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前線傳來戰(zhàn)報,革朗退兵了。 這算是好事,但無論是邊境的護國軍將士,還是朝堂上的文官武將,都知道此時的退兵僅僅是暫時的。 “冬守秋戰(zhàn)?!鄙傥⒒卮鹚富?,“這是革朗慣用的伎倆了?!?/br> 長慶殿內(nèi)溫暖如春,可皇帝的臉色仍然不大好,近來他的頭痛之癥越發(fā)嚴重,常痛得食不下咽、徹夜難眠,眼看著比入秋那時又清減了許多。 少微見他父皇扶著額頭,似乎極為疲乏,關切道:“父皇要仔細身體,不要太勞累了?!?/br> 皇帝擺擺手:“無妨,繼續(xù)說?!?/br> 少微無法,只得接著道:“革朗野心昭昭,如今來自我們長豐的礦源被截斷,呼維斜已不必也不能再與我們假意周旋。兒臣猜測,在明年秋天之前,他們會做足準備,再次與我們宣戰(zhàn)。而且這次不會是原先那種不成氣候的打家劫舍散兵sao擾,恐怕會大軍壓境,直沖著我們西北三州而來?!?/br> “依你之見,此戰(zhàn)若是爆發(fā),我們勝算幾何?” “我們必須勝。”少微目光堅毅,“父皇,兒臣知道革朗軍悍勇,他們來勢洶洶,此戰(zhàn)定是一場苦戰(zhàn),會消磨掉我長豐許多戰(zhàn)力,但我們絕不能退縮半步!” “為何?” “因為革朗所圖,絕不僅僅是我們的西北三州,他們想要的是整個中原……”少微手指地圖,如何堅守、如何拒敵、如何反擊,侃侃而談。 這一談就談了近一個時辰。 皇帝任由少微暢所欲言,最終卻只回了四個字:“少年意氣。” “怎么就是少年意氣了?難道父皇還想與他們議和嗎?”少微坐在羽林軍營的帥帳中,擁著暖手爐賭氣。 沈初調(diào)撥著琴弦,漫不經(jīng)心地問:“殿下怎么與陛下說的?” “我說,革朗花了五年時間,陸續(xù)收服了北部的零散部族,若是搶得我們西北三州,幾乎就占據(jù)了北方的絕對優(yōu)勢,到時候不止我們長豐,東面的渠涼、西南的摩羅,都要受到他們的威脅。屆時中原必定大亂,民不聊生。所以這一仗我們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服軟,定要把他們逐回漠北,才能保中原長久安寧。這樣說有什么錯?” “沒錯啊。”沈初彈奏了幾個音,仍覺得不太對,“那殿下問過渠涼和摩羅了嗎?” “我……”少微怔住了。 沈初將一根琴弦重新上緊:“既然牽涉到渠涼和摩羅兩國,自然要先摸清他們的態(tài)度。否則我們這邊與革朗打得如火如荼,若是渠涼突然插我們一刀,豈不是腹背受敵?或者,我們?yōu)楹畏且萝妸^戰(zhàn)?” “我明白了,你說的是合縱之術(shù)。”少微已然冷靜下來。父皇說他少年意氣,的確如此,他只憑一腔熱血,卻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沈初見他自己想通透了,便不再多言,另想起一事:“對了,殿下還記得那個趙梓嗎?” “趙梓?”少微想了一下,“哦,那個題牌的出題人?我記得他是……崢林人士?” “對,是他?!?/br> “他怎么了?”少微早前有意結(jié)交此人,結(jié)果被一堆事情耽擱下來,差點忘了。 “臣前幾天去了趟國子監(jiān),在明年春闈的考生名單上看到了這人?!鄙虺跣Φ?,“他這人挺有意思的,別人進京,都忙著找國子監(jiān)找翰林院的先生拜師,他倒好,放著別人給他引薦的先生不要,跑去天德寺拜在了算圣門下?!?/br> “真的?”少微很是興奮,“那他豈不是我?guī)煹芰???/br> “可不是么。而且臣聽說,這人確是有些本事的,易理術(shù)數(shù)無一不精,棋藝尤其高超,文章做得也好,算圣先生頗為器重他。殿下,您有沒有點危機感?算圣先生最疼愛的門生,怕是要換人咯?!?/br> 少微無所謂道:“這有什么,能遇上旗鼓相當?shù)膶κ?,也是一大樂事呀。再者說,我是太子,他是么?他如何與我比?” 沈初:“……” 好好好,太子殿下說得對。 此時外面訓練喧鬧之聲減弱,少微忽然雙眸一亮,急急跑下來,不顧外面寒風獵獵,推開一扇小窗,就這么坐到窗邊。 細雪飄落進來,在他面頰上融成水,他卻像是感覺不到冷。 沈初一頭霧水:“怎么了?” 少微道:“看華蒼練劍,他每日訓練完要這般練一會兒的。” 沈初好奇地湊過來:“練的什么劍,這么好看?” “你別管了,你彈你的琴?!?/br> “……”沈初無言以對,干脆抱了琴坐到少微身后,陪他一起吹冷風。 那邊華蒼一式旋身抹劍,锃亮的劍光晃過少微的眼前,與此同時,沈初琴弦“錚”地一聲清響,竟是和著華蒼的劍招彈奏起來。 華蒼亦聽到了琴聲,未作停頓,一套劍招行云流水般揮灑。 琴音漸急,仿若千軍萬馬由遠及近;華蒼踏雪而起,身如蒼鷹睥睨天下,銀光破風斜刺,劍氣如虹。 沈初十指翻飛,全然不似以往花街柳巷中的靡靡之音,聲如金石,奔如江河,不過轉(zhuǎn)瞬間,高樓傾頹,榮華不再,徒剩滿目斷壁殘垣;華蒼劍招再變,由銳不可當轉(zhuǎn)為綿密悠長,無盡無隙,裹挾著萬千冷雪灰燼、殺意悲憫,全數(shù)納入胸懷。 進可殺,退可守,戰(zhàn)無勝負,蒼生何辜! 琴聲驟停,華蒼以一招日照九州收勢,歸劍入鞘。 少微激動得臉頰泛紅,他仿佛從這琴音劍氣中體悟到一場殘酷戰(zhàn)事,又仿佛咀嚼出了父皇那句“少年意氣”的深意。 他喃喃道:“國之少年,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沈初撫停猶在震顫不已的琴弦,嘆道:“正是如此?!?/br> 華蒼在雪地里蒸出一身熱汗,酣暢淋漓,朝著這邊遙遙抱拳一禮,便徑自回了住處。 少微目送他遠去,問沈初:“你剛剛那首曲子,叫什么?” “方才有感而作,尚未起名……”沈初想了想,“就叫《入陣》吧。” “入陣?!鄙傥Ⅻc頭,興致勃勃地說,“我給你填兩句詞罷!” “謝殿下,不用了?!鄙虺鯇μ拥钕绿畹脑~不抱什么期待,曾經(jīng)太子一時興起給他填了首描摹美人的詞,結(jié)果爛得樂坊歌姬都唱不出口。 少微可不管那么多:“寫你的曲譜!本太子就只給你填兩句,多了還沒有呢!” 沈初無奈,草草寫了曲譜給少微過目。 少微提筆寫道: 年少風云多氣節(jié) 橫劍躍馬 笑指冠蓋 馳騁邊塞不言家 江河傾世下 抽刀斷山塔 步青霄擬把蟾宮掣 一代豪俠(注) 過了幾天,還下著雪,少微一身瀟灑勁裝,拿了柄劍來要與華蒼切磋。 天德寺遇刺那會兒,華蒼是見識過這位太子殿下的武技的,嗯…… 就那種拿著匕首戳來戳去的水平。 不過少微信心滿滿:“別小看我,我好歹也是師從凌天中老將軍的。” 凌老將軍是先帝在位時的上將軍,武藝卓絕,威震全軍,戎馬一生幾乎未嘗敗績,就連華蒼的父親華義云也是要稱他一聲前輩的。 華蒼自然不敢小覷。 然后少微就一著不慎趴在了雪地里。 平心而論,少微的一招一式還是挺像那么回事的,顯然凌老將軍教他也花了不少心血,但花把勢遇到實戰(zhàn)派,定然是半點討不到好。 所以華蒼還沒怎么出力,少微就被絆倒了。 華蒼:“……”不小心揍了太子怎么辦?這算是犯上嗎? 少微自己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雪,鼻頭被凍得通紅,笑呵呵道:“太冷了,手腳都施展不開,還是算了吧?!?/br> 華蒼從善如流:“嗯?!?/br> 當晚,這場雪越下越大,少微沒有回宮,用過晚膳之后,讓校尉把華蒼叫來。 少微自己吃完了,以為大家也都吃完了,殊不知這會兒將士們才剛開始吃。華蒼正在跟弟兄們一塊兒搶食,十幾雙筷子打在一起,好不容易搶到兩塊rou,這才囫圇吞了半碗飯,就被打斷叫了出去。華蒼還沒吃飽,心有不甘。 少微起先沒有看出來,他是來找他說事的。 “你那個朋友,廖束鋒,此次護送紅兔印回來,給他記了一功,現(xiàn)下回護國軍去了?!?/br> “嗯?!比A蒼知道這事,他還去送了廖束鋒一程。 少微留心著華蒼的神色:“我聽說……他臨行前想勸說你去護國軍。”他今天來找華蒼切磋是假,來問他去留之意才是真。 華蒼道:“他與屬下提過幾次,屬下都回絕了?!?/br> “為什么?你不想建功立業(yè)嗎?” 羽林軍是皇城衛(wèi)隊,風光是風光了,安穩(wěn)也安穩(wěn)了,可說到底,大好男兒要想一展胸襟抱負,保家衛(wèi)國,還是該去敵軍陣前見識見識。誠然,少微私心想讓華蒼留在羽林軍,可他又怕委屈了華蒼的才能。 所以他有些緊張地等著華蒼的回答。 華蒼搖頭,極為平靜地說:“前線有我父兄足矣?!?/br> 少微松了口氣,又嘆了口氣:“革朗退兵,護國軍總算可以休整一番了。怕只怕來年秋天,革朗又要卷土重來,而且是大舉進攻,屆時我長豐的兵力、國力必然消耗甚巨,也不知能否支撐到大戰(zhàn)勝利,華將軍肩上擔子太重。” “這是殿下應當勞心之事?!?/br> “我知道,可是我謀劃的應對之法,父皇并不十分認同?!?/br> 少微毫不避嫌,將自己與父皇的交談與華蒼細細分說,同時也將沈初提出的合縱之術(shù)補充了進去。這些天他仔細想了很多,盡管戰(zhàn)爭尚未來臨,許多事都還是變數(shù),但他想未雨綢繆,更多地為父皇分憂解難。 華蒼是個合適的傾聽者,但不是一個合適的諫言者,聽完后,他直截了當?shù)赝品松傥⒌臒?,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屬下覺得,其實這一仗打不打、怎么打、打多久,都不是陛下考驗殿下的本意,陛下想讓殿下謀劃的,不是如何擊退革朗,而是—— “如何入主天下。” “入主天下……”少微怔忡,這四個字如同一記重錘敲下,令他的心震動不已。 入、主、天、下。 這不是打贏一場戰(zhàn)爭、擊潰幾萬敵人、合縱三兩鄰國那么簡單的事,這是霸業(yè),是仁德,亦是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個君主最輝煌的成就莫過于此。 少微時至今日才真正明白,父皇對他的期望有多么厚重。 “殿下,你這飯菜還吃嗎?”華蒼沒有去管太子殿下沉浸在怎樣的心潮澎湃中,直勾勾地看著一旁的殘羹冷炙說。 “?。俊鄙傥⒒剡^神來,聽到華蒼的肚子傳來咕嚕一聲,不禁訝然,“你還沒吃飯嗎?” “沒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