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老和尚早已亡故,對故里施翎實(shí)無半點(diǎn)的牽念。 芨州州府還不放心,特特寫了封給季蔚琇,言道此子不俗,煩勞看顧一二。施翎將信揣在懷里,帶著州府夫妻贈的衣銀,臨行前跪倒在地,大禮拜別。 芨州州府忍痛揮淚:如斯美人、如斯坎坷。 一路押解至桃溪,芨州兩個衙役與季蔚琇交割了文書。兩個衙役想著施翎是個大方的,州府又喜愛他,不如賣個好。于是堆著笑臉道:“季明府,這廝脾性粗魯,卻有一身好武藝,我家太守愛才,心中頗為看重。 季蔚琇半信半疑,他識得芨州州府,又看施翎一路風(fēng)塵卻不掩麗色,八成是看人生得好才法外開恩。但兩個衙役的模樣又不像說謊,叫了沈拓過來與施翎比試。 施翎一路戴著腳銬手銬,不得半點(diǎn)自由,整個人骨頭都快僵了?;顒恿藥追帜_,見沈拓將衣擺別入腰間,執(zhí)刀擺了一個架式。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知道來人必是個中好手,頓時見獵心起。 一場比試下來,二人頓生惺惺相惜之心,季蔚琇更是看得見才心喜,辟來做了馬快都頭。 沈拓本就好交游,又見他沒個落腳之地,便讓他在家中安頓。二人相見恨晚,日益親近,施翎又見他養(yǎng)著幼弟,勾起心事,只把沈拓當(dāng)兄長看待。沈拓也只當(dāng)多了個弟弟,平日更是管著施翎不叫他沖動做事,生了氣也是劈頭蓋臉一頓打,全沒半點(diǎn)見外。施翎也是個賤皮子,別個戳他一根手指頭,他還要還回來,挨了沈拓的打心里還有點(diǎn)高興。 “何時歸來的?”沈拓拉了他的馬,拍拍馬頭,笑問道,“二郎念了你許久?!?/br> 施翎問道:“賣了什么與那商販?” 沈拓答道:“我快定親了,將家中的樹木賣一批與他?!?/br> 施翎吃了一驚,隨即喜上眉梢:“我離家才多久,哥哥竟定了小娘子?是定的哪家的?”又皺眉,“哥哥定親我定要送一封厚厚的紅封,今日起要節(jié)省幾分,再不與他們吃酒去了?!?/br> 二人邊走邊說,施翎直替沈拓高興,將帶來的粽子糖給出來迎接的沈計(jì),一彈他腦門道:“二郎邊去吃糖,我與你大兄說些大人的話?!?/br> 沈計(jì)接了糖,無奈道:“施大哥成日將我當(dāng)孩子哄?!睔夂艉舻厝祟w糖在嘴巴里跑去書房看書了。 “哥哥快與我說說這些時日的事?!笔峒辈豢纱氐?,“怎得我一回來竟像翻了好幾年?!?/br> 沈拓?zé)o法,把賴家退親,盧繼保媒,千桃寺相看都說。 “獵雁算個什么?明日蘆葦蕩多獵幾只,別家送一只雁,咱家便送兩只給嫂嫂?!笔崮ブ^,恨不得立時拉了沈拓去大顯身手。 “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樣?別誤了明府的事?!鄙蛲乜扌Σ坏?。 “查清楚了,倒不是謀害。那蘇富戶是被兒子給氣死的,他年老體虛,子孫又為家財天天打得跟爛羊頭似的,一時血不歸經(jīng),氣上不來,一命嗚呼?!笔釗u搖頭,又想起什么,拿眼看著沈拓。 沈拓一挑眉:“你有話便說,做什么怪形狀?!?/br> 施翎撓撓頭,為難道:“那案倒與哥哥還有幾絲瓜葛?!?/br> “與我?”沈拓奇道,半日也想不出自己與蘇家有什么牽連。 “蘇富戶是個為老不尊的,大把年紀(jì)了還養(yǎng)著美貌的小妾?!笔崧冻鲆谎噪y盡的表情,道,“哥哥的阿娘不是再嫁貨郎李家嗎?那個小妾就是李貨郎的姊妹。眼下蘇富戶死了,他那幾個兒子怎會養(yǎng)她,少不得要?dú)w轉(zhuǎn)家去。” “李家之事,與我又有什么相干?!鄙蛲貐拹旱馈?/br> “我看那個妾不是省油的燈。”施領(lǐng)提醒道,“哥哥好事將近,須提心一二,要是大喜之日鬧出事,于哥哥和未來嫂嫂面上都不好看。” “我倒想看看他們有沒有這膽。”沈拓冷笑,“真把我當(dāng)泥不成?”話雖如此,到底還是留了意。 門外洗了果子送來與阿兄的沈計(jì)拿手捏著托盤,心中燃著一點(diǎn)星火,蘊(yùn)著一絲的惡意,只待風(fēng)起,便是燎原之勢。 這些人,太惹人厭了,不過看他沈家可欺,一個一個不讓阿兄與他過安穩(wěn)的日子。 翌日施翎將案件交托清楚,拉了沈拓,加一個愛湊熱鬧的何斗金。三人捉了五六只雁,又興起在水里摸了整兩罐的螺螄小蝦。 “還好是這個時節(jié),再過些時月,這些雁可要飛走了。”施翎將大雁綁了翅膀,掛在馬背上,還自語道,“你們也是沒個好運(yùn),遇上我離了隊(duì)歸不了家,只是為了我哥哥的婚事,你們就生受了吧?!?/br> 何斗金笑罵:“他娘的,是哪個捉得歡快的?” 沈拓懶得理會二人,拿了野菜葉喂大雁:“只別讓我養(yǎng)死了,二郎心細(xì),回頭讓他照料。” 何斗金看小蝦鮮美,道:“回頭去我家食肆,讓食手料理了,再燙壺好酒,把小郎也接了來。 施翎兩眼一亮,連連點(diǎn)頭。 “你們將那蝦留出些給我?!鄙蛲爻雎暤?。 “哥哥要蝦做什么?”施翎道,“喂雁好生可惜,就酒鮮美得狠。” 何斗金卻是歡場浪子,嘻嘻一笑:“大郎他日怕是個拄杖落手的。” 沈拓辯解道:“何老秀才也是好酒之人,我只是送與他佐酒?!闭f罷搶過陶罐一拍馬,一陣風(fēng)似地去了。 何斗金急了,在后頭喊:“大郎,留些許給我們吃酒?!?/br> 沈拓哪聽得見,自己一氣快馬先回了桃溪,將繩子在罐口套了個拎手。待到了二橫街,卻躊躇起來,騎著馬在外頭徘徊了半天。眼看日將西沉,黃昏微紅的陽光將何家探出院墻的一支金腰兒染成暈暈的桔色,這才鼓起勇氣下馬去敲門。 何秀才也有點(diǎn)納悶,這時候會有誰上門? “何公?!鄙蛲孛σ径Y。 “都頭?!焙涡悴盼⑽⒂悬c(diǎn)訝異,也不請進(jìn),只在門口笑問,“大郎這時來可是有事?” “我今日得了好些活蝦?!鄙蛲匕烟展捱f與何秀才,“何公讓小娘子整治了做下酒菜?!庇滞低得猛簝?nèi)看了一眼,哪有什么人,只有一院浸在夕陽中的懶懶似睡的花草。 “大郎有心了。”何秀才手上一沉,險些摔了陶罐。 沈拓心知輕易也見不到何小娘子,只是心中難免失落,道:“何公若無吩咐,晚輩先告辭了?!?/br> “大郎且住。”何秀才眼皮子一搭,有點(diǎn)不情愿似地喊,“阿圓,把書房里的那塊墨拿出來讓大郎給小郎帶去?!?/br> 沈拓整個眼睛都亮了起來,挺直了背等在那。“多謝何公?!?/br> “是與你家小郎的,與你卻不大相干?!焙涡悴抛煊惭a(bǔ)上一句。 “是是,晚輩只是代二郎謝何公厚愛?!鄙蛲匦χ?。 抬眼間,只見何棲窄袖紅裙,梳著垂練髻,插了一枝海棠花,手中托了一個托盤,眉間笑意淺淺,弱柳拂風(fēng)般到了他的面前。 “都頭?!焙螚⑹┮欢Y,見他呆愣愣的模樣,本想取笑一二,只是何秀才立在一邊不好放肆,只得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 “何小娘子。”沈拓想,自己見她,似乎說得最多就是這四個字。 “阿圓,將墨給大郎。”何秀才用鼻子噴著氣,“他家小郎定在等大郎歸家?!?/br> 何棲將托盤中小包袱給沈拓,沈拓很不舍,又沒辦法,只好垂頭喪氣地接了。何秀才才不管他們兒女小心思,巴不得他早早離去,揮手趕蒼蠅似地將人趕走。 何棲趁何秀才不背,偷偷回首沖沈拓一笑,伸指在自己腮邊點(diǎn)點(diǎn)。雖無一言,沈拓偏知道她在笑自己呆傻。 呆便呆罷,他也覺得自己呆得狠。騎在馬上將綠皮包袱打開,里面除了一方墨,竟還有三個小荷囊,并一張小花箋,言明荷囊是做給他與沈計(jì)、施翎的,又道手藝粗陋,望郎君莫要嫌棄。 沈拓將小花箋疊好并三個荷囊細(xì)心放入懷中,等見了沈計(jì)與施翎,卻對此半字不提,只將半路買的一包芝麻薄皮和一壺酒給二人。 惹得沈計(jì)和施翎二人對視一眼,很是不解。 第十三章 何秀才將手中沉甸甸的陶罐放到廚房,嫌棄道:“倒是巴巴送些河鮮來。”心里其實(shí)很是熨貼。 何棲也不去戳穿他,拿了木盆將螺螄河蝦倒出來,又用了竹編漏勺將蝦子撈了,螺螄仍用清水養(yǎng)著:“趁還活著,我與阿爹清煮了。” “太多了些?!焙涡悴懦泽@地看著裝了小半竹籃的活蝦,“也不知適量而為?!?/br> “只見嫌少的,哪有嫌多的。”何棲拔了一把小蔥,又從窗臺一個淺口瓦罐里刨出一塊生姜。“余的我多放鹽,烤干了放在那,咸鮮可口,就粥就酒都使得,能經(jīng)得四五日不壞?!?/br> 何秀才摸摸胡子,知道女兒手藝好,她既說好必然好。 “阿爹快出去,煙火繚繞的?!焙螚?,“一會便好。”熟練得生了火,將剛才未燒盡的木柴重又放進(jìn)灶眼里,扇旺了火?;钗r鮮甜,用不上什么佐料,點(diǎn)了些酒,少許鹽,拍小半塊生姜,熟后再放一把蔥段。 余下的蝦卻放油煎炒一番,放了生姜重鹽,在鍋里鋪開,灶里只用火文烘烤著,待到蝦皮酥脆,蝦rou干香這才盛出來裝碟。 何秀才吃得高興,又是未來女婿送來的,別有一番滋味。飯后還叮囑說:“既還有這么多,裝一小罐子給你盧……”一個叔字硬生生地停在了何秀才嘴邊,真是令人氣悶,這叫什么事。叫叔吧,盧繼這廝和沈拓忘年兄弟;叫大哥吧,何秀才還真不想要這樣的后輩。要真正兒八經(jīng)的從沈拓那邊論,何棲得喚盧繼伯伯。何秀才一臉的慘不忍睹,最后決定含糊了事,“算了,一個稱呼罷了,叫盧叔吧?!?/br> 何棲笑著應(yīng)了,她也更習(xí)慣叫盧繼盧叔,稱呼而已。把一個竹篩子蓋在木盆上,以防晚間那些螺螄爬得到處都是,看了眼擱置在一邊的陶罐,拿粗布擦了擦,重裝了半罐清水,在院中剪了幾枝黃素馨插在其中。 何秀才看到,笑:“倒有幾分雅致。不誚萬芳遲,迎春蓬戶門?!?/br> 何棲眨了眨眼,以為何秀才話里有話,微微紅了臉。何秀才見她眉梢的一絲羞意,這才驚覺自己話里有暗合女兒與沈拓親事之意,何棲少年老成,難得這副小女兒姿態(tài)。當(dāng)下一樂,到底青春年少,知慕少艾。 四月六是沈家正式納采之日。 何家請了盧娘子幫襯,一大早便門院四開,灑水打掃。盧娘子見院中狹窄,暗嘆何家今時不同往日,何秀才住得委屈了,手上只把十來盆花草移到院外。空出空地來擺了供桌,用高盤裝了六樣干鮮果點(diǎn)。 何棲欲待伸手幫忙,被盧娘子攔了,笑道:“今日小娘子不需動手,只穿得喜氣在房中玩耍便是?!?/br> 何棲聽她將自己當(dāng)孩子看待,道:“左右我也無事。” “那小娘子自去閨中繡帕子去?!北R娘子硬是不肯,又說,“小娘子本應(yīng)是嬌養(yǎng)的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隨意了,再不好親自動手的。” 何棲沒有辦法,只好回自己房中,她算是明白了,六禮除了迎親,其它五禮其實(shí)都沒她什么事,男方來人只須與她父親見禮即可。 盧娘子也不讓何秀才動手,道:“郎君只須將香爐內(nèi)的香丸子焚了便可,今日郎君是大人,只端坐高堂等著沈家大媒?!?/br> 何秀才行了一禮:“阿圓納采,倒讓盧娘子這般勞累?!?/br> 盧娘子趕緊避開,又屈膝道:“郎君這是要折煞奴婢?!?/br> “盧娘子,你早已不是何家婢了,再不可說這話?!焙涡悴湃崧暤?。將香爐的蓋子輕輕蓋回去,縷縷清煙從纏枝紋蓋眼透出,氤蘊(yùn)著消散開來。 沈家那邊到底知會了舅家和沈母,主事的卻還是曹家,曹沈氏年紀(jì)大了,只叫了大子二子夫婦幫忙。 盧繼是大媒,先至沈家吃了待客的甜湯。沈家連著大雁一共配了六樣禮物,桂圓、干棗、風(fēng)栗、酥糖,鮮rou,俱用紅綢包了,連那雁都剪了翅膀綁了嘴。 沈拓問道:“可要我親去?” 曹大媳婦許氏笑:“你卻去不得,誰家這么不講究讓小郎君去的?二郎倒是可以去?!?/br> 曹二媳婦簡氏道:“你要是去了,旁人要笑大郎猴急了?!?/br> “要說猴急,再沒比你家二郎猴急的?!痹S氏取笑,“真是恨不得搶家去?!?/br> “呸,不喜不悲的那是廟里的和尚?!焙喪陷p啐一口,她是要作為男方長輩陪同媒人去何家的,“我可要親見一眼何家小娘子,好生瞧瞧是什么模樣?!?/br> 二人說得沈拓恨不得求饒,還是盧繼不忍心看他坐立難安,道:“兩位娘子,這日頭也升高了,咱們先過禮再回來說笑也不遲?!?/br> 許氏點(diǎn)頭:“我與阿簡實(shí)是為大郎感到高興,說笑一二。盧相師說得是,正事要緊,再沒得讓何家覺得沈家輕慢的?!?/br> 在供桌前又倒一遍酒,道:“沈家表兄,你家大郎今日與何家行納采之禮,你在天有靈須庇佑大郎得一佳婦,昏禮諸事順當(dāng)?!?/br> 喚了沈拓上前行了跪禮,簡氏、曹大、盧繼三才這才拿了六禮出門。 盧繼捧了雁,到了二橫街胡同,見院門大開,探出院墻的花草都似比往日開得燦爛。盧娘子出來迎三人到了正堂,又奉上香茶。 兩家雖早已屬意,但還是要裝模作樣有番,盧繼道:“沈家有兒郎、品行端方,適婚之齡,聞何家有佳婦,端莊貞淑。今擇吉日備六禮,求娶何家佳婦,望公納雁應(yīng)允?!?/br> 何秀才接了雁,算是正式答允了沈家的求親:“何家有女,今吉日允沈家之求。雁飛南北,貴有其所,人有陰陽,應(yīng)相合相得;雁有序,人有禮,應(yīng)謙而互讓;雁有其情,脫網(wǎng)不去,人有其意,應(yīng)白首相顧?!?/br> “既得佳婦,必珍而重之,舉案齊眉。” 曹大和簡氏聽得兩眼懵圈,兩人均坐得端端正正的,心說:這何秀才真不是與我們一路的人啊。大郎是個巡大街,咱家是賣棺材的,他舅舅現(xiàn)在是個泥腿子,這半懂不懂啊。也不知何小娘子怎個模樣,若也同何秀才公一般,日日這樣與大郎說話,再來個吟詩作對的,大郎非得減壽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