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出去，小亞就抬頭看了看駱峰的位子。

    一個巨大的電腦屏幕擋著她的視線。她叫了聲：“駱老師？”

    沒什么回音。

    她旁邊座位來了沒多長時間、最愛給她捧哏的那位同事說：“駱老師不在吧，好像出去吃飯還沒回來呢?！?/br>
    小亞回頭看看，谷妙語也還沒回來，于是放了心地開始八卦。

    “感覺谷妙語她和史晉相處得還挺融洽，希望這回史晉別連累她?！?/br>
    愛捧哏的同事一聽這話立刻來了精神：“對了那天你提到工程部安排史晉給谷妙語做工長，后頭的話就讓駱老師給打斷了，我早就想問，安排史晉怎么了，是好還是不好啊？”

    小亞說：“按照經(jīng)驗來說，不太好。這個史工長啊，愛被業(yè)主投訴，導(dǎo)致跟他搭檔干活的設(shè)計師也因此愛被受到投訴牽連?！?/br>
    捧哏同事說：“那是夠影響設(shè)計師的業(yè)績口碑的?！鳖D了頓，她又問，“史晉他為什么愛被業(yè)主投訴?。俊?/br>
    小亞盡心地為她解惑：“業(yè)主說他在施工過程中額外收錢。史晉為自己辯護說那些都是必要增項，但業(yè)主說那些增項明明可增可不增。不過這幾單投訴到最后倒都是不了了之了。”

    捧哏同事刨根問底：“怎么不了了之的？”

    小亞說：“好像是最后史晉和業(yè)主都私了了，業(yè)主就撤銷了投訴。所以到最后，誰也不能確定，到底是業(yè)主矯情，還是史晉真做過什么。反正可以肯定的是，和史晉一起干活的設(shè)計師，容易被連坐投訴?！?/br>
    捧哏同事聽到這里跟著小亞一起唏噓。

    小亞往自己的椅背上一靠，總結(jié)：“所以如果萬一這史晉邪性犯了，又被投訴，谷妙語要是被連累得投訴成立——新人剛一來就背著投訴，就算她實習(xí)期結(jié)束前簽到了單，她一樣不太好留下來?！彼D了頓，說，“我現(xiàn)在覺得其實她人倒也還好，并不煩人?！庇诸D一頓，她發(fā)出納悶一問，“你說那么多工長，工程部怎么偏偏會給谷妙語派史晉呢？”

    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從駱峰巨大的電腦屏幕后面響起。

    “是我讓工程部這么派的，還有什么問題嗎。”

    小亞一哆嗦，在心里罵了聲該死的電腦屏幕怎么那么擋視線。她閉嘴噤聲，其他人也不再說話。

    晚上下班后，谷妙語又趕去了施工現(xiàn)場。

    史晉已經(jīng)帶著工人們收了工，屋子里是空的，沒有人。

    她等了會，潘俊年的腳步聲把他從電梯口一路送進了屋。

    谷妙語想他應(yīng)該是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先和大家一起撤了，然后又獨自一個人折回來見她的。

    谷妙語問他找自己來，究竟是有什么事想說。

    潘俊年招呼她到臨時存放輔料的地方，打開一袋沙子給她看。

    谷妙語問：“沙子怎么了？”

    潘俊年說：“材料單子上的沙子，都是最優(yōu)等的。但這些沙子，不是?！?/br>
    谷妙語連忙蹲下仔細看。

    確實不是最優(yōu)等的。

    她翻著裝沙子的袋子看外包裝。

    潘俊年在旁邊告訴她：“包裝沒問題，最優(yōu)等，是真包裝，但沙子也是真的有問題，它和包裝對不上，是以次充好的?！?/br>
    谷妙語站起來，沉吟著，沒說話。

    潘俊年拿不準她的想法，于是有點周旋地說：“這個，其實用了這樣的沙子也沒什么，頂多以后墻面地面開裂，墻面開裂可以補，地面鋪上地板以后裂不裂也都看不見，也是無所謂的?！?/br>
    谷妙語表了態(tài)：“話不是這么說，客戶花的是優(yōu)等的錢，但給人家用次等的材料，這中間的差價去哪了？這事太不像話?！?/br>
    她問潘俊年：“你覺得這事是誰干的？”

    潘俊年說：“我要是說，這事是史工長干的，您信嗎？”

    谷妙語的心一沉。

    史晉是個好溝通好脾氣的人。這是她一直以來對史晉的印象。

    現(xiàn)在說這個好好先生是把材料以次充好的主謀，她的認知有點受到?jīng)_擊。

    可是沖擊過后，再仔細想想之前的種種現(xiàn)象，一切原本有點奇怪的細節(jié)卻瞬間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認為工人偷工減料，讓工人返工。

    她以為那是工人的鍋，但其實——

    “谷設(shè)計師，之前有工人干活時偷工減料，其實那是史工長授意的。這樣就會省下材料，就可以拿去賣給馬路游擊隊那樣的裝修公司，賺外快。”

    所以她讓工人返工時，史晉告訴工人，按谷設(shè)計師說的做，趕緊重新弄，而工人卻敷衍不動作，原來那并不是工人真的敷衍，那其實是——

    “還有谷設(shè)計師，您讓有的工人返工，史工長雖然嘴上讓工人照你的話做，但實際上他讓工人拖著，等把你拖走了就好了?！?/br>
    所以她才是差點被史晉敷衍成功的那一個，如果她不堅持在現(xiàn)場看著工人返工的話。

    她不由再一次深深感嘆，出了校園以后，所有人都是人不可貌相的。人人都有第二副面孔，沒有人是如他表面所展現(xiàn)的那樣表里如一的。

    谷妙語問潘俊年：“你應(yīng)該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史晉的問題吧？為什么不跟你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說呢？”

    潘俊年笑一笑，笑得有點無奈：“我說也沒人信我的，其實論施工技術(shù)，我是我們工程隊最好的，但論做人的技術(shù)，我比不過史工長。”

    潘俊年告訴谷妙語，史晉非?！皶鋈恕薄诠こ汤镔嵵鵁o傷大雅的外快，賺到之后不會獨享，會變著花樣地和他的領(lǐng)導(dǎo)一起分享。比如他賺到100塊外快，他可以做到自己留50塊，拿另外的50塊去買領(lǐng)導(dǎo)喜歡的各種禮物。

    因為他會做人，所以領(lǐng)導(dǎo)們護著他。之前他也被業(yè)主投訴過，可是他能說會道，總能把業(yè)主安撫好，事情最后都私下私了了。他隸屬于工程勞務(wù)公司，工程勞務(wù)公司的領(lǐng)導(dǎo)會把他的投訴記錄消掉。但他經(jīng)常會連累到裝飾公司的設(shè)計師，投訴記錄撤不掉。

    潘俊年說：“我想了好幾天要不要和你說這件事，說起來我可能還大你一點，我覺得你雖然年輕，但是你是我見過的設(shè)計師里，最負責(zé)、最用心設(shè)計、最有職業(yè)道德的，我不想你后面被連累，所以今天把你叫到這來了?！?/br>
    谷妙語點點頭，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明天會和史晉談一談的?！?/br>
    潘俊年說：“你小心一點?！?/br>
    谷妙語樂觀地笑：”他總不會當著你們的面氣急敗壞打我吧?！?/br>
    第二天，谷妙語先去沙子廠家找人扛了一袋貨真價實的優(yōu)質(zhì)沙子回來，她帶著這袋沙子到了肖先生家的施工現(xiàn)場。

    她把真正的優(yōu)等沙子和史晉動過手腳的沙子擺在一起，對史晉說：“史工長，您現(xiàn)在用的這批沙子，質(zhì)量不對，我們給廠家下訂單是優(yōu)等沙子沒問題的，估計是廠家發(fā)貨的時候發(fā)錯了吧。您和廠家聯(lián)系一下，溝通一下情況，換一換吧?！?/br>
    邵遠教過她，先禮后兵。別先一棒子把人打死結(jié)仇，所以她先給他個臺階下，把鍋推給了廠家。

    史晉一臉糊涂：“哦是這樣嗎？那行，我明天就叫他們?nèi)Q?！?/br>
    谷妙語在心里嘆氣。

    又是敷衍拖延的戰(zhàn)術(shù)。

    “別，明天換就耽誤工了，您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廠家換?！?/br>
    史晉那臉糊涂不見了。

    他蹲下，像模像樣地從兩袋沙子里各捏一把揉搓著：“這是一樣的啊，沒差別啊?！?/br>
    他這就換了說法了。

    谷妙語嘆氣。她搭好了臺階，可惜對方不肯下。禮是不成了，所以只好動兵了。

    她叫了兩個工人過來，當場，同時，篩那兩袋沙子。

    篩過的結(jié)果明晃晃擺在那，就是優(yōu)等和次等的差距。

    谷妙語讓工人們都去別的房間，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史晉兩個人。

    她還是想給史晉再留一分面子。

    “史工長，沙子到你這，確實從優(yōu)等變成了次等，你把優(yōu)等沙子換回來，我就不追究優(yōu)等次等中間的差價問題了。”

    史晉忽然一笑，一副好脾氣的樣子，說：“其實我在網(wǎng)上看過關(guān)于你的新聞?！?/br>
    谷妙語斂了神色：“什么意思?！?/br>
    史晉笑得很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樣吧，谷設(shè)計師，我把沙子差價，以及后面如果還有其他來錢的機會，我都愿意和你一半一半，怎么樣？”

    谷妙語沉著臉色：“我還不缺這份錢?！彼D了頓，“這話你有種再說一次?！?/br>
    史晉看看她手里的手機，笑得無賴：“怎么的，你還要錄下來嗎？”

    谷妙語嘲諷一笑：“不值得錄嗎？你的話這么精彩?！?/br>
    史晉臉色一變，從前的好脾氣樣子全不見了蹤影。好脾氣掩蓋下的真面目讓他看起來格外丑陋。

    “別當了表子立牌坊，這不是你默認讓我干的嗎？你之前不就是這么干的嗎，要不然能上新聞？”

    谷妙語氣得冷笑：“所以你現(xiàn)在是裝都不裝了，開始耍賴了是吧？”

    她扭身走出屋子，放大音量，對工人們說：“停工吧，今天停工?！?/br>
    午休后，在外面和其他人八卦了一中午的小亞回了辦公室。

    她一進屋就說：“完了，谷妙語這回慘了！”

    捧哏同事照舊捧哏：“怎么了怎么了？”

    小亞說：“她和史晉互相投訴，不過史晉好像比她快了那么半小時。谷妙語到工程部大領(lǐng)導(dǎo)那里投訴史晉換材料，以次充好，昧下了差價。史晉投訴說，是谷妙語授意他這么干的，讓他以好充次。他說他沒辦法，得聽設(shè)計師的，就聽話換了，結(jié)果谷妙語因為分贓不均，和他鬧掰，現(xiàn)在反咬一口要換掉他。”

    捧哏同事說：“這家伙，各說各有理，這倒成了羅生門了。”她問小亞，“現(xiàn)在情況對誰有利些？”

    小亞說：“對谷妙語更不利，畢竟她之前在網(wǎng)上有那樣的新聞，那是她的前科。那事和這次的事一對照，倒好像是互相在佐證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br>
    捧哏同事嘆氣：“這姑娘，都有前科了，還不收手，還鬧出這么大動靜來，也真是讓人服氣?！?/br>
    小亞忽然想起什么，小聲問捧哏同事：“駱老師在嗎？”

    他電腦屏幕太大，她看不到討厭聽八卦的冰塊人在不在。

    巨大的電腦屏幕后驀地響起冰塊人的聲音。

    “在?！?/br>
    小亞和捧哏同事雙雙一哆嗦。

    駱峰又開了口：“小亞，過去工程部盯一下事情進展?！?/br>
    小亞怔了怔后，一聲“得令”跑了出去。

    下班前，小亞顛顛地跑回來，興奮地大聲說：“神反轉(zhuǎn)啊我的媽！工程部老大收到一份加急快遞，是個優(yōu)盤，里面有視頻，現(xiàn)場有某個人把谷妙語和工長對峙時的過程給錄下來了，證明以次充好換材料確實是工長干的，谷妙語是清白的，而且她態(tài)度堅決，拒絕和工長同流合污！”

    第58章 心機與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