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少年緊緊跟在華蒼身邊,手里揪著他的衣袖。華蒼想甩開他,奈何他捏得太緊,扯了幾次衣袖都扯不開。 “那個……犯了戒的和尚,他們在這里怎么受罰?” “誦經(jīng)思過,柱子上不是都刻著經(jīng)文么。” “柱子?哎喲!”正說著少年就撞上了柱子。 “你瞎嗎!”華蒼罵道,這里暗是暗了點,還不至于一點光亮都沒有,至少他還是能看到近處東西的輪廓的,這人居然直直撞上了柱子。 少年蹲下來捂著額頭呼痛,手里還是緊緊攥著華蒼的衣袖。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柱子,上面果然刻滿了經(jīng)文,而且是繞著柱子刻的,自上而下,一圈又一圈。 華蒼見少年遲遲不起,不耐道:“你怎么了?” “如果把曲線拉直……”少年兀自喃喃,突然興奮道,“我知道了!跟圓周沒關(guān)系,是勾股弦!以七周乘圍為股,木長為勾,為之求弦,弦長便是葛藤之長!” 華蒼:“……”什么玩意兒? 少年從自己手腕上解下一塊空白的題牌,筆墨早就在打斗中遺失了,他拿出匕首,摸索著在題牌上刻畫。 華蒼看他刻得艱難,這才發(fā)現(xiàn)少年的眼睛是沒有焦點的,他空睜著一雙靈動的眼睛,卻是什么也看不見。 好像從進了這間屋子開始,他就不能正常視物了。 華蒼蹲下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毫無反應(yīng)。 剛才在外面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看不見了?華蒼心中納悶,卻沒說破,只想著難怪這人進來后一直拉著他的袖子。 少年刻畫好了,準備出去后掛那個出題人牌子的背面。此時他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太過激動,拽著那人衣袖的手松了,這下他慌了神,結(jié)結(jié)巴巴道:“喂,你、你在哪兒?” 華蒼看到他驚懼的臉,覺得他怪可憐的,故意把袖子蹭到他手邊:“你干嘛呢?” 少年明顯松了口氣,立刻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沒事沒事。”摸到布料上有潮濕的觸感,少年想起這人受了傷,“我?guī)湍惆幌掳?,你好像流了不少血?!?/br> 華蒼心說你一個小瞎子就別亂折騰了,不過看他笨手笨腳地把自己衣角撕成布條,又不忍心拒絕。罷了,念在他一片好心,包就包吧,總比血流干了好。 少年摸到華蒼后肩的傷,不甚熟練地替他纏了幾圈。少年的手掌溫?zé)?,指腹柔軟,小心翼翼地探尋著華蒼的傷處附近。 剛開始華蒼后背的肌rou緊緊繃著,之后習(xí)慣了他的觸碰,逐漸放松下來。 半晌少年收了手:“喂,你好點了嗎?” 華蒼吁了口氣。 少年笑道:“我叫邵威,召耳邵,威風(fēng)凜凜的威,你叫什么?” 華蒼望著他呆愣愣的眼:“……華蒼。”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天德寺這場風(fēng)波終于平息。然而十幾名刺客或被殺或自盡,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少年被侍衛(wèi)護著走了。 華蒼離開戒律堂的時候,從外衫里掉出一塊木牌。他低頭看了下,覺得有些眼熟,似乎是那小瞎子不小心弄丟的。 華蒼撿起木牌,只見上面畫了小圖,又是圓圈又是線條,最后還寫了個“二丈九尺”,于他而言就像鬼畫符一般,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要還給那人么? 身邊有護衛(wèi),想來不是出身尋常人家,姓邵……秣京有哪個官家姓邵? 華蒼一時猜不出少年的身份。 不過是萍水相逢,或許今后都不會再見面了。 華蒼將木牌在手上掂了掂,最終還是收進了懷中。 也罷,先替他留著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yù)告: 你知道華蒼這個人嗎? 第2章 解不開 “殿下,殿下……”小太監(jiān)匆匆行來,推開門,見自家主子孤零零跪在南薰殿內(nèi),身子半伏于地,嘴里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走近了看,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著算籌,像是在解算術(shù)題。 少年聽見身后動靜,邊收拾散落的算籌邊問:“卷耳,父皇怎么說?” 小太監(jiān)跪下行禮,以額觸地:“回殿下,陛下讓您回東祺宮用膳?!?/br> 少年松了口氣,將算籌收進袖里,抬頭笑道:“父皇果然是嚇唬我的,說什么罰我跪一夜,這才一個時辰他就心軟啦。” 他要起身,卷耳趕忙伸手去扶。 只見這人一身繡金四爪蟒袍,那明眸皓齒、俊逸無雙的模樣,分明就是在天德寺自稱“邵威”的錦衣少年。不過他的真名須冠以皇姓,姓李,名少微。 正是當朝太子。 少微跪了這么久,兩條腿很是酸麻,顫顫巍巍地由卷耳扶著,往殿外行去。 卷耳不想給自家主子潑冷水,但皇帝的旨意又不得不傳,只得硬著頭皮道:“殿下,陛下說,用完晚膳之后,還、還要抄《國策》十遍……” 少微腳下一個踉蹌:“還要抄書?” 卷耳點頭,又道:“陛下派了人去東祺宮,說是要加強守衛(wèi),時刻保護殿下的安危?!?/br> 少微抿了抿唇,頹喪道:“看來今次父皇是真的氣狠了……” 什么加強守衛(wèi),時刻保護,這根本就是禁足啊。 這是他第二次見父皇發(fā)這么大的火,第一次是他幾年前稱病逃了太傅的課,跑去藏書閣翻閱雜書典籍,結(jié)果不知何故引了火,差點把自己燒死在里面。那次父皇罰他禁足兩個月,抄《誡子書》百遍,又封了藏書閣大半年,讓他吃夠了教訓(xùn)。不過也是從那之后,父皇允了他出宮拜“算圣”劉洪為師,不再讓他抓瞎一般偷學(xué)算術(shù)歷法。 少微回到東祺宮,就見院墻周圍多了好些禁衛(wèi),不由搖頭嘆氣。 明明是自家的地盤,可他知道,現(xiàn)下自己進了這門,再想私自出去就難了。他原先的兩名衛(wèi)率雖護主有功,但因后來又把主子給弄丟了,還是得了小懲,罰俸降級。如今這里到處都是父皇派來的人,他算是徹底沒了自由。 一名圓臉大眼的侍女在門口候著,手里提著兩盞十分亮堂的宮燈,遠遠望見他們便迎上來:“殿下可算回來了,晚膳都快涼了?!?/br> 少微道:“桃夭,我要餓死了?!?/br> “哎,早知道陛下要留殿下這么久,就讓卷耳備點小梅糕帶去了。”桃夭比少微年長三歲,自入宮以來便一直在東祺宮侍候,大概是家里有個弟弟的緣故,她待少微恭敬之余不免多了幾分親近。 先是被卷入刺殺事件,接著又被教訓(xùn)了一天,少微可說是身心俱疲,這會兒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飯,又好好沐浴了一番,才稍稍得以放松。 但他還有十遍《國策》要抄。 桃夭敲了敲書房門,捧了一盒御賜的藥膏來。 少微承襲了已故皇后的好相貌,皮膚白皙細膩,雙眸黑如點漆,唇畔似是天生帶著笑意,哪里都是恰到好處的精致,那眉目中又透著股少年郎的英氣,靈動慧黠,神采飛揚。如此漂亮出挑的孩子,也難怪皇帝把他放在心尖上疼寵,縱是一時氣他怒他,也只是略施薄懲,舍不得真讓他受委屈。 桃夭感嘆,前腳剛罰的跪,后腳就差人送來了藥膏,據(jù)說還是消腫化瘀、祛腐生肌的千金良藥,那位九五之尊當真是cao碎了心。 “殿下,陛下心疼您,讓人給您送了藥膏……” 屋內(nèi)燈火通明,少微懶懶散散地抄著書,聞言道:“不用了,早猜到父皇要罰跪,膝上包了你上回給我做的棉布墊子。” “殿下英明。”桃夭笑道,“那奴婢把這藥膏收起來了?” “等等。”少微擱下筆,伸手取了盒子,“給我吧,父皇給的都是好東西,保不準什么時候就用上了。” 說罷他將藥盒收入懷中,再度提筆抄書。 十遍《國策》,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差不多要耗上小半夜。少微讓桃夭先去休息,只讓卷耳隨身侍候。 待到月上中天,少微才終于就寢,坐在床帳中,偷偷把那盒藥膏拿了出來。 打開盒蓋聞了聞,有股淺淡的藥香,他用手指挖了一點出來,涂抹在自己肋下和后腰處。沁涼的藥膏緩解了皮膚的灼痛感,總算是舒服多了。 昨日太醫(yī)就奉旨來看過他,然而他身上既沒破皮流血,又沒傷到內(nèi)腑,脈象平穩(wěn),人看著也很有精神,太醫(yī)自是沒診出什么來。 其實他還是受了點小傷的。 少微的肋下和后腰被刺客沖撞了幾下,有些青腫,并不嚴重。他不想身邊的人大驚小怪又生出什么事端,也不想讓父皇擔(dān)心,所以自己硬撐著沒說。但他估摸著父皇見他時已看出來了,以往罰跪父皇也沒給他送過藥,這次既然送來藥膏,應(yīng)當是沒有瞞過去。 這也不奇怪,在少微眼中,他父皇是很英明神武的,無論是邊疆戰(zhàn)事也好,民生大計也好,還是他心里那些小九九也好,都逃不過他父皇的眼睛。 只是不知道對于這次的事情,父皇想要怎么處置呢? 上將軍家…… 少微輕撫著木質(zhì)藥盒上的紋路,忽然想到那個受了刀傷的人。 華蒼。 他是華家的什么人?好像在華家不怎么招待見? 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了,那傷口流了不少血,想來是挺深的…… 太子寢殿徹夜不滅的燈火輕輕搖曳,隨他入夢。 華蒼用嘴銜住麻布的一端,一手抓住繞過肩頭的另一端,用力拉緊。 粗質(zhì)的藥粉刺激著傷口,雖有愈合收口的效用,卻著實疼得很。他想自己包扎好,奈何一只手總歸不靈活,費了好些功夫才打了個略顯松垮的結(jié),一番折騰下來,已是滿頭大汗。 那個小瞎子也不知怎么弄的,昨日逃脫刺殺之后他獨自回來,肩上的結(jié)卻是怎么也解不開,那幾根布條橫七豎八地交錯著,看似雜亂無章,實則一根壓一根,一結(jié)套一結(jié),饒是他取了匕首來割,也割了好幾下才割散。 好在綁嚴實也有綁嚴實的好處,傷口被束得平平整整,止血效果還算不錯。 華蒼起身關(guān)窗,窗紙上有個破洞,從去年冬天就在那兒了,他跟華府管家提過一次,沒人來理,他便也隨它去了。 透過窗戶洞,可以看見主屋那頭人來人往地忙活。 華家小少爺傷了筋骨,腳踝腫得有饅頭大,晚間痛得睡不著覺,這可把華夫人心疼壞了,大夫一個個地請,但就是治不好。 其實也不能怪大夫醫(yī)術(shù)不精,華世源的腳踝需要正骨,然而大夫的手剛碰著他,他就疼得亂蹬亂動,哀嚎不止,大夫拗不過他,不敢隨意施力,華夫人自己也狠不下心來,于是這就拖延了兩天,眼見著那腳踝越腫越高,把全府上下都擾得不得安寧。 相反的,華蒼這邊就清靜多了,沒人顧得上他,他便與府中受傷的仆役一同問了大夫。身上兩處刀傷,昨夜發(fā)熱燒得頭腦昏沉,也不過一盆井水一瓶十文錢的藥粉就熬了過來。 趴伏在簡陋的床榻上,華蒼闔眼入睡。 夜風(fēng)鉆進窗紙上的破洞,吹得床前懸掛的一塊木牌輕輕晃動。 天德寺遇襲一案,在整個秣京鬧得沸沸揚揚。上將軍正在戰(zhàn)場上拼死御敵,家眷卻在天子腳下遭到暗算,這種事情上至朝野下至百姓,誰人不震驚憤慨,只恨不能親自提刀去將那些無恥賊人千刀萬剮。 皇帝更是大怒,秣京的守衛(wèi)已經(jīng)弱到如此地步了?什么刺客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佛寺殺人劫人?皇城威嚴何在!百姓何以安枕!而且皇帝比旁人更加心驚的是,此事還差點殃及儲君,著實令他后怕不已,遂立即下令徹查此事。 為安撫上將軍家眷,皇帝給了不少賞賜,除了金銀布匹藥品,還派了一隊羽林軍保護上將軍府,足可見其看重之心。但關(guān)于太子在場一事,皇帝絕口不提,對內(nèi)給太子下了禁足令,對外卻一如往常,照樣讓太子上朝、聽政,只是到哪里都有禁衛(wèi)跟著,也不讓他對天德寺的案情發(fā)表意見。 目前刺客來路尚未查明,必須處處謹慎,皇帝暫時不想讓太子涉入其中。 然而少年人精力旺盛,被這么管束著,少微渾身都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