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小竹僮們已在正廳里掌了明亮燈火,伶俐的小丫頭也已為傅凜取來了暖手爐。 傅凜接過暖手爐攏在寬大袖底,神色不豫地歪在主座上,薄唇微抿,雙眸幽冷地瞪著廳門上新?lián)Q的浣花錦棉簾。 因傅凜正在遵照妙逢時的新方子調(diào)理寒癥,這幾個月來日常的茶飲都是各類藥茶。此前他去了清蘆十?dāng)?shù)日,這會兒剛回來,宅中還來不及為他熬煮藥茶,小竹僮便趕忙端來加了姜片的熱橘茶讓他先緊著潤喉驅(qū)寒。 小竹僮才把斟了半滿的茶杯送到傅凜手中,廳門口的浣花錦棉簾就再度被撩起。 宿大娘撩起棉簾一角站在廳門外,低聲道:“三姑娘請?!?/br> 她的話音還未落地,傅家三姑娘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邁了進(jìn)來,順手解了身上的金青鶴翎氅扔給候在門內(nèi)的小丫頭。 “五弟……” “三堂姐,”傅凜重重放下手中的茶杯,打斷了她的話,神色疏冷地望著她,“你我有約定在前,你來我這里小住幾日倒沒什么,帶傅七公子來算怎么回事?” 雖因著傅雁回的緣故,傅凜對傅家從來沒有血脈歸屬之感,對傅家的人也大都不冷不熱;但他骨子里其實(shí)是個很記情的人,并沒有旁人以為的那般,當(dāng)真毫無差別的對誰都沒有人情味。 他因當(dāng)年傅家老太君從傅雁回手上救了自己一條小命,還給了這宅子和最早那些田產(chǎn)、鋪?zhàn)幼屗梢园采砹⒚隳茉诶咸环馐謺f來后,就痛快收留了尹家姐弟;也記著早年還在臨川傅家主宅時,傅淳教過自己讀書識字,便肯毫無敵意地與她往來。 可那傅家七公子傅準(zhǔn)雖是傅凜同母異父的親弟弟,但傅準(zhǔn)較他小了四、五歲,當(dāng)年他從臨川傅家主宅被送到這桐山別院時,傅準(zhǔn)還是個才開蒙的小蘿卜丁,兩人幾乎沒什么交集,若要說有什么兄弟情誼,至少傅凜這頭是覺得很荒唐的。 對他來說,傅準(zhǔn)就是個姓傅的陌生人,根本不該在未經(jīng)他允許的前提下出現(xiàn)在他的地盤。 傅淳聞言眸心湛了湛,神色為難,應(yīng)得含含糊糊:“前些日子家中為著些小事鬧得不大愉快。傅準(zhǔn)在姑母面前撒了點(diǎn)脾氣,被姑母教訓(xùn)了一頓,面子里子都掛不住,就不愿待在家中。他聽說我要來你這里,就死活要跟來,我怕放他獨(dú)自氣沖沖出去亂跑要出亂子……沒先問過你就將他帶來了,是我的不對?!?/br> “哦?!备祫C不置可否,端了一旁的姜片熱橘茶抿了小口。 傅淳有些忐忑地覷著他。 “若我沒記錯,”傅凜將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不再追究傅準(zhǔn)的事,話鋒一轉(zhuǎn),接著又道,“上回與你約定的,是半個月后來取圖紙。你來早了?!?/br> 他口中的“上回”,指的是之前傅淳替傅家家主帶話,讓傅凜為州府新的藏書樓院繪制一套圖紙,并不能署他自己的名字,以此作為趕走尹家姐弟的交換條件那事。 一提起這事,傅淳自然也愧疚尷尬,趕忙以目光掃視了廳中的小竹僮小丫頭們。 那餿主意是傅家家主與傅雁回琢磨出來,懂點(diǎn)是非的人都知這是傅雁回要借傅凜的手給他弟弟傅準(zhǔn)鋪路,無非就是捏著傅凜急于趕走尹家姐弟、又不愿驚動對自己有活命之恩的傅家老太君,說穿了根本是趁火打劫的無理敲詐。 這事傅雁回與傅家家主從頭到尾沒出面,就派著無辜的傅淳來回傳話,傅淳并不認(rèn)同自家姑母與家主的這個做法,卻又不得不按照他們的吩咐做,自是一提起這時就愧疚心虛,沒臉讓旁人聽了去。 傅凜心領(lǐng)神會地冷哼一聲,命小竹僮小丫頭們都退出去候著。 廳中只剩了堂姐弟二人后,傅淳才走上前去,隔了三五步的距離與主座上的傅凜遙遙相望。 “事情是這樣的,”傅淳羞愧地低嘆著,輕聲解釋道,“姑母聽說你去清蘆的消息后,怕圖紙的事你會變卦,就讓我早些上桐山來等著?!?/br> 傅凜進(jìn)了緊了緊手中的暖手小爐,輕垂長睫,遮住滿目冰涼的嘲諷:“這倒像是……傅將軍,能做出來的事?!?/br> 他的喉頭滾了滾,緊聲冷笑:“我只是奇怪,她為何叫你來桐山等著,卻沒直接讓你去清蘆?!?/br> “因?yàn)橼w通,”傅淳急急抬眼,直視著他,“姑母雖沒解釋過為何要我來桐山,卻沒叫我去清蘆,但我猜,是因?yàn)橼w通在清蘆。” “關(guān)趙通什么事?”傅凜疑惑地淡挑眉梢。 傅淳道:“我可能,查到姑母的前一任夫婿是誰了。” 傅凜藏在寬袖中抱著小暖爐的手一顫,原本冷淡淡的神情中摻入了一絲茫然怔忪。 他很早以前就想明白了:當(dāng)年傅雁回對年幼的他驟起殺心,八成是與他的生父有關(guān)。 只要查到傅雁回的前任夫婿是誰,就大差不離能猜出她當(dāng)年為何要?dú)⑺?/br> 從前他一直沒有勇氣直面這件事,雖心中有重重迷霧,卻從未真的起心要去查。 直到他意識到自己不能一輩子帶著這個心結(jié)讓葉鳳歌擔(dān)憂,這才與傅淳交換了條件讓她去查。 這兩個多月來,他心中時不時會有隱隱期待,希冀著傅淳早日給自己帶來答案,以解開束縛他心中多年的謎團(tuán)。 他以為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弱小無助的病童;他以為自己的心已被砥礪到足夠強(qiáng)大;他以為當(dāng)這個答案揭曉的時刻,自己只會冷漠釋然。 可事實(shí)證明,他到底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冷心冷肺。 “你……怎么查到的?”傅凜的嗓音微顫,眸心里漸漸凝起古怪的光,“和趙通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耳旁響起個荒謬的聲音—— 若生父是那個喜愛脂粉燃煙的趙通,還不如來道雷劈死他算了。 傅淳仔細(xì)端量了他的神色后,小聲回道:“我猜,姑母之所以避著趙通,大概是因?yàn)橼w通是……你生父那邊的人?!?/br> 傅凜淡淡翻了個白眼。 先不管內(nèi)情究竟如何,只要不是趙通就萬幸了。 **** 說來也怪,傅雁回是威名赫赫的“定北將軍”,她的事跡可謂舉國皆知,但外人對她的印象,卻似乎全都是從她十九歲那年的成名一戰(zhàn)才開始的。 在那之前,她并沒有什么突出的功績,也沒有任何過人的名聲。 而在傅家這邊,長輩們對傅雁回的上段婚姻全都絕口不提,臨州坊間也只知她是和離后與第二任夫婿尹嘉榮成婚的,至于她前任夫婿是誰,沒人知道。 原本傅淳找了臨川城防衛(wèi)戍的舊日同僚幫忙,在州府的陳年記檔中翻查自家姑母的婚書,可查了月余仍無所獲,州府方面竟只有傅雁回第二段婚姻的婚書留存。 “……開始我還以為,是家中使手段銷毀了之前的婚書記檔,”傅淳與傅凜隔著茶幾并坐自主座上,手肘支著茶幾,傾身湊近他些,壓低嗓音道,“直到我的舊同僚中有人被派去整理官學(xué)書樓起火后的殘損記檔,才無意間發(fā)現(xiàn),原來姑母小時是在京中內(nèi)城的皇家書院求學(xué)的?!?/br> 京中內(nèi)城北苑有一座皇家書苑,是云氏大縉開朝女帝云安瀾所興。 雖名為皇家書院,但除了皇子皇女、宗室子弟外,也有世家貴胄會因家□□勛得到圣眷榮寵。甚至還有些平民之家,有時也會因某種特殊的機(jī)緣或貢獻(xiàn),被恩準(zhǔn)送家中一二子弟進(jìn)入這書院就學(xué)。 傅家雖遠(yuǎn)在邊地臨州,可家中數(shù)輩都為治理臨州付出了莫大心血,在京中看來自也算得上有功有勞,先帝便恩賞了傅家這份殊榮。 而傅雁回作為當(dāng)時被傅家寄予厚望的小輩,就在七歲那年被送往京中內(nèi)城北苑求學(xué),此事在州府是有記檔可查的。 “姑母七歲進(jìn)京,是延和二年春才返回的臨川。之后她便投了軍籍,做了臨川軍的先鋒營小將,”傅淳頗有深意地瞥了傅凜一眼,強(qiáng)調(diào),“延和二年春?!?/br> 傅凜正是延和二年末出生的。 而彼時的傅雁回,已年近二十。 北苑并非國子監(jiān)那樣的最高學(xué)府,通常求學(xué)者在十五、十六這樣的年紀(jì)就會課滿結(jié)業(yè)。 大縉律規(guī)定十六即為成年,結(jié)業(yè)后的學(xué)子們自然不該游手好閑,以傅家的背景及傅雁回的秉性來說,她更是斷斷不會在結(jié)業(yè)后,無故逗留在京中閑散貪玩,足足過了四年才回來謀職。 “之后的四年里,姑母在京中并未參加文武官考,也無去國子監(jiān)深造的記錄。你想想啊,那四年她無緣無故留在京中做什么?” 傅凜掩落長睫漫應(yīng)一聲,攏在寬袖下的指尖輕輕叩擊著暖手爐的銅壁。 那四年的空白,對定北將軍傅雁回風(fēng)光顯赫的人生來說,真是 “所以我大膽揣測,姑母之前應(yīng)當(dāng)是在京中成的親,所以臨州州府才沒有她前一段婚姻的婚書記檔。”傅淳抬了抬下頜。 瞥見傅凜抿唇不語,神情無波無瀾,傅淳只得接著又道:“我讓人去京中打探過姑母進(jìn)北苑求學(xué)那年的名單?!?/br> 雖說傅淳沒法子手眼通天到去京兆尹府偷查婚書記檔,但北苑進(jìn)學(xué)名單年年都會張榜,京中許多好事者會謄抄記錄,用以作為對將來時局預(yù)估的參考,因此這個名單在京中不算什么機(jī)密,打探起來相對容易。 “我大致盤點(diǎn)了這些人的年歲、秉性,再篩出坊間傳聞中曾有過和離記錄的人選,目下看來最有可能的人選就三個,”傅淳豎起三根手指晃了晃,“黎陽王云沖、賀國公府大公子高承業(yè)。還有一個,是左相趙玠。” 傅凜倏地扭頭,見鬼似的瞪著她。 “頭兩個人選還算你有理有據(jù),”傅凜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左相趙玠算怎么回事?” 黎陽王云沖是宗室旁支,富貴閑散的王爵;而賀國公高家與臨川傅家是出了五服的遠(yuǎn)房表親。 以傅雁回那眼高于頂?shù)男宰?,選這兩人中的哪一個都不奇怪。 唯獨(dú)左相趙玠—— 平民出身,其叔父在內(nèi)城衛(wèi)戍任職期間,以身救駕護(hù)下先帝,擋了夜闖內(nèi)城的刺客,算是用命給趙家子弟換了一個可進(jìn)北苑求學(xué)的機(jī)會。 好在趙玠雖出身寒微,卻天資穎慧,從北苑結(jié)業(yè)后又考進(jìn)國子監(jiān)深造,學(xué)成后順利通過官考,一路從小小翰林青云直上,不過短短二十年,就成了一人之下的左相大人。 他的這經(jīng)歷至今仍是舉國寒門學(xué)子的楷模。 但,許多曾權(quán)傾一時的藩王,以及京中和各州的世家名門,都視趙玠為仇敵。 “他自出任左相之職后,就一直在大力推動削弱藩王實(shí)權(quán)、鉗制世家勢力,”傅凜瞪了眼,“傅雁回和他?成親?” 臨川傅家是世家勢力坐大后的既得利益者,而傅雁回又是得了傅家鼎力栽培的族中棟梁,她的立場從來都很明確。 以傅雁回這些年的行事做派來看,她不是個感情用事之人,對世家的利益極為維護(hù),與趙玠那一黨根本就是先天無解的死敵。 “官學(xué)失火案后,傅家不惜拿你出來一力扛下所有罪責(zé),還不就是忌憚著左相那一黨,生怕僵持太過會引發(fā)他們的窮追猛打,”傅凜越想越不可思議,“就這樣惡劣的對立,傅雁回怎么會……” 傅淳搖了搖食指:“開始我也這么想,所以我原本推測的人選只有黎陽王與高承業(yè)??勺詮内w通到了清蘆的消息一傳到臨川,姑母就有些異樣,還讓家主下了令,不允許家中任何人與趙通接觸,連禮節(jié)上的問候都不行。這么一來,我不往趙玠頭上想都不行?!?/br> 少府考工令趙通是趙玠的族弟,這事在官場上不是什么秘密;傅淳畢竟曾是臨川城防衛(wèi)戍校尉,對這些人情上的掌故自然有所了解。 “不過我也有些吃不準(zhǔn)?!备荡緸殡y地看向傅凜,“畢竟咱們家與左相一黨政見不同,對趙通的到來不聞不問,也說不好是為公還是為私?!?/br> 黎陽王云沖。 賀國公府大公子高承業(yè)。 左相趙玠。 是了,傅雁回的前任夫婿是誰,這事瞞得幾乎滴水不漏,單只靠傅家的勢力是做不到的。畢竟傅家雖能保證臨州沒有多嘴多舌的知情人,卻沒法將手伸到京城去。 可這么多年來,連京城那邊都沒人再提這事,可見京中也有人下了功夫。 傅淳列出的這三個人,都是有能力做到這件事的。 無論這三人中哪一個是傅雁回的前任夫婿,事情仿佛都很有意思。 傅凜沉吟好半晌后,輕垂長睫,掩去眸中的思緒:“三堂姐,我托你查的事就到這里,足夠了,多謝?!?/br> “你打算做什么?”傅淳有些不安。 傅凜無辜揚(yáng)唇:“我只是想解開心中謎團(tuán),你以為我要做什么?” 見傅淳似乎還想說什么,傅凜笑笑,指尖在袖中小暖爐上輕輕劃過:“答應(yīng)你的機(jī)關(guān)圖,還有給傅家的州府藏書樓院藍(lán)圖,過幾日就給你帶回去。放心,不署名,也不會有任何屬于我的印記,你們想拿去做什么就做什么?!?/br> 他們要拿圖紙去做什么,他不管;而他要做什么,他們也管不了。 第七十三章 傅淳離開前廳后,傅凜獨(dú)自坐在廳中出神好一會兒,略略沉下心中起起伏伏的思緒,這才徐徐邁出廳門。 順子才拿傅凜的大氅去煨熱了來,正巧趕上他出來,便忙不迭替他裹好周身。 已近戌時,風(fēng)雪更大了些,外頭愈發(fā)寒凍。 傅凜面無表情地走進(jìn)回廊里,不疾不徐往北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