候，羅表妹說是離開了建業(yè)回南陽，但連日大雨，她中途耽誤了些，半道上，該是碰上了衡陽王?！?/br>
    陸顯目中發(fā)亮，走回桌案，刷刷刷三筆就寫下了這個推理出來的細(xì)節(jié)。

    他振奮無比，將要扔筆時，卻突然想起：“那三弟……會不會也被雨困住，與羅表妹、衡陽王在建業(yè)外相逢呢？”

    同不在都城。同樣的水路，同樣離建業(yè)不遠(yuǎn)，最后是同樣的被雨所困……

    怔怔然，陸顯手中的筆“啪”一下從手里掉落。他想到那日在鐘山所見的陸三郎環(huán)著羅表妹的樣子，二人才子佳人，俯眼仰面間，情意若有若無……心中不安，陸顯將寫好的紙收起來。

    拍拍心臟，他自我安慰：“該是想多了。表妹和衡陽王遇上已經(jīng)巧合，不可能再那般巧合又和三弟碰上的?！?/br>
    “就是碰上，我三弟那人對女子避之唯恐不及，對方又有一個衡陽王……他一定不會過去的?！?/br>
    然而，當(dāng)真一點(diǎn)交際都沒有么？

    表妹單純的不喜陸家，和衡陽王一拍即合么？

    他三弟在夢中的戰(zhàn)死邊關(guān)……只是意外么？

    恍惚間，陸二郎后背冷汗涔涔。雖本性純良，但好歹生在百年世家陸家這樣的大家族中，便是沒親眼見過，聽過的各類陰謀都可當(dāng)評書。若是一個夢都陰謀重重，那他身邊，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fā)生了多少事？

    他在夢里，是否就那么糊糊涂涂地過完了一輩子？什么也沒弄清楚？

    抹去額上的冷汗，陸二郎自言自語：“先看看夢是不是真的吧……”

    “可先試著讓羅表妹和衡陽王多接觸接觸。若是有軌跡和夢重合，那時我就該做些什么了……”

    絕不能讓三弟出事！

    ……

    “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明月皎皎照我床……”

    “雪溯院”中房舍門開，一排長檐下，脫掉繡鞋，年幼的羅氏小娘子羅云婳拿著一本書，聲音清脆地背著書。口上念著書上的詩句，她黑溜溜如曜石的眼睛卻輕輕瞥向與她一道坐在檐下的jiejie。

    下雨之前，羅令妤便與表小姐們告了別，從鐘山回來。給meimei帶了山上的小禮物，又把求到的佛偈給陸家各房送去。羅云婳眼巴巴看著，見剛回來，jiejie又在忙碌著巴結(jié)人。好不容易天下雨了，jiejie沒法出門了，卻是坐在屋檐下，拿著紙筆，羅襪如羽踩在干凈的木地上。砰砰砰，羅令妤低下寫了幾個字后，又站起來徘徊。

    美人倚著廊柱，憂郁地望著雨簾出神，至少服侍她的侍女們、她的meimei羅云婳，都悄悄盯著她看了很久。

    羅令妤琢磨著：“花神”之爭，定要讓人耳目齊亮。耳目之亮，耳可攻音律，目可攻身量……思量下來，若是她編曲編舞，豈不是比寫詩作畫更出彩么？

    詩作高雅，但是上等的詩，絕不是她這樣苦思冥想能立即想出來的。讓人驚艷的詩作，往往與人的用心無關(guān)。而畫嘛……看過她房中掛著的尋梅居士的畫，她就不想畫了。

    那便只剩下曲和舞可爭“花神”。

    曲她可自己編，如她這般成長環(huán)境的士族女郎，自幼接受的教育，編曲不是難事。然而舞……羅令妤自己是沒法跳的。一來她動作不行，二來名門女子，也沒有主動跳舞給別人看、讓別人選的道理啊。

    羅令妤側(cè)頭，問坐在廊下做女紅的侍女靈玉：“我想編段舞，好去‘花神宴’一爭。你可認(rèn)識建業(yè)哪位舞姬么？我請她來，幫我闡述我的舞?！?/br>
    靈玉一想：“婢子倒真有一位舊年好友，現(xiàn)今在成玉坊供舞，人喚她連七娘。娘子要請她來么？我可為娘子牽橋搭線?！?/br>
    羅令妤想了下，建業(yè)水平高的舞姬，那請來的價格就極高。一來請不起，二來舞技太高，豈不喧賓奪主？那倒是捧的是她羅令妤，還是捧的那位舞姬啊？

    羅令妤委婉道：“不要舞技太好的，我需要調(diào)教。舞技太好的有自我風(fēng)格，我不好下手?！?/br>
    她這么一說，長久服侍她的侍女靈犀、meimei羅云婳，一下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窮。

    幸虧靈玉服侍羅令妤沒多久，并不清楚女郎捉襟見肘的財力，連忙道：“連七娘是我朋友，在舞坊中也不過中數(shù)……我想她當(dāng)?shù)闷鹉镒拥恼{(diào)教的?！?/br>
    靈玉心臟砰砰：女郎的意思，莫非是要親自編曲編舞？貴門女郎的技藝之爭，落到一個小小舞姬頭上。評選的多是名門男女，名門女多嬌，郎君多俊……也許她朋友的機(jī)緣，便在羅令妤的善心上？

    不然何以羅令妤自己不跳自己的舞，卻讓別人跳呢？

    想到這里，靈玉匆匆站起，冒著雨便準(zhǔn)備撐傘出門了：“娘子，今日大雨，舞坊想來沒什么客人，不如我現(xiàn)在便去請連七娘來。娘子你看看她可行？”

    羅令妤：“呃……”

    其實(shí)隨便一個會跳舞的都可以……

    但是對上靈玉發(fā)亮燦然的眼睛，羅令妤心里一頓，笑盈盈點(diǎn)了頭：“好，你請她來吧?！?/br>
    侍女靈玉穿上鞋、撐傘而去，羅令妤坐在屋檐闌檻上，望著細(xì)雨飄灑中遠(yuǎn)去的侍女，若有所思。士庶之別，庶民再與賤民的區(qū)別……她心心念念想嫁入名門，原來靈玉這樣的侍女，與她一樣渴望地位的提升呢。

    羅令妤喃喃自語：“哎，好忙……必須得賣點(diǎn)什么來籌錢了！”

    “必須得早點(diǎn)嫁人！”

    “得從靈玉那里問出建業(yè)各位郎君的人名，喜好來……我一個一個來！”

    如此豪情壯志，讓人嘆為觀止，偏偏她還有那般能力。靈玉走了，剩下的二女都是跟她一道從南陽過來的。聽到女郎的自語，侍女靈犀和小娘子羅云婳：“……”

    不怕當(dāng)著靈犀面說實(shí)話，羅云婳小娘子放下了書本，猶豫下，走到羅令妤身邊：“姐，我會很乖的，以后不給你惹麻煩了。”

    羅令妤低頭，揶揄她：“你盡量就好?！?/br>
    羅云婳踢著腳，嘟囔：“但是你好辛苦，我很心疼你……你為什么非要討好那些人，嫁進(jìn)名門呢？充面子很累得，其實(shí)粗茶淡飯，我并不介意啊。兩紋錢的包子，一樣能填飽肚子。書上說，人要知足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