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眼下她和傅凜之間,似乎是捅破了窗戶紙,又似乎沒有。 “也就是說,他毫不掩飾對你的依賴,而你剛巧又樂意被他賴著,沒想走,是這意思么?”鄺達(dá)了然淺笑,望向院中的目光愈見悲傷。 葉鳳歌低頭“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師妹,你有沒有想過,他對你全心的信任與依賴,是因當(dāng)初他最艱難無助的時候,身邊只有你是讓他覺得無害的,所以他沒得選,只能是你?!?/br> 鄺達(dá)的嗓音輕柔,卻殘忍地揭開某種真相。 “師父今次診脈時與他談過,察覺到他已開始不自知地嘗試自愈,且成效很明顯?;蛟S不知哪一日,他就從自己心里那間黑屋子里走出來了?!编椷_(dá)回頭看了沉默的葉鳳歌一眼。 “傅五公子非池中之物,待他將來能坦然走出桐山那四方院墻,自會有更廣闊的天地,會遇到更多人。到時你對他來說,或許就與旁人沒什么不同了。那時,你又當(dāng)何去何從?” 當(dāng)初的傅凜因心中郁結(jié)過深而極度不安,既渴望親密無間的陪伴,卻又很難親近旁人。 因他那時心性行為多有古怪、反復(fù)之處,偶爾甚至?xí)霈F(xiàn)無法自控的攻擊之舉,他的家人不懂得這中間的癥結(jié),加之也是心虛愧疚,便選擇對他回避,送他去桐山群索居地“靜養(yǎng)”,這就無形中加深了他的孤獨(dú)與無助。 這種情況下,葉鳳歌因侍藥弟子的職責(zé)所在,不遺余力地接近,不離不棄的陪伴,就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天長日久,自然易滋生錯覺。 或許,眼下的他未必分得清楚,是當(dāng)真對葉鳳歌這個人喜愛得入心入魂,離她不能活,抑或只是習(xí)慣。 隨著他開始好轉(zhuǎn),行動的范圍逐漸擴(kuò)大,接觸的人增多,慢慢融入尋常的生活,或許就會漸漸從迷思中清醒過來,開始反思這個問題。 “我想過的,”葉鳳歌回望鄺達(dá)一眼,眼神坦蕩,“其實(shí)如今我也不確定我對他是習(xí)慣,還是……” 她頓了頓,赧然勾起唇角:“可我想試試。” 雖她眼下還不能十分確定自己對傅凜是不是男女之情,可她想試試。 當(dāng)年她的母親嗜賭造成家徒四壁,之后即便戒賭回頭,家中境況仍是好幾年都沒緩過勁,最終只能以“送”的名義將她交給師父,實(shí)際根本就是賣掉她,好讓家里其他人有活路。 這件事在她心里扎根極深,使她從來不愿做出任何近似賭的行為。 在“回歸師門”與“留在傅凜身邊”之間,她選了后者,這或許是她長到二十一歲,做出的最大豪賭。 “師兄,我沒什么大智,說不明白什么道理,只能確定自己是真的很想留在他身邊?!?/br> 葉鳳歌笑著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又道:“他很好,將來或許還會更好,這些我都想過。我只能說,我會盡力讓自己也變成更好的人,讓自己有資格俯仰無愧地站在他身旁。至于最終能與他走到什么地步,那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她與傅凜年少相伴的情誼,中間摻雜了太多東西,既有溫情的彼此陪伴,又有無法回避的相互救贖,如今再多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繾綣難舍,簡直雜亂成麻。 她理不清,也不想去理了。 人活一世,絕不會做每一個決定時都清醒篤定、勝券在握。 即便是世間最最單純的青梅竹馬,也不能確保能定能相攜白首,她又何必非要先問個輸贏成敗,再去決定要不要交付真心呢? “就當(dāng)我這是遲來的年少輕狂吧,若最終不能與他走到一處,我也認(rèn)的,”葉鳳歌抬起手背蓋住雙眼,笑出了聲,“師兄放心,我既愿賭服輸,也輸贏不懼?!?/br>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我來啦~~么么噠~! 第四十章 見她心意已決,鄺達(dá)沒有再勸,只是隨口笑笑,將手中那個小藥匣子遞給她。 “師父說了,若你選擇自脫師門留在桐山,她不會責(zé)怪你,叫你心中也不必有無謂的負(fù)疚。畢竟當(dāng)年你拜入師門時,對這行當(dāng)一無所知,根本談不上愿意不愿意,不過是當(dāng)時年紀(jì)小小,迫不得已,大人讓怎么做就只能怎么做,說來也是強(qiáng)求你這么些年。如今你大了,要自己選擇將來的路,這沒有錯的。” 葉鳳歌聽得眼眶發(fā)燙,輕輕點(diǎn)頭,良久后才“嗯”了一聲。 她接過小藥匣子打開,見里頭只孤零零躺著一粒丸藥,不禁疑惑地愣住了。 “師父說,傅五公子的寒癥經(jīng)過七年調(diào)養(yǎng),已大有成效。如今要徐徐收網(wǎng),這丸藥便是關(guān)鍵,”鄺達(dá)沒有看她,兀自望著院中呈凋零之勢的花木,“但這方子藥性烈,用量需控制得宜,制成丸藥,每三個月服一粒為佳。只需服用五到六顆,即可根除寒癥痼疾?!?/br> 葉鳳歌躊躇地以指摩挲著小藥匣子的邊沿,輕咬著唇角沒吭聲。 “師父托了穩(wěn)妥的人幫忙,每三個月會制一粒新的丸藥,你到時只管來我這里取,”鄺達(dá)笑著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你也別怪師父管得多,雖你不怕年少輕狂這一把,師父卻不愿看你再步我后塵。所以,這丸藥算是她給你留的最后機(jī)會?!?/br> 不給藥方,丸藥也只三個月才給一?!?/br> 葉鳳歌已大略明白自家?guī)煾傅拇蛩懔恕?/br> 她看著手中的小藥匣子,輕聲問道:“師父怎么說的?” “她說,一年之內(nèi),若傅五公子有求親之舉,你不要貿(mào)然就應(yīng)了?!?/br> 余光瞥見葉鳳歌蹙眉看向自己,梗著脖子似乎有話要說,鄺達(dá)擺了擺手:“別緊張,師父的意思不是要棒打鴛鴦?!?/br> 他頓了頓,接著又道:“這期間,她暫不會向旁人透露你已自脫師門的事,對外你仍以侍藥者的名義留在傅五公子身邊。但你職責(zé)已了,不必再以侍藥者的眼光去旁觀、記錄,只需心無掛礙地去重新看待他,重新審視你倆之間的關(guān)系?!?/br> 再怎么說,葉鳳歌也算妙逢時養(yǎng)大的孩子,在這種關(guān)乎終身的大事上,妙逢時自忍不住要多為她想一些。 拋開醫(yī)者的身份,單純以長輩的眼光來看的話,妙逢時并不覺得傅凜是個合適自家小姑娘托付終身的好對象。 畢竟傅凜的情形與尋常兒郎不同,加之從前葉鳳歌身負(fù)職責(zé),又體諒心疼他的不易,許多事上只能一味對他讓著、縱著。 這七年來,葉鳳歌對傅凜的許多事是習(xí)慣了旁觀,但不參與;而傅凜對葉鳳歌呢,則是信任、依賴但少交心。 這絕不是尋常男女之間的相處之道。 “當(dāng)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改變后,看待對方的心境自然會隨之改變的?!?/br> 鄺達(dá)回眸瞥她一眼,唇角笑意微澀:“譬如,就拿最簡單的一件事來做例子:從前若傅五公子躲起來拒絕與人溝通,你就算生氣,最終也不會與他計(jì)較。因?yàn)槟阈闹薪K究有身為醫(yī)家弟子的底線做約束,能克制自己的情緒,體諒他在那種狀態(tài)下有許多不得已?!?/br> 葉鳳歌眼眸低垂,若有所思地轉(zhuǎn)動著手中的小藥匣子,安安靜靜地聽著師兄抽絲剝繭。 鄺達(dá)接著又道:“若你倆貿(mào)然改變了關(guān)系,甚或很快就成了夫妻,那再遇同樣的情形,你未必還能忍得下‘被徹底排拒在他心門之外’的這種委屈??伤?,卻早已習(xí)慣了你身為醫(yī)家弟子時那種近乎無底線的包容與忍讓……你想想會是什么場面?!?/br> 所以妙逢時劃出一年的期限,是希望葉鳳歌與傅凜能在這期間有一個緩沖與磨合,去適應(yīng)各自在對方生命中角色的轉(zhuǎn)變。 葉鳳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頭低低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 鄺達(dá)了然輕笑,搖了搖頭:“算了,這時你大約正被情情愛愛沖昏頭,只會覺得師父簡直杞人憂天、多此一舉?!?/br> “我才沒這么想。”她小聲犟嘴,眼神卻有些飄忽。 情生意萌之初,人最是勇毅,又最是心懷僥幸。 既覺自己的心強(qiáng)大到足以承受所有不好的結(jié)局,又覺自己或許會是幸運(yùn)的那一個,不會輕易重蹈前人失敗的覆轍。 “沒有嗎?那你可比我醒事些,”鄺達(dá)站起身來,撣了撣外袍上的褶皺,“當(dāng)年師父跟我說著這個的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br> 所以,“不聽老人言”的他,就落得了如今的下場。 此刻回首往事,鄺達(dá)還能想起那些互相傷害、卻又彼此糾纏的時光。 一次又一次的尖銳沖突,一次又一次地輪流退步,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無止像看不到盡頭。 那些年少相伴相知的溫柔情意,就在漫長的痛苦中漸漸被耗盡了。 “年少時要喜歡上一個人,是很容易的。因?yàn)椴粫胩啵恍鑶枂栕约旱男?,”鄺達(dá)笑意惆悵地望著灰撲撲的天空,自言自語一般,“可若要長相守,那真的有太多東西需要周全考量?!?/br> 葉鳳歌對鄺達(dá)的過往只略知一二,見他此刻雖是笑,卻像是痛徹心扉,不禁跟著站起來,頗有些手足無措。 她看得出鄺達(dá)這是有感而發(fā),想必當(dāng)年的心傷至今未愈,今日為了說服她接受師父好意的安排,竟不吝自揭傷疤。 “師兄,你……”她不知該如何安慰,一時噎住。 鄺達(dá)回頭笑笑:“我知道,師父替你做的這些安排,你若暫不能理解其中的苦心,也別急著否認(rèn),總歸不是害你?!?/br> 葉鳳歌抿了抿唇,柔聲道:“好?!?/br> **** 午時初刻,葉鳳歌如約回到五里鋪,陪著傅凜在小食肆隨意吃了些熱食墊下,一行人便又啟程往桐山回了。 兩人在車廂內(nèi)的坐榻上各自落座后,傅凜當(dāng)即蹙眉瞥過自己與葉鳳歌之間那約莫一拳寬的距離,旋即望著車頂,假作無事地往她身旁挨過去。 葉鳳歌紅著臉瞪他一記,往旁邊挪了挪:“挨挨擠擠像什么話?” 傅凜裝模作樣地委屈掩睫,一邊又往她身邊蹭,口中語焉不詳?shù)溃骸跋惹澳阕咭院?,我遇到傅淳了。跟她說了好一會兒話,我心累。” “三姑娘她,沒與你為難吧?”葉鳳歌果然心疼地軟了神色,主動伸手握住他的指尖,由得他沒骨頭似地蹭到自己身旁來靠著。 “沒為難,就是說了些事。” 他與傅淳之間的交易一旦走漏風(fēng)聲,勢必會引發(fā)傅氏本家的忌憚,他不想葉鳳歌提心吊膽,便含糊其辭地帶過。 葉鳳歌扭頭望著他,關(guān)切地追問:“什么事?” 傅凜低垂的長睫扇了扇,反手握住她的手,修長食指若有似無地在她手腕來回滑過。 此舉果然惹得葉鳳歌雙頰赧紅地縮了縮肩膀,掙扎著就想將自己的手收回來。 “過分了啊,”葉鳳歌見掙脫不得,只能往他手背上拍了一記,“再動手動腳,我可就……” 她又不真傻,知道傅凜是故意搗亂,好讓她不要再追問下去??伤?xí)慣了他不想說的事就不問,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只能順著他的意假裝忘記自己要問什么了。 傅凜就勢往下一滑,整個人半躺在坐榻上,腦袋枕著她的腿,將自己微微發(fā)紅的手背舉在她眼前:“你把我打傷了?!?/br> 就這么被訛上的葉鳳歌紅著臉悶笑,沒好氣地將他那只手按回去:“你這架勢,旁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打殘了呢。起來坐好!” 傅凜與她紅臉對紅臉,卻是一副賴皮兮兮訛到底的樣子,腦袋像黏在她腿上了似的。 “你方才說,那丸藥三個月吃一粒,五到六粒吃完就會好?”他仰頭笑望著她,沒話找話地顧左右而言他。 “對,”葉鳳歌笑著翻了個小白眼,對這個愈發(fā)沒臉沒皮的傅五公子有些束手無策,“師父還交代說,如今你的寒癥松緩許多,可以試試跟閔肅學(xué)一點(diǎn)簡單的拳腳,舒展活絡(luò)能幫著散寒。” 傅凜閉起一只眼睛,單眼覷著她,嘀咕道:“我懶得動彈太過,你知道的?!?/br> 葉鳳歌欲言又止,最終訕訕抿了唇,轉(zhuǎn)頭看著車窗外。 片刻后,她心底浮起一絲懊惱,終于覺得師父和師兄說的話還是有點(diǎn)道理。 她對傅凜是真的習(xí)慣了旁觀,大凡他說出口的決定,甚至沒說出口,只是表現(xiàn)出隱約的意圖,她通常就不會去反駁或爭辯。 畢竟這是侍藥者的本分。 就像此刻,她明知師父交代的事對傅凜是有好處的,她卻因?yàn)榱?xí)慣了沉默旁觀,而不知該如何去勸他改變主意。 靜默半晌后,見她神情愈發(fā)難測,傅凜倏地坐起來,隱隱不安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你生氣了?” “嗯?”葉鳳歌從紛亂的思緒中回神,扭頭看向他,“我沒生氣,只是在想事情。” 傅凜想了想:“若你希望……” 葉鳳歌無所適從地鼓了鼓腮,無奈淺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師父也只是建議,沒說你非得那么做不可,你自己斟酌就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