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走過山道，看到有好些婦人孩童都往東邊這一帶走來，不少人手里都捧著衣物。偶爾還有幾個大姑娘小媳婦沖著這一行年輕漢子拋幾個媚眼的。

    “這山谷里的生活，似乎比外面的城池還要舒服?！标虝澈闷娴卣f道。

    秦諾也有同樣的疑惑，而且地方也寬敞，氣候也好，這雪烈族的人為什么不干脆駐扎在谷內(nèi)呢？非得在外面吹風(fēng)受凍。

    一番忙碌，天色已經(jīng)昏暗下來。山谷之內(nèi)采光不佳，比外面更早陷入黑暗。

    回到營帳之內(nèi)，也許是溫泉泡地太舒服，秦諾幾乎一躺下就沉入了夢鄉(xiāng)。

    睡到半夜，他醒了過來，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了。

    秦諾干脆起身，出了營帳。

    外面，陳長安領(lǐng)著兩個士兵正在值夜，坐在火堆旁低聲說著什么。

    見到秦諾出來，立刻起身迎了上來。

    秦諾沖他擺擺手，笑道：“我只是睡不著，隨意走動一下，不必驚動其他人了?！币呀?jīng)是下半夜了，看天邊黑蒙蒙的模樣，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

    沒有讓陳長安跟隨，秦諾一個人沿著山間小道隨意散心。一路行走觀察，地上種植的綠色植株果然是一種耐寒的冬薯，只是葉片焉了吧唧，生長地并不好。

    秦諾彎下腰，撿起一根小木棍，在土地上扒了兩下，是肥沃的黑土，應(yīng)該不是因為太過貧瘠，再看山谷中兩道橫穿而過的河流，也不是因為缺水。

    是因為光照不足嗎？可是白天觀察四面地形，山谷內(nèi)光照雖然時間短，但四壁冰雪反射，倒是意外光明燦爛。也許是因為這幾天陰天的緣故？

    秦諾準(zhǔn)備沿著河流往下走一段，突然身后傳來急迫的呼喚聲。

    “大人，快停下腳步！”

    秦諾轉(zhuǎn)身看去，是蘇蘿爾的身影出現(xiàn)在后方山坡上。

    她高聲呼喊，發(fā)現(xiàn)秦諾聽見了之后，立刻壓低了聲音，“大人，快回來，前面不能去了，族中不允許的?！?/br>
    第188章 神話

    秦諾扔下手里的小木棍, 返回了山坡上。

    笑問道：“為什么不能去，下面就是貴部族的禁地了嗎？”

    蘇蘿爾低聲道：“不是, 那里是危險地帶, 呃，也算是禁地吧，是祭祀的地方。”又伸手指了指, “不僅這片坡地的下方, 前面的那一大片區(qū)域, 都不能過去?！?/br>
    秦諾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驚訝起來, 蘇蘿爾劃過的地盤, 占據(jù)了整個山谷的絕大部分。

    之前蘇蘿爾提示不能亂走, 谷中有禁地, 但是萬萬想不到，禁地的范圍會這么廣闊。

    他立刻想起來，幾乎所有的營帳都設(shè)在東頭這片坡地上, 這里是整個山谷最高的地方，而白天進入山谷的時候，也注意到，大部分綠色，都集中在這一片山坡附近，下面的更廣闊的地帶，是一片蒼?？蔹S。

    按理說，越低洼的地區(qū), 土層肥厚，流水濕潤，更適合栽種莊稼吧？

    秦諾猶豫著，開口詢問：“既然有這么溫暖的地盤，而且地方也廣闊，為什么不在冬天將族民遷移到這里來呢，非要去搶磐洛城的地盤？”

    對秦諾的疑惑，蘇蘿爾苦笑：“大人有所不知，這里不可以久待，不然可能會承受渡世女神的憤怒?！?/br>
    渡世女神的憤怒？秦諾眼前一亮，這是他來到雪烈族之后，第一次從蘇蘿爾口中聽見女神的、名號。

    作為自己造神計劃選中的目標(biāo)，秦諾曾經(jīng)自信滿滿，誰知道半路折戟沉沙，雪烈族好好的竟然就不信那位女神了。對于這其中的內(nèi)情，他很有興趣。

    追問之下，蘇蘿爾一開始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開了口。

    “因為女神已經(jīng)隕落了。傳說二十年前大難的時候，女神為了保住最后的族民，自我犧牲，化身為這片山谷，賜予我們最后的棲息之地，賜予了部族復(fù)興的機會。之后多年，女神再也沒有展現(xiàn)過任何神跡，神的血脈也就此斷絕?！?/br>
    “女神自我犧牲？”秦諾驚訝，這是雪烈族的歪歪吧，又沒人能看見神。

    蘇蘿爾低著頭，小聲說道：“是的，當(dāng)時尊貴的靈女大人，在部族最困頓的時刻，離開了族民，攀上了圣山，從山崖上跳了下去。大祭司派人去搜尋救助，卻只看見她的軀體化為漫天星辰，最終落到地上，變成了這一處山谷?！?/br>
    秦諾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雪烈族的這位渡世女神，是有人間化身的，就是神廟歷代傳承的靈女。

    靈女的傳承頗為世俗化，是母女相傳，每一代的靈女，可以在族內(nèi)選擇某個城主或者勇士為夫婿，生下的如果是兒子，就跟隨父親姓氏，繼承貴族的地位，生下的如果是女兒，那就更加尊貴了，是下一任靈女的繼承人。

    從社會學(xué)角度分析，算是父系社會中少見的一個女性爵位傳承吧。

    但是，根據(jù)神話傳說都是由殘酷的現(xiàn)實演變美化而成這一規(guī)律。這位靈女，應(yīng)該是……受不了遷徙的苦難，在絕望中自盡身亡了？或者只是探路的時候，不慎失足摔落懸崖？

    之后被族內(nèi)的人美化加工，變成了女神犧牲自我，為部族開拓生路。而湊巧雪烈族又在深山內(nèi)發(fā)現(xiàn)了這一處隱居避世的山谷，前后一聯(lián)系，就變成了莊嚴(yán)的神話傳說。

    “你剛才說的女神的憤怒又是怎么回事兒？”

    蘇蘿爾咬著唇，看到四周無人注意，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傳說中，靈女的亡靈依然徘徊在這里，她身亡之后對部族的苦難依然充滿了怨恨，導(dǎo)致她的靈魂無法回歸，變成了看不見的死亡沼澤，吞噬任何接近她的人。”

    “雖然這些年里，大祭司也帶領(lǐng)著諸位神殿主祭，多次祭奠和貢獻祭品給女神，卻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而且女神的憤怒卻在日漸擴大?！?/br>
    “原本這個山谷，是有很多百姓居住的，但那些無辜的族民，經(jīng)常會被女神的憤怒吞噬，有的在勞動之中，有的在睡夢之中，甚至有的在飯桌之上，就莫名失去性命?！?/br>
    “而且只要被女神的腳步踏足過地帶，就會化為死寂。只剩下一片荒蕪，沒有任何生命能夠靠近?！?/br>
    “漸漸地死亡的人越來越多，而不能踏足的地方也越來越多，如今這整個山谷，也即將化為死寂之地了?！?/br>
    “小的時候，部族的大多數(shù)人就是在這里居住生活的，日子無憂無慮，生活富足?？墒沁@些年山谷日漸荒蕪，大家都在說，整個山谷快要死掉了，靈女當(dāng)年的魂魄也要消散了。大祭司便帶著部族勇士出去開拓建城了?！?/br>
    秦諾恍然，難怪他看到外面雪烈族居住的城池非常簡陋，果然是這幾年剛剛建成的。

    講述著過往，蘇蘿爾明媚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憂傷，她就是在這個美麗的山谷中出生并且長大的，親眼看著曾經(jīng)生機勃勃的地方，漸漸變得荒蕪一片。雖然跟著父母親人，遷移到了外面的城池，還是戀戀不舍的眷念。

    “大人，記得您曾經(jīng)說過，那首曲子是叫做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心中浮現(xiàn)的，就是這一片土地的模樣，還有小時候的日子……”說得哽咽起來，蘇蘿爾連忙擦了擦眼睛，躬身行禮道，“是我失態(tài)了，請大人見諒。”

    秦諾心中憐憫，低聲道：“任何人離別故鄉(xiāng)，總是悲傷的……”這些日子流落北地，他也在深深思念著故土，思念著宮中的親人。

    話未說完，突然遠(yuǎn)方傳來一陣奇異的音調(diào)，像是有什么狂暴的巨獸，正在嘶鳴。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是地下，又像是遙遠(yuǎn)的山巔。

    隨之而來的，是腳下傳來輕微的震動。

    “怎么了？”秦諾變了臉色。

    受這個聲音驚動，陳長安一躍而起，立刻沖下了山坡。幾乎同一時間，裴拓眾人也從安睡的營地里沖了出來，警惕地看向四周。

    發(fā)現(xiàn)秦諾和蘇蘿爾站在坡地下方好好的，陳長安松了一口氣。

    蘇蘿爾被這些人過于激烈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沒有事的，只是山間的轟鳴。”

    秦諾遙望四周，那些雪烈族民的營帳都一片安寧靜謐，包括中間的大祭司所在的神殿，顯然對這種轟鳴聲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秦諾和蘇蘿爾回了山坡之上。

    “既然無事，大家都去歇息吧?！?/br>
    眾人確認(rèn)剛才的詭異聲響，只是自然原因造成，這才松懈下來。

    姚星旭替換陳長安繼續(xù)值夜，大多數(shù)戰(zhàn)士都進入帳篷睡覺。

    第二天清晨，山谷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生機，雖然氣候依然寒冷，但什么也擋不住雪烈族民們勞動的熱情。

    很多人在田間勞作，照料著那些植株，婦人們?nèi){洗衣物，照料孩童，還有人在采集硫磺石，似乎在制作辟邪的香囊。

    “這種黃石香囊是我們雪烈族的特產(chǎn)，連遙遠(yuǎn)的西域和大周的商人都會來收購呢?！碧K蘿爾介紹道，“每年都能換來很多的糧食兵器。”

    富饒的山谷，豐沛的糧食，還有各色礦產(chǎn)。難怪雪烈族看起來如此富裕，能在短短十幾年內(nèi)重新復(fù)興。

    一切都井井有條，山谷之內(nèi)的生活比山下城池之中的更加熟稔自然。

    一天的時間里，秦諾站在旁邊仔細(xì)觀察著，果然沒有人會走下坡地，所有人的活動范圍，都在一條線以上。

    而這條線以上的部分，只占據(jù)了整個龐大山谷的五分之一左右。而且都是氣候最寒冷的區(qū)域，附近的植株生長的都不夠繁茂。

    地?zé)豳Y源，當(dāng)然是越往下方，越溫暖舒適。借著正午的陽光遙遙望去，下面荒蕪的地方，有不少石頭和泥土的房屋，看起來都遺棄很久的樣子。足以證明，最初雪烈族在這個山谷，是居住在水草最豐沛的那些地方的。不過因為一些變動，逐漸向東向上遷移，地盤漸漸縮小。

    究竟是什么，讓他們放棄了下方的福地，向上遷移呢？

    那詭異的渡世女神的詛咒，還有莫名其妙降臨的死亡。

    山坡之上，有一些年邁的老人，站在這條看不見的線附近，遙望著下面荒廢的房舍，滿是懷念。

    看著他們留戀的神情，再看看那些螞蟻搬忙碌進出的雪烈族民。

    秦諾突然明白，為什么雪烈族會毫不在意地將自己這個外人也帶進山谷之內(nèi)了。

    一處即將被放棄的地方，自然也沒有保密的必要了。

    “這里曾經(jīng)是最美麗富饒的地方，是上天賜給我們部族的明珠，如今卻到了日漸凋零的時刻?！币粋€充滿滄桑和感慨的聲音從旁邊響起。

    秦諾轉(zhuǎn)頭看著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大祭司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俯瞰著遙遠(yuǎn)的山谷土地。

    “這里確實是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鼻刂Z點頭道?；叵肭笆乐袑W(xué)課本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所記載的谷中世界，只怕也就是如此模樣了。

    “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永遠(yuǎn)住在這樣美麗的地方，無憂無慮?！贝蠹浪究嘈χ翱上н@種違逆天道的存在，本也不能長久擁有。能夠享用近二十年，讓部族得到休養(yǎng)生息，重新復(fù)興的機會，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一切是女神的庇佑?！?/br>
    秦諾好奇心起，忍不住問道：“之前聽貴部族的人說，是靈女舍身為族民，化為了這一片富饒的土地？”

    靈女身亡距今不到二十年，蘇蘿爾這些年輕人沒有印象，但大祭司這些老人都見證過歷史，應(yīng)該知道真相吧。

    提起靈女，大祭司身軀微微顫抖，那一瞬間流露的表情，大概可以形容為悲愴吧。

    “是女神將自身獻祭，才換來了這一線生機，為整個部族?！?/br>
    獻祭！這個詞匯，驟然讓秦諾品味到了一絲血腥。

    記得前世看到的資料，在蠻荒的部落之內(nèi)，獻祭這種行為，大都是殘酷血腥暴力的代名詞。

    轉(zhuǎn)而又想到，靈女身份尊貴，身為女神在人間的化身，地位還在眼前的大祭司之上，不可能遭遇這種事情吧？

    “她深愛著部族，卻也怨恨著部族?！弊罱K，老人說了這樣模棱兩可的一句話。

    一場談話并沒有持續(xù)很久，似乎想到了夭亡的靈女，斷絕的傳承，大祭司黯然離開了。

    留下秦諾一個人無限深思。

    又過了一日，出征的戰(zhàn)士們返回了，山谷之內(nèi)更加熱鬧。

    這一次出征，果然是大捷，雪烈族在山下的城池里設(shè)下了埋伏，將前來征伐的磐洛城和旭日城的兵馬一網(wǎng)打盡，斬殺上萬，俘虜數(shù)千，緊接著乘勝追擊，又大敗旭日城的援軍，讓他們損失慘痛，龜縮城內(nèi)不敢出來。之前被擄走的族民，也已經(jīng)盡數(shù)救出。

    “要不是因為暴雪連連，攻城不便，這一趟一定連旭日城也一起收拾了?！碧赵魄噙^來拜訪，說起戰(zhàn)況，滿臉欣喜。

    “旭日城遲早要收拾，馬上開春雪化了，咱們就起兵攻伐。”

    “都是甄先生出色的謀劃，現(xiàn)在磐洛城徹底變成了我們的地盤了。等下一次遷徙，絕不會有不長眼的勢力膽敢劫掠族民?！?/br>
    “如今我們雪烈族可不是十年前那種任人欺負(fù)的軟蛋了?！?/br>
    一群年輕的將領(lǐng)歡欣鼓舞地說著。

    聽著身邊的議論聲，秦諾感覺比較復(fù)雜，尤其看著面前被押送經(jīng)過坡地的百十號人。

    僅僅不到十天的功夫里，再一次見到磐洛城主鐘躍，竟然會是這種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