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根據(jù)裴瀝文這些年帶回來的種種消息看,傅淳的秉性、做派,差不多就是大縉世家子弟中最常見的那種。 人不壞,心性里甚至還有幾分爽朗意氣,卻又因一直深受家中蔭庇助益,在許多事上自不免身不由己,只能走在被人劃定好的路徑上。 自傅淳進入臨川城防衛(wèi)戍任校尉,再到官學書樓失火案扛罪丟官,她人生中許多重大的抉擇,都只能中規(guī)中矩在家主令的約束之下,以最大限度確保家族利益為己任,很難行使自己真正的意愿。 這回她來桐山取圖紙,也不過是受家主指派前來代取,無論她心中對家主的這個決定是否認同,都沒有資格擅自做出留下圖紙的決定。 “自從那次在臨川城郊五里鋪與你談過之后,這段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從前沒敢想的事。旁的先不說,只說這圖紙,”傅淳眼底浮起苦澀,“無論是我,還是家主,行徑都挺卑鄙的?!?/br> 她這話說得很重,自責之余,還將那慣受傅家人尊敬的家主也一并罵了進去。傅凜覺得有些好笑,卻又忍不住疑惑地淡挑眉梢。 “機關圖紙是我自己答應給你的報酬。至于藏書樓院藍圖,你也不過是奉家主令前來代取,我又不會將賬記在你頭上。” 傅淳搖搖頭,有些難堪地垂下眼眸:“之前你堅持要趕尹家姐弟走,家主與姑母知你不愿驚動老太君,便想趁機借你的長才為傅準鋪路造聲勢。我心中為此不忿,覺得他們對你不公??蛇@些日子轉念一想,我不也打算借你的心血讓自己東山再起?沒什么不同。一樣卑鄙,一樣無恥。” 傅凜不是個善于安慰人的,面對自家三堂姐這番自責自厭,他不知這話該怎么接,只能靜靜地望著她。 傅淳的目光定定停在木櫝盒蓋雕花上,自言自語般:“我在家塾開蒙受教時,聽家主與姑母講過許多道理。你還在臨川大宅的那幾年,我有時到你屋里教你讀書識字,也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講給你聽?!?/br> 那時傅凜還小,寒癥嚴重到幾乎不能見風,一不留神就高熱臥床,便只能待在自己房中,無法正常進學,只能等著家中誰有空時,便去胡亂教一教他讀書識字。 “那時我告訴你,一個人立身世間,最重要的是堂堂正正。所思坦蕩,所行秉直,方為正道。” 傅淳終于抬起頭,與主座上的傅凜四目相對:“這么多年過去,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我曾經(jīng)一句句教給你的道理,教給我的人他們沒有做到,我自己,也沒有做到。” 她較傅凜年長六、七歲,之前在臨川城防衛(wèi)戍校尉一職上待了四年有余,算是在官場滾過一圈的半根老油條。 如今的她,眸底已無澄澈初心,眉梢不見飛揚熱血。 當初那個眼神明亮,手捧書卷端坐在傅凜床畔,字字鏗鏘為他講解立身處世之道的正直少女,不知在什么時候,就蒼老成一味附庸家族,遇事先想利益算計的“大人”了。 “我很后悔當初在五里鋪對你提出交易。話一說出口,即便你并未因此而鄙視我,”傅淳眼底漾起隱隱痛楚,“我終究也成了自己年少時最瞧不起的那種人。” 傅凜見她神情異樣,眉心微蹙:“你別胡來。若不將這圖紙拿回去,家主那頭你交不了差。” 既傅家家主已經(jīng)決定借傅凜的長才為傅準步入仕途鋪路,若傅淳貿(mào)然站出來表示異議,無疑是將原本可置身事外的自己推到與家族對立面。 傅凜深知,許多事上,傅淳與自己是不同的。 她長這么大,一路都在家族護持之下,若陡然失去了臨川傅家這個靠山倚傍,她今后的路將舉步維艱。 自傅淳丟了臨川城防衛(wèi)戍校尉的官職后,她在傅家本就已人微言輕,若再與家中起了沖突,只怕處境會更難。 雖說傅凜面對大多數(shù)人時總是冷冷淡淡,可他骨子里其實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在他看來,圖紙之事雖傅家欺人太甚,可對他來說也不算太大的事,給就給了,任他們要拿去做什么,眼下他有很多重要的事做,無謂因此與傅家過多糾纏,待將來騰出手來,找機會再將受的這口氣還回去也就是了。 畢竟傅淳曾在年少時教過他讀書識字,他并不想看到傅淳因著想為他打抱不平而蹚這渾水。 **** 傅淳百感交集地沖他笑笑:“擔心我?” “嗯?!备祫C的神情雖別扭,卻還是坦蕩地承認了。 傅淳微仰起頭,瞪大眼睛望著屋頂?shù)牡窕ê饬海裆之?,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 “那日小七挨揍時,他對姑母說,‘您和家主這樣對待大哥,是不對的’。姑母很生氣地回他,‘小孩子才固執(zhí)于對錯,大人行事,首先是要觀大局的’?!?/br> 而此刻她手中這個木櫝里裝的建造圖紙,在傅家那群主事的“大人”眼中要觀的大局,無非就是,若以傅凜的名義呈遞到州府及寶成郡主面前,他就有機會得到京中朝廷重用。 可傅凜與他的母親積怨深重,又因多年來備受冷遇而與傅家親情淡薄,加之他早已自立門戶,如今羽翼漸豐,一旦他有機會坐大,勢必不會為傅家所用。 而若是小七傅準借這個機會步入仕途,傅家那群“大人”就樂見其成了。 畢竟,自小備受寵愛呵護,享盡傅家榮華的傅準,比他兄長要好控制得多。 盡量將自家可掌控的人推上各種重要位置,這就是大縉每一個世家的大局。 “我,小七,甚至你,我們打小從他們口中聽到的為人之道,就是公平正直,勤勉謙和,善思篤行。在我們還小時,他們告訴我們,這才是對的??傻鹊轿覀冮L大了,他們又說,大人,是只觀大局,不固執(zhí)追究對錯的?!?/br> 傅淳看看傅凜,兩人相視而笑,笑意卻俱都不達眼底。 世間許多年長者都有兩副面孔,在面對年幼的小輩時會殷殷希望小輩們品行高潔、才能卓越、知錯能改、俯仰無愧。 可他們自己卻未必能做到,還不愿承認。 作者有話要說: 愧對各位小伙伴,昨晚突然生病,刮痧后又吃了點藥,寫著寫著就莫名其妙睡著了,坐著睡了大半夜,沒更新也沒請假,非常抱歉。 今天發(fā)奮圖強碼了一萬字~!沒錯,今天有三更(驕傲叉腰) 第八十章 “此次圖紙的事,因有寶成郡主領圣諭介入,若這圖紙署你之名,只怕根本就遞不上去。不過這不公并不獨只針對你,也不單只在這件事才不公?!?/br> 傅淳斂了斂神色,端身坐正:“自有‘舉薦制’后,太多有才有德的傲氣之人被攔在仕途之外,想要坐到重要的位置上,必先成為豪強門閥的傀儡?!?/br> 所謂“舉薦”,是如今大縉地方官員入仕前的最后一道門檻,也是最致命的一道門檻。 今上的皇祖父泰寧帝迫于世家壓力,準許各州府在擇選任用地方官員時,于文武官考之外新增“舉薦”作為輔助考核的標準之一。 但從泰寧帝到如今的延和帝,不過短短百余年,“舉薦”就已實質上成為任用官員的最后準繩,文武官考形同虛設。 年輕人們在通過州府文武官考后,必須得到出身顯赫大姓的高階官員書面舉薦,才能真正步入仕途。 如此一來,各地世家門閥把持了官員考核的命門,各州府重要機構、重要職位上的人選,全是世家大姓博弈的結果。 幾年前傅凜毅然決定從商而不入仕,最重要的一個緣故也就是忌憚這“舉薦制”。畢竟傅家作為臨州舉足輕重的門閥,在“舉薦”之事上的分量不言而喻。 當年若是傅凜選擇入仕,以他那不受控的桀驁性子,哪怕他姓傅,也是斷斷不會得到舉薦重用的。 傅淳抿了抿唇,眸中閃過寒涼鋒芒:“用人的標準從‘才能德行’變成‘是否聽話’,長久積弊之下,各州府官場早已成了一潭死水?!?/br> 在云氏大縉立朝之初,每年的文武官考是最重要的入仕途徑,從同熙年到景勝年,歷時七、八百年都雷打不動。 在那七八百年里,各地州府取士用人不問出身姓氏,不論世家寒門,只唯才是舉。 充盈不絕的人才代代更迭傳續(xù),生生將這片國土從外敵環(huán)伺、內(nèi)亂紛擾的狼狽險地里拉拔出來,造出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盛世。 “再看看如今,舉國上下暮氣沉沉,大家都在為背后的姓氏蠅營狗茍、爭權奪利,真正做事的人越來越少,才導致區(qū)區(qū)一個海島小國也敢犯我沅城海境?!备荡狙雒骈]了閉眼。 “五弟,你這么聰明,肯定早就看出這其中的問題了。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步入仕途,這幾年只在商界打滾,這次卻順桿子就與趙通搭上線,難道不是想繞開舉薦另辟蹊徑么?雖我不確定你與趙通談的是哪一樁,但我猜,約略不脫出軍械改良這個范圍。” 若傅凜當年選擇入仕,如今最多不過是州府匠作司一名不起眼的小員吏,縱有天賦才華,也沒有人會認真傾聽他在軍械改良上的主張。 如今他以交易的方式,成功引得少府考工令趙通接見,他的那些主張才終于有機會、有可能被實現(xiàn)。 少府是直達天聽的,此次傅凜若能與少府合作,實質上就徹底擺脫了世家保守勢力的掣肘與束縛,畢竟任世家勢力再是頑固,也不敢公然在臺面上與陛下對著干。 傅凜面上無甚波瀾,心中卻大為震撼。 他望著客座上的傅淳,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一身正氣坐在床畔教自己讀書識字的少女。 “其實,這幾年來我一直想沖動地做一回懵懂小兒,大聲問一句是非對錯,”傅淳若有所感地睜開眼,扭頭看向他,哽咽帶笑,“可若我始終身在低處,便沒有人會聽到我的聲音。” 深冬的午后,冬陽的金暉淺淺漫過正廳門檻,使廳內(nèi)一半陰影,一半光明。 “傅準說了,他寧愿被打斷腿,也不會答應家主去冒這個名,”傅凜點點頭,心平氣和地對傅淳道,“若只是這兩張圖紙就能幫你東山再起,甚至更上一層,那我樂見其成?!?/br> 傅凜看著她此刻的神情,心中已經(jīng)很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她今日這番掏心掏肺的話,表明她對“舉薦”制的不滿由來已久。 如今她頂著滿心的羞愧決定拿走傅凜的藍圖去冒名,是希望能走到一個更高的位置,積蓄自己的力量,以打破“舉薦制”這個枷鎖,讓有才能的年輕人們重新被放在一個公平的準則下量才適用。 這件事,被世家貴胄痛恨多年的“左相一黨”已是先驅,可趙玠自己出身寒微,這些年聚攏在麾下的也多是與他境遇相似的寒門子弟。 這樣的一群人要對抗積數(shù)百年之勢的各地世家,能做到如今這般勉強制衡的局面已可謂前無古人,但若想要更進一步,徹底將“舉薦制”連根拔起,那就需要有年輕熱血的后來者源源不斷地前赴后繼。 “左相曾說過,如今各州世家勢力盤根錯節(jié),密織成網(wǎng),單憑寒門子弟奔走呼號,其實很難徹底改變現(xiàn)狀。最終還是得有世家子弟站出來,才能從內(nèi)里徹底瓦解‘舉薦制’這個宿疾,”傅淳怔怔看著傅凜,眼角有淚滑落,她也沒有取絹子去擦拭,“我,想去承這薪火?!?/br> 傅凜回視著她,點點頭。 “傅凜,你信我嗎?” “我信?!?/br> 大人才會有那許多的試探與猜疑,而澄澈純定的少年之心不會。 因為還年輕,熱血未涼。 **** 傅淳站起身走到主座下,從袖袋中取出一張早已寫好的紙,放到傅凜手邊的茶幾上鋪開。 鐵畫銀鉤般的字跡力透紙背:延和十三年臘月廿四,傅淳得傅凜親繪臨州府衙藏書樓院建造藍圖及防御機關圖兩幅。 “其實你不必如此的,”傅凜頗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難得帶了誠摯的笑模樣,“我當真信你?!?/br> 傅淳沒有說話,兀自打開隨身荷囊,取出一柄精致小刀。 電光火石之間,不知藏身何處的閔肅突然現(xiàn)身,疾如閃電般掠向傅淳。 傅凜冷聲喝道:“閔肅,退下!” 閔肅聞聲急止,迅速退到傅凜身側,卻始終眼含警惕地防備著傅淳的一舉一動。 “高手就是高手,我竟未察覺閔肅一直在?!备荡拘粗鴳曂说礁祫C身側的閔肅,拇指指腹自刀刃上輕輕劃過。 傅凜抿了抿薄唇,端坐在主座上,平靜地看著她。 “五弟,此番我只能卑鄙地占了你的心血去借勢而上,這是我欠你的。待他日我站在高處,眾人皆能聽見我的聲音時,我定還你公道名聲,”傅淳舉手立誓,“若將來我忘了今日之約,成了和他們一樣的‘大人’,你可將此公之于眾,討回你今日舍給我的東西,讓我為千夫所指、萬人唾罵?!?/br> 語畢,她將滴血的拇指重重按在了那張紙上的落款處。 “只要你將東西拿去后,是真的去做了你想做的事,那就足夠,”傅凜拿起那張蓋了她指印的“欠條”,笑了,“共勉?!?/br> **** 是夜,葉鳳歌沐浴后回到房中,推門就見傅凜正靠坐在外間窗下的軟榻上。 她美目圓睜地瞪著他,怪腔怪調地嗔道:“夜探香閨如入無人之境,傅五爺真是好生了得啊。” 傅凜不以為意地笑著朝她伸出手:“鳳歌,你過來。” “傻子才過去,”葉鳳歌軟軟沖他“哼”了一聲,“倒是你,趕緊回你自個兒房里去。” “我又沒想做壞事,你那防備的眼神未免也太傷人了,”傅凜可憐兮兮沖她眨了眨眼,“我今日被傅淳驚著了,就想跟你說說話。” 葉鳳歌這幾日都是上午抽時間給宋家的冊子畫畫,下午便在籌措開春后與傅凜成婚的種種瑣碎事宜,一直都挺忙的。 她知道今日傅淳與傅凜在正廳談了許久,卻并不知他們具體談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