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的云淡風(fēng)輕，這般的淡然隨意，這般的平靜至極，這般的輕飄悠遠(yuǎn)，提起四百年前，提起太祖云舒，提起后梁懷玉帝，她明明排斥得很，明明對這個(gè)地方怕得很，但踏足到這里之后，似乎豎起了堅(jiān)固的城墻，玄鐵鑄造，捅不破的那種。

    云遲看著花顏，移不開視線，竟不自覺地忘了嫉妒忘了沉重忘了替她悲傷，反而有些癡然。

    這一刻，她覺得花顏美得讓他心尖兒都跟著顫，不用于以往。

    暗首清楚地看到云遲臉上的神色，愣了愣，須臾，后背徒然地出了一層冷汗，然后，他復(fù)又垂下頭，聲音重新變得木木的，“太子妃，您的話，當(dāng)真？”

    “誰拿這種事情開玩笑？莫不是瘋了？你覺得我拿來好玩嗎？”花顏淡笑，眉梢眼角微嘲，“云舒有一個(gè)秘密，南楚皇室后世子孫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但他的暗衛(wèi)想必清楚得很，傳承至今，暗首也該知道吧？要不要我說出來?！?/br>
    暗首猛地又抬起頭。

    花顏聲音很輕，“云舒生來便有不能育養(yǎng)之癥，他對天下撒了一個(gè)彌天大慌，人人都道南楚太祖對后梁淑靜皇后情深意重，為她不立后，不納妃，空置六宮，哪怕即便到死，身邊沒有一個(gè)女人，寧愿不入南楚皇陵，也不惜藏著這個(gè)秘密埋葬在這溫泉宮，且讓自己的暗衛(wèi)，世代守護(hù)。這慌撒著撒著，連他自己是不是都信以為真了？”

    暗首臉色一瞬間數(shù)變。

    云遲回過神，也愣住了。

    花顏雖笑著，但面上卻沒有多少笑意，“他可真是看得起我?！?/br>
    暗首臉色變化，不語。

    “我不欠他什么，反而是他欠我頗多，我不能入后梁皇陵，背負(fù)了與他糾纏不清的名聲，這風(fēng)云四百年，也該夠了。他還不了，你既不惜已死效忠于他，那就替他還報(bào)效我好了?！被伓⒅凳椎难劬?，“你意下如何？”

    暗首動了動嘴角，沒發(fā)出聲來。

    云遲這時(shí)開口，聲音涼薄寡淡，“本宮允了，你起來吧！”

    暗首又看向云遲。

    云遲眉目平靜，“太祖爺這一支暗衛(wèi)，代代傳承了四百年，毀了可惜，本宮惜才，太子妃更惜才。從今日起，你帶著這支暗衛(wèi)，報(bào)效太子妃吧！也算是來回報(bào)太祖爺欠的恩情。”

    暗首垂下頭，未曾言聲。

    花顏忽然一笑，問道，“怎么？你不愿意？你若是不報(bào)效我，你死了，這一支暗衛(wèi)所有人，都跟著你一起去九泉之下跟他請罪好了?！?/br>
    暗首抿唇，片刻后，重重地叩頭，“屬下云暗，拜見主人?！?/br>
    不是太子妃，是主人。

    花顏微笑，“起吧！”

    云暗站起身，讓開宮門，立在一側(cè)，示意所有人上前拜見。

    “拜見主人！”須臾，上千暗衛(wèi)齊齊跪地，聲音木木地震響，響徹在溫泉宮內(nèi)外這一片土地。

    花顏擺手，風(fēng)輕云淡，“都起吧！我只一個(gè)要求，唯我之命是從。否則……”她話語頓住，輕輕揮手，眼前的宮門轟然倒塌，發(fā)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

    這一聲巨響，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花顏隨意地收了手，面容清淡，笑容輕淺，“都知道了嗎？”

    “是！”云暗與一眾人等齊齊垂首。

    他們心中都知道，對于太祖爺?shù)倪@一支暗衛(wèi)，報(bào)效花顏，是最好的選擇。他們沒的選擇，云遲不會收用太祖爺?shù)倪@一支暗衛(wèi)，即便以云暗一人之死，也不見得被云遲以后重用。云遲有自己自小培養(yǎng)的暗衛(wèi)，太祖爺?shù)倪@一支暗衛(wèi)除了死，他們的出路只能在花顏這里。

    花顏既是淑靜，那么，她不怕收了這一支暗衛(wèi)。

    雖然匪夷所思，但是沒有人會不信，畢竟，太祖爺?shù)拇_有這樣的一個(gè)秘密，的確除了駐守在這里的暗衛(wèi)，無人知道。南楚的后世子孫也不知道。

    太祖爺駕崩后，傳位給了胞弟之子，迄今，天下都傳頌著太祖情深，反而真正地掩蓋了這一樁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一個(gè)秘密，四百年前，也只有淑靜知道，四百年后，也只有花顏知道。

    花顏抬步，踏著厚重的躺倒在地上的鐵門，緩步走進(jìn)了溫泉宮。

    云遲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明明纖細(xì)不盈一握的人兒，此刻卻一步一個(gè)腳印地走著，厚重的鐵門被她足下踏出了鞋印，每一步一樣的間隔，每一步一樣的深淺。

    她沒回過頭握著他的手讓他陪著她一起走進(jìn)去，她就這樣自己一步步?jīng)]回頭地走了進(jìn)去。

    云遲深吸一口氣，抬步跟在了花顏身后。

    天不絕、安十七對看一眼，想著太祖爺這一支暗衛(wèi)收得好，他們本來來的路上一直擔(dān)心花顏來到這溫泉宮門口也許就會受不住吐血暈倒，但是沒想到她這般剛強(qiáng)，姿態(tài)和心態(tài)比他們想象的要好。

    二人一起抬步，不敢越過云遲去，一起跟在了云遲身后。

    溫泉宮因常年與世隔絕，處處透著一股沉暗之氣，但卻十分干凈，不見塵土，可見暗衛(wèi)們每日打掃。外院無寸草，有不少株古樹，古樹遮蔽了日光，日色照不進(jìn)來，十分昏暗。

    推開正殿的宮門，入目處，是兩個(gè)牌位，一個(gè)冰棺。

    冰棺里不像花顏想象的那般躺著四百年前的她，而是散落著一些灰，冰棺外，有一個(gè)黑匣子，不用想，她也能猜到，應(yīng)該裝的是云舒的骨灰。

    牌位的下方，放著兩本古籍。

    花顏先是看著冰棺內(nèi)的灰眸光縮了縮，然后目光落在那兩本古籍上，聽到身后云遲的腳步，她沒動作，靜靜地轉(zhuǎn)過身，對他淺淺地微笑，“原來，再好的冰棺也不能讓人存放四百年，時(shí)間早已經(jīng)讓尸骨化成灰了?！?/br>
    云遲進(jìn)來后也已經(jīng)看到了，這一處溫泉宮內(nèi)沒有他想象的那般神秘，反而是簡簡單單地放著牌位，簡簡單單的一副冰棺，簡簡單單的一個(gè)骨灰匣子。

    那黑色的骨灰匣子就放在冰棺的腳下，似是太祖爺在自己給自己恕罪。

    他早先因花顏說出那個(gè)秘密時(shí)的震怒，再看到這副情形時(shí)，忽然便輕了，她看著花顏平靜的臉，想著她應(yīng)該也是，心里怕是很輕，沒了惱怒。

    沒看到完整的尸骨躺在冰棺內(nèi)，他反而心里松了一口氣，他實(shí)在難以想象，跟花顏長得一般無二的女子，躺在那里，塵封了四百年，他若是見了，怕是會瘋。

    云遲目光從花顏的臉上，落到冰棺里，那灰顯然是骨灰，細(xì)細(xì)碎碎的，化成了灰燼，他抿了一下嘴角，上前抱住她身子，柔聲說，“是啊，四百年了，你看，連世上最好的冰棺都存不住的東西，證明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能千年萬載地長久不化的，所以，你心里的東西，就讓她散了吧！別固執(zhí)地執(zhí)念留著了?！?/br>
    花顏微笑，“好?！?/br>
    云遲心底微松了一口氣，“你若是想，這冰棺我讓人送去后梁皇陵與他合葬。”

    花顏目光微微飄遠(yuǎn)，輕輕淡淡的，似穿透時(shí)空，有些飄渺，過了一會兒，才輕若云煙地說，“算了，他生都不想與我一起，死想必也亦然，是我執(zhí)著執(zhí)念了?！?/br>
    云遲心疼，“那這冰棺……”

    “送去花家?！被佪p聲說，“就埋在云霧山鳳凰木下，我喜歡那里?！?/br>
    云遲知道云霧山鳳凰木在她心中的分量，那長明燈，她點(diǎn)了四百年，他微微地點(diǎn)頭，“好，聽你的，你說如何，便如何?！?/br>
    花顏微笑，靠著云遲待了一會兒，推開她，轉(zhuǎn)過身，走到那兩處牌位前，先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牌位，然后又戮了戮云舒的牌位，之后，拾起上面放著的兩本古籍，隨意地翻弄了兩下，遞給云遲，“這是云族傳承下來的禁術(shù)古籍，沒想到被他安置在這里。”

    天不絕和安十七對看一眼，想著花顏這般輕巧地將這兩本關(guān)于云族禁術(shù)的古籍給太子殿下，難道這兩本古籍沒記載魂咒之術(shù)？拿了也無用？不由得齊齊心一涼，想著魂咒當(dāng)真沒辦法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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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二更）

    云遲伸手接過，翻開隨意地看了兩眼，然后“啪”地砸到了云舒的骨灰匣子上，寡淡地說，“既然是太祖爺不想子孫傳承的東西，那么就是無用之物，毀了好了！”

    天不絕聞言恨不得沖上前，但他知道，他不能沖上前去，云遲最是敏銳，他身為醫(yī)者，一旦他沖上前，恐怕會暴露。不管里面有沒有記載魂咒的東西。

    安十七猶豫了一下，上前說，“云族之術(shù)，毀了可惜，少主，太子殿下，屬下有個(gè)不情之情，可否能將這兩本古籍送給花家保管？皇室雖不再傳承云族術(shù)法，但花家一脈卻未曾荒廢?！?/br>
    花顏聞言看了一眼安十七，他說得十分平靜坦然，她沒說話。

    云遲回轉(zhuǎn)頭，也看了一眼安十七，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忽然又拿起了那兩本古籍。

    安十七心里猛地一緊，暗想自己怕是壞了少主的事兒。

    花顏面上卻平靜至極，不見任何情緒。

    云遲拿起來后，這一回，多了耐心，一頁一頁地翻弄著，記載禁術(shù)的古籍，本就是很薄的一本，不多時(shí)，他就將一本古籍翻完了，然后，又打開另一本古籍，也是一頁一頁地翻著，不消片刻，便翻完了。

    天不絕瞅著云遲，他神色漫不經(jīng)心，看不出心中想法。

    花顏立在他身邊，偏頭就能看到古籍上的字符，一頁一頁地，隨著他看完。

    溫泉宮的正殿里靜靜的，落針可聞。

    云遲翻弄完了兩本古籍，隨手遞給安十七，“也罷，本宮倒是忘了此事，人有過，書無過，況且是云族先人傳承下來的東西，毀了是暴殄天物，著實(shí)可惜，應(yīng)你所求，就送給臨安花家吧！”

    安十七立即伸手接過，“多謝太子殿下！”

    云遲轉(zhuǎn)過頭，看向花顏，溫聲詢問，“是想四處看看，還是離開？”

    花顏平靜地說，“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吧！四百年已經(jīng)物非人非，天下早已經(jīng)變了樣，只有這里還是四百年前的樣子，一點(diǎn)兒都沒變?！?/br>
    云遲頷首，伸手握了她的手，“好，那就轉(zhuǎn)轉(zhuǎn)?！?/br>
    花顏的手冰涼，若非被云遲握住，還未覺，這時(shí)被他握住，體味到他的溫暖，不由得對他笑了笑，低聲說，“還好，我還不是那么沒用和無可救藥。”

    云遲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花顏的頭，聲音溫柔似水，“你一直就很好，不要妄自菲薄，我喜歡深愛的女子，是天下最好的?！?/br>
    花顏笑出聲，“你這是在夸我，還是在夸你自己？”

    “夸你也是夸我?！痹七t見她笑了，眉眼蔓開溫暖，他心也跟著一暖。

    花顏抿著嘴笑，轉(zhuǎn)過頭去，不再說話。

    二人出了正殿，進(jìn)了內(nèi)殿，內(nèi)殿內(nèi)偌大的溫泉池，熱氣騰騰地冒著白霧，水里十分清澈，衣架上放著兩套衣服，一套是黑色的，一套是白色的，黑色的是男袍，白色的是女裙。

    花顏目光落在那兩套衣物上，瞳仁又縮了縮。

    云遲也看到了，輕抿嘴角，沒說話。他心中清楚，這兩套衣服，不是太祖爺放置的，既然這里什么都沒變，那就是四百年前后梁留下的舊物。是懷玉和淑靜所放，也是他們所穿。

    “走吧！”花顏只待了片刻，便反握著云遲出了內(nèi)殿。

    云遲沒有異議。

    二人離開內(nèi)殿后，轉(zhuǎn)到了后殿，后殿擺放著前朝古物，墻壁上掛著兩幅畫，左邊一幅畫是一個(gè)黑衣男子，身子秀挺，穿著云裳華服，輕袍緩帶，豐姿潤骨，玉樹芝蘭，眉眼看不到半分的孱弱之氣。右邊是一個(gè)女子穿著白衣的畫像，女子身材細(xì)挑，姿態(tài)嫻雅，眉目與花顏一般無二，只不過看起來比花顏溫婉端莊，花顏慣常身穿淺碧色的衣裙，而畫中的女子穿著白色的輕裳，嘴角笑容溫柔。

    只兩幅畫，沒有題名，但云遲知道，一個(gè)是后梁懷玉帝，一個(gè)是淑靜皇后。

    這兩幅畫，男子的畫卷是出自淑靜皇后之筆，女子的畫卷是出自懷玉帝之筆。因兩人的畫工不同，男子畫工雖將女子畫的栩栩如真，但線條不可避免地露出大氣之態(tài)，而女子的畫工細(xì)膩，處處透著娟秀溫軟。

    云遲早先不止一次因懷玉帝而嫉妒，在來皇宮的路上，還曾控制不住爆發(fā)，但如今，他心里卻沒生出熊熊的嫉妒之火來，反而奇異地覺得，怪不得四百年前花靜甘愿自逐家門改名換姓嫁入東宮。只一幅畫，再結(jié)合懷玉帝生平，他想的反而是，四百年前，也只有他，能配得上她。

    花顏想起了當(dāng)初畫這兩幅畫時(shí)的情形，那是在懷玉登基那一日夜晚，懷玉登基，同時(shí)對她封后，兩個(gè)人那一日都很累，到了晚上，反而都沒困意，她便心血來潮，建議他們倆互相做一幅畫，紀(jì)念這個(gè)日子。

    懷玉自然沒有不允，于是，他畫她，她畫他，有了這樣的兩幅畫。

    那時(shí)，與燈對影，剪燭西窗，何其美好的一天。

    當(dāng)夜畫完了兩幅畫，他們又說起了如何治理天下，說到興奮處，更沒了睡意，于是懷玉拿出了他的社稷論策，他們兩個(gè)人又好好地研磨了一番，最后，才在耐不住困意下睡著了。

    第二日，懷玉睡過了，誤了早朝。

    哪怕到如今，四百年滄海桑田，又有她十六年的成長，有些東西被她塵封，卻也不會忘。

    她與懷玉，大約也就那么幾年的夫妻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