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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春時恰恰歸在線閱讀 - 第36節(jié)

第36節(jié)

    何棲輕輕一笑,道:“小郎仔細(xì)路滑,晚間做糖糕與你吃可好?”

    沈計笑點(diǎn)了下頭,高高興興去了學(xué)堂。

    .

    家中一時沒了人聲,何棲在灶前做鞋子,也不知外間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狀,幾次起身看窗外,雨只是不住。

    過得晌午,牛家打發(fā)一個仆役上門。

    何棲見他,卻是上次隨著牛二郎夫婦一同上門的老仆,身邊還帶了一個細(xì)細(xì)瘦瘦,黃黃臉,至多七、八歲的毛丫頭。

    老仆揖了一禮,道:“見過都頭娘子。郎主與娘子早有的打算,只是最近不得好天,這才推得遲了?!?/br>
    何棲看著手中的身契,笑道:“牛家哥哥嫂嫂這是做什么,常言道無功不受祿,這禮我卻不能收?!?/br>
    老仆恭敬道:“都頭娘子萬莫推辭,郎主和娘子承了情,心中難安。再者一個小丫頭,幾兩銀子的身價,也不曾管教,粗俗不知事。只來歷清楚,手腳干凈,又勤快,都頭娘子留在身邊當(dāng)個燒火的丫頭?!?/br>
    何棲微蹙了眉,捏著身契不作聲。

    老仆微掀了一下眼皮,一時料不準(zhǔn)她聲色,又開口道:“家中娘子道:她心中愛極沈娘子為人,兩家交好,你幫我助,常來常往?!?/br>
    何棲想著:牛家商賈之家,販賤賣貴,家累千金,雖不至于以義賣利,卻也是晝夜計算的。他們自認(rèn)欠了我與大郎的人情,我不收他們禮,他們怕是要疑我夫妻他日另有所求。

    老仆又叫小丫頭施禮噴頭嗑頭。

    那小丫頭正怕得手腳無處安放,只了老仆的話,“撲嗵”一聲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跪在地上,嗑頭泣道:“娘子收用了奴婢,若遣了我去,牙人娘子嫌我費(fèi)糧,要拿棍棒打賣?!?/br>
    何棲心中不忍,面上道:“你先起來,卻不是我買的你。”

    老仆又笑:“沈娘子無需顧慮,我家娘子道:都頭在明府手下當(dāng)差,我又我家郎主相交,兩家更應(yīng)往來親密 ?!?/br>
    何棲一笑,道:“也罷,牛嫂嫂心細(xì),及人所想,勞你帶我話,多謝嫂嫂了?!?/br>
    老仆聽她肯收,暗暗舒一口氣。

    何棲又道:“嫂嫂這幾日怕是不得閑,過些時日舍下再備宴請嫂嫂家來做客?!?/br>
    老仆將她的話在心中過個幾遍,道:“小的必將沈娘子的美意回與娘子。”

    何棲待老仆告辭后,這才細(xì)細(xì)地問了小丫頭名姓,家中有著什么人,為著什么賣了她。小丫頭口齒倒也伶俐,答道姓李叫阿娣,因家中姊妹多,阿娘又有了身孕,家中實(shí)養(yǎng)不起,這才賣了她。

    何棲細(xì)細(xì)看她一眼,聽她腹中有如鼓擂,便給她飯食讓她先吃。牛二娘子突然送了個人來,倒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又掛心沈拓。

    沈拓也在憂心,只因河里的尸起了一具又一具,饒是他與施翎也看得心中發(fā)麻。

    拋尸河段有一株老槐,春夏時枝葉繁茂,樹冠亭亭,冬日枝干虬伸,在雨中更顯奇形怪狀。

    季蔚琇在樹下臨時搭了一個草棚,令差役兩岸站了,又叫左右四只扁舟橫在河中攔了船只過往。

    他們早間到了河邊,幾個撈尸人不顧嚴(yán)寒,除去衣裳跳入河中,先時還凍得牙齒打戰(zhàn),只一趟一趟下到水底,摸索淤泥,尋找沉尸,浮沉換氣幾回倒累得氣喘。

    沈拓出言道:“沉尸總要重物墜著,你們尋摸一下河底可有石塊之類的重物?!?/br>
    季蔚琇贊許道:“都頭言之有理?!?/br>
    幾個撈尸人依言又下到河底,果然摸到了石塊,順著石頭找到了第一具尸體,這一發(fā)便不可收拾。

    冬日天暗得早,雨又迷了眼,草棚內(nèi)已并排放了七具尸體,季蔚琇在一邊臉色鐵青,極為難看,一眾差役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幾個撈尸人輪著下河,越撈越怕,河底竟是通著九層煉獄一般,撈了一具又有一具,竟似沒個盡頭。

    第五十章

    大雨在河面洇生了一層水霧,整個桃溪仿似被沖掉了一層顏色, 灰敗, 沉舊,渺無人煙……

    幾個差役立在船上, 拿長竹竿挑了油紙燈籠照著水面, 熄了又滅,滅了又熄,總也點(diǎn)不住。

    撈尸人不知是怕還是累,青青白白的臉,鉆下水一息又浮了上來,其中一個還抽了腳筋, 以為鬼拉了腳,急得連嗆了幾口水, 被同伴撈了上來。

    李縣丞在一邊凍得唇色發(fā)紫,靴子進(jìn)了水, 一踩呱嘰作響,衣袖吸飽了水沉沉拽手,欲待開口讓季蔚琇明日繼續(xù),又見他面上無一絲情緒, 倒顯得高深莫測起來,全不似春里煦陽似得貴族子弟, 一時竟不敢開這口。

    沈拓執(zhí)刀立在岸邊,雨水順著笠沿下淌,披了蓑衣, 竟是不知身上是干爽還是透濕。

    吏役在行灶上架了甑炊了饅頭,又煮了姜湯,沈拓拿瓜瓢舀了喝了一口,道:“天氣惡,煮得濃些?!?/br>
    煮湯的吏役忙哈腰討?zhàn)?,道下次再不敢:“都頭遮掩則個?!庇帜醚劢歉Q季蔚琇,見他不察,偷舒了口氣。

    沈拓讓撈尸人上岸進(jìn)點(diǎn)吃食姜湯,其中一人膽小,捧了碗蹲在棚中:“都……頭,這……里有多少尸?起了一具又一具,竟似墳場。他們橫死有冤,天又下著陰雨,也不知……有沒有……鬼?”

    矮個的不在意:“你怕個鳥?縱他們變成了鬼,也不找我們?!辈活櫊C嘴將湯灌進(jìn)肚,低不可聞道,“z?!?/br>
    沈拓塞個饅頭給他,只作沒聽見,問道:“你們可還能下河?”

    矮個的不知不覺領(lǐng)了頭,道:“累得緊,不瞞都頭,小的們也只是咬牙強(qiáng)撐?!庇值溃疤鞂⒑?,雨又急,燈都點(diǎn)不上,也看不分明。我爛命一條,不懼鬼神,他們卻是心中起慌,勉力泅底,怕要出事?!?/br>
    挑燈的差役也去進(jìn)食,水面黑魅魅一片,船頭一盞孤燈掛在那,將熄未熄。

    沈拓思索片刻,找了季蔚琇,道:“明府,水中還不知什么情形。眼下天黑,眾人疲乏驚懼,惶惶不安,不如明日再來?”

    季蔚琇抿緊了唇,一側(cè)草棚內(nèi)已排了十一具尸體,殘尸敗蛻,慘不忍睹,不少差役何曾見過如此景況,跑到一邊恨不得將腸子都吐出來。

    仵作粗略檢驗(yàn),其中一具腫脹皂化,起碼已有三四年之久。這十一具尸體,大部分都是年輕女子,卻也有兩三具觀衣物發(fā)飾身形,依稀可辨是總角之年的小廝。

    季蔚琇心中作嘔,微合了下雙目,點(diǎn)了點(diǎn)頭。

    .

    何棲在家中等得心焦,屋內(nèi)昏暗,一燈如豆。許家送來的阿娣許在牙郎處非打即罵,如一保畏貓鼠似得縮在一邊,一絲的風(fēng)吹草動,她便能鉆到地洞里去。

    拔下銀簮,撥了撥燈芯,火苗一下串高,手指感到一絲的灼燙,何棲忙收回手,舒了一口氣,倒似有了依仗一般。

    沈計心中掛念,一散學(xué)就匆匆歸家,不待收好雨具,急急來見何棲,甫進(jìn)門便揖禮道:“嫂嫂,阿兄與阿公他們可有歸家來?”

    何棲見他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拿干凈的手帕給他:“怎走得這般急?路滑又看不清道,仔細(xì)摔跤?!庇肿屗诨鹋柽吷献?,道, “你阿兄他們還未歸呢!”

    沈計本待坐下,卻讓叉手叉腳過來行禮的阿娣嚇了一大跳,驚得整個人都站了起來。他受驚,阿娣更是全身發(fā)抖,膝蓋一軟,又跪了下去。

    “嫂嫂?”沈拓驚疑不定。

    何棲無奈,道:“小郎,她姓李名喚阿娣,是日間牛家送來的婢女?!庇肿尠㈡菲鹕恚斑@是家中的二郎君?!?/br>
    阿娣戰(zhàn)戰(zhàn)兢兢揖禮,眼睛都不敢看沈計。

    何棲見沈計神色有異,對阿娣道:“阿娣去廚下提一壺?zé)崴畞?,小郎淋得濕,洗洗臉換身干爽的衣衫?!?/br>
    阿娣得了吩咐,好似得了天大的喜事般,高興應(yīng)了去廚下打熱水。

    沈計掩去心頭不喜,猶豫一番,到底還是道:“嫂嫂,商人逐利,有利則為,無利則避,牛家好好的為何送了婢女來?”他自覺自己小人之心,生怕何棲輕視上,因此有點(diǎn)忐忑。

    何棲笑:“天下人為利來,為利去,有則聚,無則散,人之常情?!庇值溃靶±捎蟹廊酥氖呛檬?,人心難測,只是也不可生害人之心?!?/br>
    沈計一揖禮:“謝嫂嫂教我?!?/br>
    何棲笑:“小郎聰敏,自有分寸,嫂嫂不過多嘴感慨一句?!?/br>
    阿娣送了熱水來,沈計卻沒有伸手,對何棲道:“嫂嫂,阿公還沒歸家,我去看看為了什么耽誤了。”

    何棲瞪他:“你才多大,你出去我豈不是擔(dān)兩份的心?!?/br>
    何秀才卻是天黑透了才歸家,一并來的還有一個差役,原來沈拓晃眼看到何秀才與盧繼,不放心,托一個差役送他們歸來。

    差役見了何棲道:“都頭讓我與娘子帶話,今日要晚歸,休要等候 ?!?/br>
    何棲謝過,又請他吃一杯熱茶。

    何秀才滿臉憤憤,意氣難平,道:“那茍家畜牲無疑,河底遍是冤魂,當(dāng)真是可恨可殺?!庇值溃敖袢蘸又衅鹆耸嗑叩氖w,累累尸骨,九獄不過如此。”

    何秀才氣得胸口發(fā)疼,郁氣難消,晚飯也不愿多吃。何棲無法,又讓阿娣見過何秀才。

    何秀才這才有笑模樣,道:“是該買個婢女,阿圓也松散些。”

    何棲也不與他說這是牛家送的婢女,免得何秀才談虎色變,又要生氣。

    .

    沈拓忙到深夜才歸,施翎直接在縣衙睡下,他沒有提燈,漆黑的雨夜,長街宅院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耳中一片茫茫雨聲。待到胡同開,卻見院門掛了一盞燈籠,溫光柔軟,暖暖照著院門臺階。

    沈拓怔了怔,不由微笑,加快了腳步,略一掂腳,抬手就將油紙燈籠取了下來,里面蠟燭只剩短短一截,正要推門,院門卻吱得一聲開了,何棲撐了傘在門后,見了他吃了一驚,又笑起來:“大郎,回來了?”

    沈拓心中酸軟,昏黃的燈火綽綽,何棲的臉看得并不分明,隱約的曲眉豐頰,望之便令人心生歡喜。

    “這般晚了,天又冷?!鄙蛲剌p道,“怎得不早些安睡? ”

    何棲將傘遞給他,自己拿過燈籠,將手中的蠟燭引了火,復(fù)又插在舊燭上,抬起臉笑:“等你呢。”

    沈拓心中愛極,只恨不能將眼前這個依依相候的女子,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之中,此生此世,不,生生世世都不愿分開。

    “這人,又傻了?!焙螚娝还苷灸切?,嗔了他一眼。

    沈拓欲待擁她入懷,自己一身水湯湯的蓑衣,悻悻作罷,囑咐道:“阿圓,下次我晚歸,不要等我。”

    何棲只管笑:“啰嗦個沒完,快進(jìn)家去?!?/br>
    沈拓替她撐了傘,何棲一手提了燈籠,一手提了裙擺,二人沿著院中青石小道,避開水洼,一步一步慢慢歸家。

    “廚下為你留了一碗面,可要吃幾口?”何棲問道。

    沈拓點(diǎn)頭,待去了廚房卻先打了熱水,見灶中還有溫火,讓何棲在火膛前坐了,道:“你從屋中出來,一冷一熱,仔細(xì)受涼。”又問,“外間雨大,鞋襪可是濕了?”

    他這般殷勤,倒惹得何棲羞意染紅了雙頰,又笑:“有言道:無事獻(xiàn)殷勤,非jian即盜。郎君是jian,還是盜?”

    沈拓握著她纖纖玉足,一時不想放開,啞聲道:“阿圓可想知道?”

    何棲臊紅了臉:“你快去吃面,家中留了熱水,今日在外忙碌了一天,臟累倦冷,沐浴一番,好好歇息?!?/br>
    沈拓嘆了一口氣,老實(shí)去吃了面,從頭到腳洗了一遍。何棲拿干布擦他頭發(fā),犯愁道:“這么睡了,明日要頭疼。”

    “不打緊?!鄙蛲氐?,“我皮糙rou厚,又體壯。別說一頭濕發(fā),便在水中泡一天也撐得下來?!?/br>
    何棲瞪他一眼,又揉搓了幾遍,道:“這雨總也是不住,你們明日又少不得冒雨辦差。”

    沈拓沉聲,皺眉道:“明日不知還能起出多少具尸來?明府氣得狠了,連夜審了茍二。誰知,茍二竟是一咬定自己不知,將萬事推個干凈。

    明府氣笑,問他:你家中少了這么多的仆役婢女妾室之流,你一個家主竟說不知。

    茍二耍起無賴:不過一些卑賤之人,下賤之物,買來送去,誰個在意?他們許是在外被人害了性命,又許是茍家他人所為。我日常間忙著買賣,少宿家中,他們賤籍仆役,哪入得我眼中?

    又反說明府仗勢欺人,高門貴子,視他們商賈良民為草芥,將他誣了作自己高升的腳下梯。

    再問明府可有實(shí)證?

    道那老仆癲瘋之人,歲老糊涂,成日顛三道四,喝得醉了,撿了屎都要送進(jìn)嘴里,如何可信。

    明府聽他胡泌半日,卻笑了,道:只盼你的嘴你一直這般硬,哪時軟了,卻是無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