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少微跟他犟著:“他們有人說你身中數(shù)刀,也有人說你被砍了頭……說你……血染沙河,尸骨無存……我找了你很久……” 昭肅口不能言,心中有許多話想說,卻只能克制成一個無聲的嘆息。他目力極佳,見少微紅了眼眶,幾乎想伸手將他攬入懷中。 不過未等他動作,少微已從恍惚中回神,漸漸清明。 他直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質(zhì)問道:“原來只是傷了喉頸,損了容貌,大丈夫何懼于此?三年光陰,既然無事,為何不回來!為何杳無音信!” 昭肅在他掌中寫道:許人重諾,不得歸期。 少微猛地抽回手,怒極反笑:“好一個許人重諾!” 昭肅平靜相對,并不辯解。 “那我以長豐太子和護國軍監(jiān)軍之名問你,”少微揪住他的衣襟,語氣森寒,“華蒼,你這叛逃之將,該當(dāng)何罪!” 原本挺晴好的天,未時過后忽地起了一陣風(fēng),頓時陰了下來。不一會兒,淅淅瀝瀝的雨下下來,山洞里漫起一股濕氣。 昭肅絲毫不解釋,跟個棒槌似的杵在那里,把少微氣得心口疼。 雨越下越大,隱隱還有雷聲,也不知道外頭的追兵撤退了沒有,這時候出去顯然是不明智的。于是兩人就這么沉默地坐著,宛如兩尊泥塑的雕像。 過了約莫大半個時辰,雨勢減小。少微受夠了這樣的氣氛,終于坐不住了,撥開洞口的藤蔓,想出去看看。 他還沒跨出去,就被昭肅攔了下來。 昭肅扯了扯他手腕上殘留的布條,示意他跟自己走。兩人之間的布條早在墜落陡崖的時候就斷裂了,只是誰都沒有解開手腕上的結(jié)。 昭肅在前面帶路,竟是走向這個山洞的深處。 因為光線昏暗,少微一直以為這座山洞只有這幾個見方大小,沒想到山壁后有個拐角,雖不知通向哪里,但有風(fēng)從那頭吹來,應(yīng)當(dāng)還有另一個出口。 昭肅選擇藏身之處很有經(jīng)驗,不會選沒有后路的,否則萬一被刺客找到,他們連躲都沒地方躲。因此他一開始就注意到這座山洞有“后門”,只不過沒有機會同少微說。 這山洞是下行的,有人工開鑿的痕跡,說長不長,也沒什么岔道,但他們沒有火把,只能摸黑前行。如此一來,少微總被地上的石頭絆到,或是險些撞到突出的石壁。昭肅幾次想拉住他,都被他毫不領(lǐng)情地?fù)]開了。無奈之下,昭肅只能盡量放慢腳步,讓他能一步一跟。 三百來步的距離,他們走了將近一盞茶的工夫,繞過最后一道山壁,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個四面環(huán)山的山洼。 在他們所站的地方還有條向下延伸的小道,小道通往山洼中央的村落,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如同書里說的世外桃源。 少微眼睛適應(yīng)了天光,遙遙望去,一片祥和寧靜。 他總算松了口氣:“天無絕人之路啊?!?/br> 雨已經(jīng)停了,但小路上仍頗為泥濘。 少微能正常視物之后,便背著手走在前面,也不去管落在后面的昭肅。昭肅先前腿被撞了一下,如今麻痛感愈演愈烈,只能硬撐著一瘸一拐地跟隨。 少微邊走邊看,快到村口的時候,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跑過來,互相追著打鬧。他想上前問個路,但見小孩子橫沖直撞的,又想還是讓開比較好,這一猶豫,腳下沒留神,一腳踩到了旁邊田埂里。 剛下過雨,這稻田里泥水渾濁,一踩下去陷好深,少微嫌棄地拎著衣擺,不曾想小腿被泥潭拖住,竟然一步?jīng)]跨上來。 昭肅伸手去拉他,少微氣還沒消,使的力道大了點,昭肅左腿吃痛,一個沒站穩(wěn)也滑了下去,連帶著少微,兩人一起坐到了泥潭里,頭上身上濺了一身。 “哈哈哈哈!” 村里的小孩子們圍著他們笑,對著倆泥人指指點點,把少微臊了個大紅臉,氣急敗壞地爬上來,沖著昭肅罵道:“越幫越亂!磨蹭什么呢,還不上來!” 昭肅站起來,左腿還是使不上勁。 少微皺了皺眉,問:“你的腿怎么了?” 昭肅搖了搖頭,單手撐著田埂,一躍而上。 之前在山洞里看不清晰,之后又是自己走在前面沒在意,這會兒少微看他走了兩步,終于看出端倪:“你腿摔傷了?!?/br> 說著他也不管昭肅如何推辭,硬是上去架住他,扶著他走。 兩人相攜著走了一段路,臉上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少微自嘲笑道:“想我堂堂長豐太子,竟會狼狽至此?!?/br> 昭肅頓了頓,翻開他的手,在泥漿上寫了兩個字:怪我。 少微望著他的側(cè)臉,目光停留在那道三年前的舊疤上,輕聲回應(yīng):“對,全都怪你?!?/br> 這地方叫澗源村。 對于兩個邋里邋遢,一看就是誤闖進來的外人,村里人表現(xiàn)得還算和善,村長甚至專門讓人給他們騰出一間屋子休息。 據(jù)說澗源村人世世代代都住在這四面環(huán)山的腹地,不過倒沒有真的與世隔絕,平日里常有人會去外面采買,也會把山里的草藥帶出去販賣。 謝過村長,少微和昭肅先挑了兩大桶水,準(zhǔn)備把滿身泥漿沖洗干凈。 昭肅讓少微先洗,自己去收拾了一張床鋪,又在屋里打了個地鋪。少微洗完后,昭肅就用剩下的水洗,洗到一半少微推門而入,很是自然地站到桶邊打量他。 昭肅:“……” 少微:“我剛剛?cè)ゴ謇镎埩舜蠓颍腋觳采系膫?,還有你的腿傷,都需要醫(yī)治?!?/br> 昭肅點頭,匆匆擦洗一遍就想起身出來,卻突然被少微一只手按了下去。 少微在他背后駐足,手指順著脊柱下滑:“這刺青……” 這刺青他曾經(jīng)見過,原先只有一道豎線、一顆懸垂的水滴和水滴中的一道短橫,現(xiàn)在像是被補完了,成為一個完整的圖騰—— 玄鳥、雙戟、禾苗。 這圖騰少微也曾見過,就在最近。 在淳于烈的背上。 少微眼眸微顫,手指順著玄鳥平展的雙翼描畫,一時間腦中千回百轉(zhuǎn)。而昭肅只能僵硬著背脊,任他施為。 半晌,少微問:“這圖騰是什么意思?” 昭肅:“……” “是哪家的族徽?渠涼的什么神祇?” “……” “是你……效忠他們的憑證?” 昭肅自始至終沒有回答。 少微吸了口氣,手指離開他的背脊:“罷了,左右與我無關(guān)。” 說完轉(zhuǎn)身離去,房門被摔得重重一聲響。 這番折騰下來,待他們收拾停當(dāng),已是臨近入夜。 昭肅去鄰家尋了點饅頭咸菜,好讓少微將就著填飽肚子。少微在屋子里獨坐了一會兒,怔怔然不知想了些什么,回過神時眼前一片昏暗,這才想起來點燈。 他摸索著找尋蠟燭和火石,冷不丁被桌角磕了腿,疼得直吸氣。 此時有人推門而入,見到黑黢黢一個人影,以為是昭肅,隨口道:“回來了?我看不見,幫我點個燈?!闭f著還在繼續(xù)伸手摸索,“蠟燭我找到了,火石在哪兒?” 那人影忽而笑道:“一個瞎子,一個啞巴,還都受了傷,你倆真是絕了?!?/br> 少微立時警惕起來,防備地望向那人影。 人影后面緊跟著進來一個身形高大的人,少微辨認(rèn)出這才是昭肅。 昭肅利索地找到火石點了燈,隨即走到少微身邊,輕輕托起他受傷的胳膊,在他掌中寫道:大夫。 少微了然,沖那人點頭招呼:“原來是江大夫?!?/br> 江順是澗源村里唯一的郎中,年紀(jì)輕,看著吊兒郎當(dāng)?shù)模贿^村民們都說他醫(yī)術(shù)好,誰家里有個小孩發(fā)熱母豬接生的,都找他。 江順放下藥箱,上前探看幾眼:“刀傷?你們被人追殺呀?” 少微:“……” 江順就這么一問,也沒刨根究底,妥妥帖帖地給他上藥包扎好。 少微道:“勞煩江大夫再給他看看腿?!?/br> 江順讓昭肅坐下,摸了摸他的腿骨:“哦,被人追得跳崖啊?” 昭肅:“……” “沒事,骨頭沒斷,村里這樣的跌打損傷常有,綁個夾板敷點藥,養(yǎng)幾天就能好。” 少微終于放了心。 看完診,江順朝他們伸手:“獨門金創(chuàng)藥,二十錢;獨門跌打藥,五十錢?!?/br> 要價不算太黑。 兩人渾身上下一摸,很好,一枚銅錢,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yù)告: 予我衣袍,與你談笑。 第46章 心悅否 江順收拾好藥箱, 見他們尷尬地杵在那里, 了然道:“沒錢是吧?” 少微解釋:“我們這一路幾經(jīng)周折, 錢袋怕是丟了, 身上也沒什么值錢物什……” “行了我懂了?!苯様[擺手, 上下打量他們一番, “看你們也不像是窮光蛋, 等你們有錢了,記得給我補上就行?!?/br> “多謝江大夫?!?/br> “行了,早點歇息吧?!苯槺成纤幭涓孓o, 沒走幾步江順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對了,這村子地形復(fù)雜, 外人一般找不到進村的路,不過你們還是要警醒些,萬一那些追殺你們的人進了村子, 我們可沒有義務(wù)保護你們,你們自求多福?!?/br> “嗯,我們知道,村長肯收留我們,我們已經(jīng)十分感激了?!?/br> 江順走后, 昭肅拿出四個饅頭,示意少微吃點東西再睡。 少微挑眉:“就這個?” 昭肅掰開一個饅頭,往里面夾了點咸菜, 遞給他。 ——就這個。 折騰了一整天,少微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有的吃就很滿足了,自然不會奢求什么山珍海味。但他余怒未消,就是想故意刁難昭肅,所以死活不肯接那饅頭。 “你讓我堂堂長豐太子吃饅頭咸菜?” 昭肅不吃他這一套,直接撕了一小塊饅頭塞他嘴里,然后在他手心寫道:你這長豐太子,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