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娘興許做不到這一切，可她相信蘇太后一定可以力挽狂瀾。想她深宮里朝堂上沉沉浮浮近二十載的手段和腦子，還不夠她在已預(yù)知一切的前提下挽救一個蘇家

    前世，她為仇恨而活，滿身血污，精疲力竭。今生，她要為眼前彌足珍貴的幸福而活，干干凈凈，快快活活。

    月光潑灑進(jìn)潭，泛起泠泠的水光，映照出了一個通透的靈魂。

    ***

    翌日。

    蘇虞早早地被侍女喚起，半瞇著一雙惺忪的眼，任由侍女們替她沐浴焚香，梳妝打扮。

    “三娘昨兒個夜里沒睡好么？怎地眼底都是青的。”蟬衣一面替她綰發(fā)，一面問。

    說著，她嗔怪地看向一旁點(diǎn)香的連翹，道：“怎么我才病了這么幾天，你們就照顧不好主子了?！?/br>
    連翹連忙告罪，轉(zhuǎn)頭吐了吐舌頭，道：“好在蟬衣jiejie病愈了，我們幾個笨手笨腳的，三娘怕是早就嫌了?！?/br>
    蘇虞睜眼，自鏡子里看向身后的蟬衣。梳著雙丫髻，穿著鵝黃色對襟夾裙，典型的國公府侍女打扮。

    聽說她病時，蟬衣沒日沒夜的照顧她，結(jié)果她醒了，蟬衣卻病倒了。她去看她，她卻以怕過了病氣不讓她進(jìn)去。是以，這是她醒來第一次見到蟬衣。

    蘇虞凝神細(xì)看，把這張猶帶幾分稚氣的臉與記憶里那個闔宮都要客氣三分的掌事女官的臉緩緩地疊加在一起，重合了。

    她記得前世剛剛進(jìn)宮，脾性半點(diǎn)沒收斂，也曾如昨夜般偷偷跑出寢宮，結(jié)果翌日一早蟬衣將貪睡的守夜宮女好一通罰。

    宮里最是能改變?nèi)说模B主子都得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更遑論做下人的。蟬衣隨她進(jìn)了宮，比她成長得更快。

    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代價太大，她承受不起，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她這輩子是再也不想踏足一步了。離得遠(yuǎn)遠(yuǎn)地方是正道。

    蘇虞收回視線，道：“睡得晚了些罷了，撲層粉遮一下便是?！?/br>
    蟬衣默默應(yīng)“是”。

    待梳好妝，蘇虞起身移步出了院子。

    今兒個寒食，頭等重要的便是祭祖了。她穿過大半個寧國公府去往家廟，府里的一草一木又熟悉又陌生，她一路走馬觀花。

    快到家廟的時候，迎面碰上二嬸娘吳氏。吳氏身旁跟著的的是九歲的五弟蘇琮，身后是二姐蘇瑤和四妹蘇珞。

    蘇虞想到昨日的鬧劇，睨了眼蘇瑤，不想蘇瑤也正在看她。蘇瑤甫一對上她的視線便飛快地別開了眼。

    蘇虞嘴角微勾，對著吳氏福了福身：“二嬸娘早安。”

    吳氏沒應(yīng)，瞪了她一眼，領(lǐng)著二房眾人轉(zhuǎn)頭就走。

    蘇虞提步跟上，嘴角笑意更甚。

    正走著，忽見前頭跟在吳氏身后的四妹蘇珞和五弟蘇琮幾乎同時轉(zhuǎn)過頭來沖她笑了笑，兩雙像得出奇的眼睛里頭滿是星星。

    蘇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第8章 人鬼殊途

    蘇家祖籍江南，祖上十幾輩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大周末年內(nèi)憂外患，蘇家老太爺被征了兵，沒過多久戰(zhàn)死了，蘇家徹底失去了勞動力，老夫人沈氏靠著點(diǎn)針線活硬生生養(yǎng)活了兩個兒子，不想朝廷竟半分撫恤金也不曾發(fā)，甚至變本加厲地加重了賦稅。

    也就是這樣，成功地把蘇家逼造了反。

    老夫人當(dāng)年把老太爺生前的衣裳物件兒埋在后院的地里，算是入土為安，后來兒子蘇遒成了寧國公，又給父親立了塊氣派的碑。

    再后來，兒媳崔氏因病去了，臨死前吩咐要把她葬在江南，說是江南的水土養(yǎng)人，做人的時候不能呆在那兒，做了鬼就讓她去那享享福。

    至此，蘇家原先荒了的的那個小村子成了蘇家的墓地。因此，寒食京城里的人都跑到京郊去祭祖掃墓，獨(dú)獨(dú)蘇家只能在家廟里拜拜牌位。

    蘇虞踏進(jìn)家廟的時候，蘇府眾人已經(jīng)到齊了，皆是神情肅穆地跪著。

    最前方的是祖母沈氏，祖母身后是父親蘇遒和二嬸娘吳氏，二叔常年在外任官，每至年節(jié)才歸。父親身后是阿兄蘇庭，二嬸娘身后則是二房的三個小輩。

    堂內(nèi)左側(cè)供奉的是文昌帝君，右側(cè)是土地公，正中擺的則是祖宗龕。

    蘇家人丁委實(shí)單薄，偌大一個祠堂只跪了八個人，祖宗龕上的牌位也只了了幾個。

    蘇虞接過侍女手里點(diǎn)好的香，上前恭敬地拜了拜，將香插進(jìn)香案，接著，她跪下俯身深深地磕了三個頭。末了，她無言地退下，跪在了阿兄蘇庭的身旁。

    她抬頭，前面是父親挺直的背影。她微微側(cè)過身，能看見他半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劍眉英目，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什么。

    蘇虞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祖宗龕靠右側(cè)楹聯(lián)的一個黑色的牌位，其旁置了個銀色的燭臺，微微搖曳的燭火將牌位上刻的字映照得格外清晰。

    ——先室蘇母崔氏閨名畫扇生西之蓮位。

    相比蘇家泥腿子的出身，蘇虞的母親崔氏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閨秀。

    清河崔氏的嫡支。

    自古以來講究的是門當(dāng)戶對，當(dāng)年母親一意孤行地嫁給尚未發(fā)跡的父親，算是徹底地與崔家決裂了，被崔家的族譜除了名。

    世家女配土匪頭子，按崔家老太爺?shù)脑拋碚f，簡直是丟盡了他名門望族的臉。

    崔家縱然在大周末年已隱現(xiàn)沒落之勢，可幾百年世家大族的底氣依舊拿捏得夠足。父親在崔家門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沒能讓崔家松口答應(yīng)這門婚事，卻換得了美人的一顆真心，心甘情愿地跟著一窮二白的土匪私奔了。

    崔家委實(shí)沒想到，亂世出梟雄，昔日的土匪頭子成了手握重兵、深受皇帝寵幸的寧國公。母親也成了崔家人見了要行禮的誥命夫人。

    崔家的的確確是沒眼色，得罪了一個國公爺日子也能依舊照過，可得罪了皇帝就不一樣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管你是蠅頭百姓還是百年世家大族，得罪了皇帝別指望有好下場。

    嘉元帝揭竿起義有的是勇氣與腦子，缺的是人馬和錢，后來慕名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人馬不缺了，養(yǎng)兵馬的錢是缺得更厲害了。嘉元帝當(dāng)年打到河北的時候朝崔家借過錢，崔家不借，擺明了不看好他。

    有了這一出，嘉元帝一登基，崔家為了緩和與新帝的關(guān)系，趕忙送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進(jìn)宮，正是蘇虞的姨母，母親的親meimei，也就是后來的崔貴妃、崔皇后。崔家有個在宮里得寵得勢的女兒，自然也就不用看一個國公爺?shù)哪樕?/br>
    崔畫屏在宮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母親卻紅顏薄命，跟著父親吃了半輩子的苦，到頭來沒享幾天的福就早早地去了。

    但父親對母親倒也長情，蘇虞和阿兄蘇庭從未叫過任何一個女人姨娘，亦未叫過另一個女人母親。

    那種長情，不是歸有光那樣一面哀嘆連連地給亡妻種枇杷樹，一面歡歡喜喜地迎新婦進(jìn)門，更不是元稹那樣前腳在韋叢的墓前作悼亡詩，后腳在浣花溪前和薛濤雙宿雙飛，那是真正的十年生死兩茫茫，無需亭亭如蓋的枇杷樹和千古不朽的詩篇來見證。

    父親對阿兄和她自小嚴(yán)厲，母親去世后尤甚，她每每被父親責(zé)罰總會拐著彎兒提到母親，惹得父親心軟放她一馬。

    前世她也曾向往父親母親的那種愛情，以為衛(wèi)霄就是她的良人，且老天偏愛她，讓她無需經(jīng)歷母親那樣的磨難，殊不知她和衛(wèi)霄那點(diǎn)青梅竹馬的情誼在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其實(shí)她對衛(wèi)霄也從不曾有什么真正的感情，只是自小在長輩打趣的玩笑話里形成了一種慣性意識。

    ——“我長大了是要嫁給衛(wèi)霄的?！?/br>
    不入皇宮，衛(wèi)霄自是也不能嫁的，看著就膈應(yīng)。世上男人千千萬，她父親這樣的能有幾個？

    她重活一遭最是明白愛情的無用之處，眼見著她也到了適嫁的年紀(jì)，像她這樣的身份背景多半是政治聯(lián)姻，只盼著她的婚事能不拖累蘇家就好。

    祖宗龕上的香裊裊地燃著，模糊了牌位上的字。

    蘇虞斂眸，收回了視線。她其實(shí)長久以來一直不敢去回憶母親，母親自小教她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她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直難懲怨之時，她只能自己動手以怨報怨。

    她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在她面前張牙舞爪、耀武揚(yáng)威，更做不到在他們朝她舉起屠刀時束手就擒。

    有時候這死去的人比活著的人還要舒坦呢。

    蘇虞暗忖。

    死了便是一了百了，管它什么身前身后名。而活著還得被萬千紅塵俗事所牽扯，擾來亂去，舉杯消愁愁更愁。

    可人呀，活著才能算是個人，不論酸甜苦辣千百種滋味，好歹能嘗到，而不是一抹無知無覺的鬼魂。

    活著，才能有所作為，才能明白生命的真諦。她是死過的人了，更加明白活著的可貴。

    爐子里的香燃著有些嗆人，蘇虞屏息，心中默默道——

    阿娘，女兒一定會好好活著，決計不會再走前世的舊路，重蹈覆轍。也請您保佑父親兄長，保佑蘇家闔府，都能平平安安。

    蘇家向來不喜世家大族的繁文縟節(jié)，這祭祀之禮也是簡了又簡。

    祖母年紀(jì)大了，身子不好，不能久跪，不到半柱香光景父親就起身將祖母扶起，領(lǐng)著一眾小輩出了家廟。

    蘇虞起身的時候，望了望父親筆挺的背影，又回頭瞅了瞅母親的牌位。

    人鬼殊途莫過于此了。

    第9章 寒食折柳

    榮恩堂里，一碟碟精致的糕點(diǎn)吃食如流水般被呈上來。

    寒食節(jié)禁火，只能吃冷食，端上來的吃食都是提早備好了的，大多都是蒸制的點(diǎn)心面食，也有不少寒食節(jié)特有的小吃，諸如馓子、面燕、蛇盤兔、子推燕。

    蘇琮到底年紀(jì)小，適才祭祀的時候看著供桌上的貢品都要流口水了，還未落座就拿了個青團(tuán)咬了一口，里頭的豆沙放涼了更是甜，他正欲再咬一口，手臂被打了一下，手里的青團(tuán)差點(diǎn)沒拿穩(wěn)掉了。

    吳氏道：“沒瞧見你祖母大伯還未動筷嗎？一點(diǎn)規(guī)矩都沒有?！?/br>
    老夫人在大兒子蘇遒的攙扶下坐下，見了這一出笑道:“不妨事，讓他先吃?！?/br>
    眾人都落了座，舉筷用起飯來。

    蘇虞折騰一早也餓了，正欲舉筷，忽對上擱在她近前的一碟子蛇盤兔的眼睛。

    面粉捏成的兔子和小蛇，栩栩如生，蛇纏在兔子的身上，兔子只露出半個身子，豎著一對長長的耳朵，睜著一雙赤紅的眼睛。

    蘇虞莫名被那雙眼睛看得發(fā)慌，再一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雙紅眼睛不過是兩粒裹著包衣的紅豆。

    蛇盤兔，必定富。

    她卻不想蘇家再這般富下去了，富貴可以潑天卻不能盈天。

    她輕輕抬眸環(huán)視了一圈。席上眾人年歲不同，風(fēng)姿各異，唯一相同的就是——

    個個都華冠麗服，穿金戴銀。

    蘇虞斂眸，再次對上了那雙紅紅的兔眼睛。

    如今的蘇府可謂是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權(quán)貴，可誰能想到這偌大的蘇府，會伴著嘉元十一年的暮鐘頃刻間走向覆滅？

    父親被污叛國，戰(zhàn)死沙場，阿兄自刎以證清白，祖母急病而去，蘇家被抄……

    正走神，眼前那只蛇盤兔被一雙筷子夾了去。

    蘇珞夾起一只蛇盤兔，將之送至嘴邊，一口把兔子的一只耳朵給咬掉了，正吃著，忽察覺到蘇虞不知為何正看著她。

    蘇珞有些靦腆地笑道：“三姊姊你看，咱府上的廚子手真巧，我都不忍心吃了呢?！?/br>
    蘇虞回以她一個微笑，收回視線，舉筷夾了塊松花糕送入口中。

    忽而叩門聲響起，眾人視線一齊移向大門。是府上的徐管家徐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