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像是一場驟然經(jīng)過的暴風(fēng)雨，來得急，也去得快。

    不過片刻之間，城門后面的小廣場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五城兵馬司的活人在了。

    戴德耀命手下檢視四周，不要放過漏網(wǎng)之魚，自己來到晁陽成面前，笑道：“多謝了?！?/br>
    “不敢當(dāng)將軍謝字。”晁陽成恭敬地回禮道。

    戴德耀還是有些驚訝：“真想不到，晁將軍竟然是忠于皇上的人。”之前裴翎與秦諾制定計劃，提到過讓他們不必強行入城，可以假借平西營的名義。戴德耀便知道平西營之內(nèi)，有潛鱗司的探子。對皇帝的手腕不免高看了一眼。

    要知道，崔騫接手平西營雖然時間不算長，但他為人手段高明，聚攬人心頗有一套，再加上景耀帝的助力，很快將整個平西營整治地鐵桶一般。

    皇帝登基時間很短，竟然就能在這里面安插棋子了。

    萬萬沒想到，來接應(yīng)并送上印信的人是晁陽成。這家伙可是崔騫的親信??！難道是潛鱗司很久之前埋下的棋子？對皇帝的手段，戴德耀不僅越發(fā)感覺高深莫測了起來。

    晁陽成神情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一向冷淡的表情有些崩解的跡象，但還是穩(wěn)住了。

    對戴德耀的疑問，只沉聲道，“是皇上以德服人，平西營從上到下無不嘆服。”

    以德服人！被這個熟悉的詞匯刺激到，戴德耀眉頭抽搐了一下。

    等等，平西營從上到下？這個意思難道是說平西營統(tǒng)領(lǐng)崔騫也……

    看著晁陽成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戴德耀想要詢問，卻知曉眼下不是詢問的時機，只能搖頭苦笑了。

    轉(zhuǎn)頭吩咐手下，立刻殺奔五城兵馬司衙署。

    *****

    皇宮之內(nèi)。

    霍太后坐在殿上，眼看著西洋鐘一點一點過去，終于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之前因為霍東來、范文晟等重臣都拒絕入宮，她命令五城兵馬司將人“請”進(jìn)宮來，但是至今一個多時辰過去了，依然沒有任何重臣入宮。

    縱然范曾明白，這些朝臣不是他能真正得罪的，“請”人的手段比較和緩，也不可能拖延到這個地步吧。

    事情有變！

    常年浸yin宮廷之內(nèi)的霍太后立刻嗅到了不對勁兒的味道。

    是范曾起了異心，還是霹靂營之前就已經(jīng)入城了？可是自從定下計劃之后，她已經(jīng)安排霹靂營內(nèi)的眼線緊迫盯梢，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會有消息傳來，而京城內(nèi)部更是嚴(yán)防死守，任何有嫌疑的人都不會放入城內(nèi)……

    霍太后站起身來，焦急地來回走動著。

    片刻之后，咬牙道：“傳平西營副統(tǒng)領(lǐng)翟文柏入宮?！?/br>
    又等了片刻，眼看著天邊隱約泛起一抹白光，平西營副統(tǒng)領(lǐng)翟文柏沒有過來，反而是她最期盼的那個人到了。

    “娘娘在著急什么？”長身玉立的青年走進(jìn)了大殿。

    兩側(cè)的燭光照耀在那張清俊無雙的臉上，年輕人施施然走近的身影仿佛破開黑暗的第一縷光，就這樣照進(jìn)了陰暗的大殿之內(nèi)。

    看到崔騫，霍太后原本沉悶的心情一掃而空。

    “只是……你怎么也回京城了？”她詫異著，按照原定的計劃，崔騫留在避暑山莊那邊看守勛貴和宗室，同時還要對付秦澤，扣押秦勛，將先帝留下的兩位皇子掌控在手中。

    “這不是擔(dān)心娘娘您的安危嗎？”崔騫笑著道?！耙粠褪凰夭偷母嘀叄挠玫弥H自盯著，都已經(jīng)收拾好了，不必憂慮?！?/br>
    這個解釋立刻打消了霍太后的疑惑。

    “你回來的正好?！彼粽{(diào)有些急促，“五城兵馬司的人多半是起了異心，正好你調(diào)派平西營的人進(jìn)城，將那些逆賊誅滅?！?/br>
    “也好，為娘娘將那些逆賊一掃而空，是臣的榮耀。”

    崔騫眉目如畫，說著這樣的話語，更顯得整個人英姿煥發(fā)。

    霍太后有一瞬間的失神，回過神來，她的手已經(jīng)撫摸上了崔騫的臉頰。

    這一次，不同以往，崔騫沒有閃避。

    他盯著霍太后，目光深沉而憂郁。

    霍太后也在深深凝視著他，仿佛在通過這張容顏，看著另一個人，那個她曾經(jīng)深愛著的人，卻因為家族的道路，她只能與他失之交臂。然后，他被這個世上比她更有權(quán)柄，更加尊貴的女子所奪走了……

    不過一切無所謂了，那都是過去的記憶。

    眼前的人，更加年輕俊美，而且由她一手養(yǎng)大，對她忠心耿耿。他們還有更遙遠(yuǎn)的未來，屬于兩個人的未來，只要穩(wěn)住如今的局勢。

    “死人不可能跟活人爭什么。不是嗎？”她忍不住喃喃低語。

    “太后說的是。”

    崔騫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閉上眼睛?？⌒愕哪樕希镜膽n郁之色更加明顯，長長的睫毛投下細(xì)密的陰影，讓他雙目比往常顯得更加溫潤柔軟?？墒牵瑥哪羌t唇中吐出的話語，卻一點兒也不溫柔。

    “死人不可能跟活人爭什么?！?/br>
    “也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您當(dāng)年將父親身亡的消息告知母親，又收買產(chǎn)婆，故意讓她難產(chǎn)血崩身亡嗎？”

    霍太后正沉浸在溫柔旖旎的氣氛中，一開始甚至沒有醒悟過來他在說什么。

    片刻之后，她終于聽清楚了，瞬間臉色劇變，她猛地想要收回手，然而那只手卻被崔騫緊緊按住，在自己的臉頰上。

    “我的容貌一定酷似父親吧?！彼χ?，眼中浮動起淚水。

    透過晶瑩的眼淚，他的目光幽深難測，帶著寒冰般刺骨的冷意，卻也有痛苦的矛盾掙扎。

    “不，我……”霍太后驚慌了起來。

    然而崔騫沒有給她說太多話的機會，他合攏雙手，在霍太后潔白的脖頸上，然后用力……

    第139章 秋雨

    “咯咯”的呻、吟聲從霍太后的喉嚨中發(fā)出, 她的目光中滿是恐懼。

    明明只有一步之遙了，距離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 為什么走到這里卻又失敗？

    是秦澤的手筆, 將這件塵封的往事揭開？能知曉這個秘密的人不多，是霍家又一次放棄了自己這個女兒，與秦澤聯(lián)合了？

    亦或者, 是那個卑賤愚蠢的孽庶, 壓根兒就沒有死。

    幾乎是瞬間, 聰慧如她就想透了很多事情。

    從被家族軟磨硬泡著放棄了感情, 進(jìn)了這個宮廷, 她的心中一片冷硬, 縱然是高高在上的正宮皇后, 內(nèi)心的荒蕪憤怒也難以填滿, 只剩下對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的垂涎。

    都是因為這該死的皇權(quán)，她失去了自由快樂，失去了心愛之人, 連親情也變得淡漠。

    那么等她拿到了最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是不是一切就能夠回來了。

    如今眼睜睜看著一切近在咫尺，卻要失之交臂，甚至鉗制在自己喉嚨上的手……她死死盯著崔騫俊秀熟悉的臉龐，在萬般不甘和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直到那具軀體再也沒有了生息，崔騫猛地回過神來，他崩潰一般跪倒在地上, 肩頭顫抖著。

    他曾經(jīng)殺過無數(shù)的人，傳達(dá)命令殺的，親自動手殺的，在南陳的戰(zhàn)場上，在動亂的宮廷中……

    他知曉很多人怕他，背地里叫他儈子手，或者玉面修羅什么的亂七八糟綽號。

    他一概不在意，從修習(xí)武道開始，他就對血腥的道路早有預(yù)料，還有期盼。

    瑞國公崔家原本世襲的文生，儒雅清貴，到了他這一代，卻棄文學(xué)武，在京城勛貴圈子里還引發(fā)了一陣熱議。

    但是除了武道，他無法宣泄這種深入骨髓的仇恨。只有親手讓仇人的鮮血流淌在大地上，他才能略微清醒和舒坦。

    四歲那一年，身懷六甲的母親驟然血崩身亡，他不顧侍從的阻攔，沖進(jìn)了房間里。

    只看到那一盆盆的血水，還有那個皺巴巴的嬰兒，那是他的meimei，原本應(yīng)該生下來就受盡嬌寵、宛如公主的孩子，卻沒有了任何生命的跡象。

    還有他的母親，這個帝國最尊貴的血脈，卻只能躺著床上，無力地等待著死亡降臨，整個床鋪和裙擺，都是赤紅的色彩。

    血珠沿著赤、裸的腳踝流下來，從床邊滴落到地面上。

    他當(dāng)場被嚇得尖叫起來。

    那一天的赤紅血崩，還有母親垂死之際的哀嚎聲，仿佛占據(jù)了生命的全部。

    搬入宮中居住后，他夜夜都會被噩夢驚醒。雖然景耀帝和霍太后對他百般關(guān)心，太子秦聰對這個表弟也處處容讓，寬和相待。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難以忍受的壓抑，性情也日漸偏激沉郁。

    直到踏足南陳的戰(zhàn)場，當(dāng)眼前充斥著無數(shù)血腥之后，他的噩夢才稍稍停歇。

    殺了那么多人，染了那么多血，見慣了敵人的慘叫哀嚎和死亡的降臨。

    如今的他，在這個慈寧宮的大殿里。他頭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殺人是一件這么痛苦的事情。

    眼前的霍太后，是從小撫養(yǎng)他長大的人。如同第二個母親。

    她對他的關(guān)懷……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變調(diào)的？

    她看自己的眼神開始慢慢改變。

    這種改變讓他心寒，讓他疏遠(yuǎn)，甚至只能自請入戰(zhàn)場，遠(yuǎn)離了這個宮廷。

    但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要親手殺她。

    心中無與倫比的痛苦和憋悶。

    直到身后的腳步聲傳來。

    秦諾看著跪倒在地上的崔騫，還有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霍太后。

    曾經(jīng)在這個宮廷中說一不二，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壓制帝王權(quán)柄的女人，如今已經(jīng)陷入了永眠的深淵。

    秦諾心情有些復(fù)雜。

    也許是如今崔騫的痛苦，正好是他一天前所親身經(jīng)歷過的。

    親手殺死自己的親人，總是一件難以讓人釋懷的事情。而且，霍太后在崔騫生命中的位置，遠(yuǎn)比秦澤對自己來說更加重要。

    這么想著，對眼前之人濃重的厭惡不禁略微減少了兩分。

    意識到有人進(jìn)來了，崔騫瞬間從短暫的失態(tài)中清醒過來，他后背繃緊，仿佛一只受了驚嚇的貓科動物。

    發(fā)現(xiàn)進(jìn)來的人是皇帝，他逐漸松懈下來，緩緩站起身。

    “皇上滿意了？這個結(jié)果?！?/br>
    “辛苦崔卿了?！鼻刂Z平視著他回道。

    崔騫頓了頓，突然問道：“皇上要殺我嗎？”

    沒想到他會這么直白地問出這句話?？磥斫裢淼氖虑?，真的對他刺激不小，都有點兒破罐子破摔了。

    秦諾溫聲道：“這個夜晚，死的人還不夠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