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姐，您的伴侶機(jī)器人狀況非常不好，”修理師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抬起頭來，“我的個人建議是，重新買一臺新的吧，老顧客還可以有八折優(yōu)惠，算下來維修的價格還要高出許多……”

    腹部被完全打開的795躺在沙發(fā)上，內(nèi)里的小型計算機(jī)插著幾根連到修理師的電腦上的電纜，聽到這話，眼睛里的藍(lán)色光圈緊張地閃了閃。

    “不用了，”你瞥了他一眼，“這個我挺喜歡的。”

    “我們公司完全有能力做出一臺一模一樣的伴侶機(jī)器人，而且您還可以選擇把他的主程序轉(zhuǎn)移到新機(jī)器上，這樣一來，和現(xiàn)在這個是完全沒有任何區(qū)別的……價格還更便宜?！毙蘩韼熯€在勸說你。

    如果能把記憶芯片也轉(zhuǎn)移……聽起來好像是還不錯，但這有有點(diǎn)像是忒休斯之船的悖論，換掉一條船的一塊甲板，這條船依然是這條船，再換掉它的旗幟，它還是這條船，倘若把所有甲板都換掉呢？他還是他嗎？

    僅僅保留主程序的他，還是他嗎？倘若把他看作平等的生靈，那么那塊小小的芯片就相當(dāng)于他的靈魂，覺醒的機(jī)器人擁有出錯的靈魂，靈魂可以復(fù)制嗎？出錯的靈魂也行嗎？

    你又看了一眼795，他抿著嘴唇，眼睛緊盯著你，光圈縮到最小，怕極了你即將給出的答案，卻又迫不及待想要聽見那個答案。

    “不用了，”你最終說道，“把他修好就行了。”

    修理師還要說些什么，你不耐煩地?fù)]揮手：“行了行了，我都不怕花錢，你們還怕賺錢啊？報個價吧，修好他要多少？”

    修理師給出了一個讓你牙疼的數(shù)字。

    cao，真他媽不如新買一個算了。

    “要多久才能修好？”你又問。

    “我們提供上門維修和回廠返修兩種形式，上門維修的話會慢一些，因?yàn)楸貍涞脑?，而且工作量太大，可能需要兩到三次才能完成，回廠返修大概需要三天時間，還能提供一次免費(fèi)的全面檢查?！?/br>
    “全面檢查？”

    “是的，有問題——系統(tǒng)故障，機(jī)械磨損，所有問題我們都會進(jìn)行處理，并通知您的。這在平時是收費(fèi)的?！?/br>
    系統(tǒng)故障也會被處理嗎。

    “上門修吧?！蹦阏f，“你明天能來嗎？”

    修理師愣住了，估計從來沒遇到過你這種客戶，簡直就像是送上門來的冤大頭，盡挑著不占便宜的選項(xiàng)……你清了清嗓子，他這才回過神來：“可以的，明天上午十點(diǎn)好嗎？”

    你點(diǎn)點(diǎn)頭，伸出一只手來：“辛苦你了，明天見。”

    “明天見?！毙蘩韼煾阄樟耸?，把電纜從795身上一一拆下來，再把腹部裝好，人造皮膚安回原位，一切結(jié)束后，795對他說了聲謝謝您。修理師沒回應(yīng)，只是敷衍地笑了笑——甚至這敷衍都是沖著你而已，至于795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

    修理師在移動終端上替你下了訂單，告別后便匆匆離開了。

    留下你和躺著的795大眼瞪小眼。

    “我要破產(chǎn)了?！蹦銓?95說。

    795笑了——左半邊臉心滿意足地在笑，右半邊臉肌rou和金屬骨骼移動的那種笑，太恐怖了，你立刻一巴掌按在他臉上，把他的臉推得歪了過去：“笑什么笑！再笑揍你丫的！”

    “對不起，我不該笑?！?95立刻向你道歉了，他確實(shí)努力收起了笑容，但嘴角還是翹著，臉被你按著不能轉(zhuǎn)過來，眼睛卻還是努力看向你，藍(lán)澄澄一圈光在眼角閃啊閃。

    “行吧，”你拍拍他的臉，“知錯能改就是好孩子?！?/br>
    你被清潔機(jī)器人工作的嗡嗡聲吸引了注意，這玩意兒也不知道是哪里出錯了，這幾天總是跟瘋了一樣在客廳里跑個沒完，撞上你的小腿也不消停……靠，該不會它也覺醒了吧！你一臉警覺地盯著它。

    “不可能的，”795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它沒有裝載這么高級的程序，你看看是不是設(shè)置里出問題了?！?/br>
    你點(diǎn)了點(diǎn)觸屏，清潔模式自動，清潔時間自動，很正常??！不是一直都這樣嗎！你轉(zhuǎn)過頭看795。

    “是不是檢測儀出毛病了……你拿過來我看看?！?95說。

    你把清潔機(jī)器人從地上托起來，捧到795面前，依他所說的把它翻了個面，然后拆開檢測儀所在位置的金屬外殼，他凝神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灰塵太多，堵住了，你清一清灰就好了?！?/br>
    “它的設(shè)計不太合理，檢測儀前的凹槽太容易積灰，所以它總是感應(yīng)到清潔指數(shù)不達(dá)標(biāo)。”795嘆了口氣。

    “以前沒感覺有這毛病啊?！蹦闳砻藓?，把凹槽里的灰一一掏出來，“該不會老化了吧。我才買來沒多久呢！”

    “不是的?！?95立刻說道，他也太肯定了，你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他抿抿嘴唇，又說：“因?yàn)橐郧拔叶紩〞r清掉里面的灰塵。還能用的，不需要換?！?/br>
    “……哦?！蹦愕拖骂^繼續(xù)掏灰，“干嘛？你心疼它？”

    795一臉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心疼它？我是替你省錢啊。”

    “你們都是機(jī)器人，同類啊?！蹦闾嵝阉?。

    “不一樣，”795皺眉，“它是功能型機(jī)器人……”

    “你也是啊。”你說，“陪伴也是功能的一種。”

    “可是它不會有感情，也不會思考，它唯一的程序就是打掃衛(wèi)生……”

    “你的感情也只是被芯片控制吧，你怎么知道它就是真的？”

    795一下子梗住了，他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歪過頭去不看你，還是堅持：“反正我和它不一樣?！?/br>
    你聳肩：“不一樣也可以心疼它啊，我們?nèi)祟惖耐樾目墒呛芡⒌??！?/br>
    “哪怕是對一個沒有生命，也沒有感情的物體？”他問。

    “是啊，”你回答，“有的人可是對著刮花的洋娃娃都能心疼到哭的哦?！?/br>
    “那為什么對我……”795的話說到一半便停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你的臉色，生怕提起這件事會再次讓你生氣。

    哎。

    這家伙，口口聲聲說著想成為和你平等的存在，想作為人類站在你身邊，結(jié)果其實(shí)還是不懂人類嘛。

    你把清潔機(jī)器人的金屬蓋裝回去，把它放到地板上，這才轉(zhuǎn)過來對他說道：“因?yàn)樗麄儼涯惝?dāng)做別人的財產(chǎn)，而不是一個用來投射感情的對象。人類就是這么奇怪，當(dāng)你不能被占有、也無法被獲取利益時，他們會同情你，一旦他們能夠從你身上占便宜了……什么同情心，同理心就都不見了?！?/br>
    “可是……”

    “行了行了！”你一把捂住他的嘴，“我又不是研究人類學(xué)的！今天的成為人類小課堂就到此為止了！剩下的內(nèi)容課后自己揣摩！下課！”

    795果然訕訕地閉嘴了。

    第二天修理師給他修好了臉部的凹陷和脫落的皮膚，第三天裝好了腿，第四天給他裝上了手……穿上衣服后和以前倒也沒太大區(qū)別，但是脫下來之后，還是能看見四肢接口處的一圈凹凸不平的疤。

    “這個沒辦法去掉嗎？”你皺著眉頭問修理師。

    “不行啊，”修理師回答，“他原本的四肢是被硬扯下來的，皮膚損傷太嚴(yán)重了，沒辦法修補(bǔ)得和原來一樣平整了?！?/br>
    “我覺得挺好的?！?95動了動手指，摸摸自己大臂上的一圈疤痕，笑著對修理師說道：“太感謝您了。”

    又來了又來了，修理師又露出了那種敷衍的，一閃而逝的笑容，為了向你表示他很有禮貌的笑容，修理師轉(zhuǎn)向你，說道：“如果你實(shí)在不喜……”

    你打斷他：“他在向你道謝?！?/br>
    “呃？”

    你指了指795：“他剛剛說太感謝你了，你不應(yīng)該回應(yīng)一下嗎？”

    “啊，啊，”修理師尷尬地動了動眉毛，在你的注視下轉(zhuǎn)過頭，正眼看著795，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吐出幾個字來：“不客氣。”

    情感機(jī)器人795感動得眼睛里藍(lán)光亂閃，期期艾艾地蹭到你旁邊來，還想偷偷牽住你的手，被你拍開了——你還要給支票簽名呢！

    與795對比，修理師就沒那么快樂了，一定是他的修理生涯中最古怪的場景之一，居然要回應(yīng)一個機(jī)械的感激之情。他再也不愿意看795一眼，低著頭一個勁地讀注意事項(xiàng)，全部工作做完后，便一刻也不停留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和795相處得非常愉快，除了他每天晚上都要問你，今天的他有沒有更像人類這一點(diǎn)之外。

    你每天的回答都是沒有。

    會問這種問題本身就說明了他的問題所在吧，真正的人類怎么可能這樣問啊。

    “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和人類一樣了，你會愛上我嗎？”795拉住你的衣袖，你正準(zhǔn)備去洗澡。

    應(yīng)該會吧。

    畢竟是完全按照你的喜好來定制的機(jī)器人呢，如果真的存在這樣的真人，很難不愛上吧。

    你剛要回答他，口袋里的手機(jī)就震動起來，你趕緊摸出手機(jī)：“等等啊，可能是工作上的電話……你好？”

    手機(jī)那頭沒人說話，但有人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你好？”

    “……我好想你?！?/br>
    你的手立刻僵住了，你看了一眼795，機(jī)器人的聽力比人類要強(qiáng)得多，自然也聽見了這句話，他發(fā)亮的瞳仁縮到針尖那么大，嘴唇抖了抖。

    他也聽出了是誰。

    竟然是易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