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時景耀帝還惦記著妹夫被殺的仇恨，再加上南陳的戰(zhàn)場上戰(zhàn)況慘烈，大周兵馬消耗很大，所以對這些獻(xiàn)到京城的俘虜，景耀帝也沒什么好臉色。

    皇子中只封了居長的那個安平伯的三等伯爵位，賜了一處宅院，就讓他們住下了。其余的宮妃女眷，則作為戰(zhàn)利品，都分發(fā)了立功的朝臣將領(lǐng)。

    宮中也留下幾個宗室女，但都寵愛平平，位份也低，不過臨幸了幾晚就拋在腦后。

    受皇帝的態(tài)度影響，京城貴族對這群被俘虜?shù)哪详愖谑覄踪F沒有看得起的，大都肆意欺壓。安平伯本人帶著全家，十幾年里幾乎足不出戶，謹(jǐn)小慎微地過日子。

    秦諾不僅賞賜了安平伯，還為北宮里面景耀帝后宮留下的兩個南陳宗室女封了太嬪，讓她們安心養(yǎng)老。

    這無疑釋出了一個態(tài)度。

    宮中并不因此遷怒南陳的舊人。

    京城里對南陳女子的驅(qū)逐行為立刻大幅度降低了。秦諾聽著潛鱗司送上來的奏報，總算松了一口氣。

    三天之后，神策營和辟東營整備完畢，先后從駐地開拔，奔赴南陳戰(zhàn)場。

    臨出發(fā)之前，兩軍的統(tǒng)領(lǐng)先后入宮覲見。秦諾如往常般勉勵了一番，就讓他們退下了。

    然而在辟東營詹子平覲見的時候，這個面目剛毅的中年男子卻沒有立刻退走。

    他依然跪在殿中，神情難得地出現(xiàn)一絲猶豫。

    秦諾詫異，問道：“詹卿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皇上，”詹子平似乎不知道該怎么樣表達(dá)，遲疑了片刻，才開口道，“臣等知曉，皇上心存仁厚，想要善待南陳的百姓和宗室，但是，此番南下，只怕我等要辜負(fù)皇上的信賴了?！?/br>
    秦諾一愣。

    跪在他旁邊的是剛剛提拔為副統(tǒng)領(lǐng)的羅信，說的更加直白。

    “皇上，南陳形勢敗壞，非殺戮不足以壓服此起彼伏的反抗之心。此番南下，辟東營只怕要讓皇上不喜。但除非此舉，實在難以服眾。”

    秦諾心里頭一沉，他明白兩個人的意思了。

    南陳因為之前南軍的行為，已經(jīng)民心盡喪，這種情況下，想要收攬人心，不可能是短時間內(nèi)的幾個善政能做到的，而且如今也來不及了。

    想要壓服這此起彼伏的反抗，只有用一招了。

    殺！

    殘暴血腥的殺戮，和高壓嚴(yán)酷的統(tǒng)治，同樣能壓服反抗，而且是所有手段中最高效最直白的一種。

    南陳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敗退，想要挽回形勢，只有用這一招了。

    秦諾臉色沉了下來，要?dú)⒍嗌偃?，才能壓服這些反抗，殺得人頭滾滾，才能換來南方的靖平嗎？

    他不開口。詹子平等人卻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

    “臣等蒙皇上重恩，愿意為皇上手中之刀，只希望皇上聽聞屠城滅族之暴行，一時勿要苛責(zé)阻止?！闭沧悠綇娜菡f著。

    他神態(tài)平靜，話語中還隱藏著一個意思。

    此舉也可快速收攬人心！將來皇帝平定南陳，只要將他們這些血腥屠戮的劊子手們明正典刑，重責(zé)一番，就可以讓南陳劫后余生的百姓感激涕零。覺得雖然將領(lǐng)殘暴，但是皇帝還是明君，能夠為他們出頭的。

    這可比那些細(xì)水長流的政策要見效快多了。

    秦諾很快意識到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語。

    他自嘲地笑了笑，“朕要用這種狡詐的手段來榨取民意，何其虛偽？更何況，卿等的忠貞之心，朕視若瑰寶，豈會如此利用？”

    詹子平一怔，頓時感動又慚愧地道：“是臣僭越了?；噬纤∽??！?/br>
    羅信倒是一片平淡，他跟秦諾的接觸更多些，很明白眼前的少年天子心性之純正，不可能干這種過河拆橋的事情。正色道：“皇上是仁君，但臣等是武將，有時候以雷霆霹靂手段，斬殺反抗之心，反而能夠盡快結(jié)束戰(zhàn)爭，才是真正的仁慈，所謂以霹靂手段行菩薩之事，請皇上三思?！?/br>
    秦諾蹙眉，南陳的戰(zhàn)局，想要改變這種以殺壓迫的形勢，除非能快速取得勝利……

    只要快速攻破建鄴，俘虜偽帝，所謂反抗勢力，自然煙消云散了。

    甚至只要陳玹這個人身亡或者被俘虜，就可以徹底瓦解整個反抗勢力。

    畢竟，陳玹至今都沒有子嗣。早年他除了白皇后，并未置辦后宮妃嬪，白皇后曾經(jīng)生下一個兒子，可惜數(shù)年之前就不幸夭折了。

    秦諾面上露出深思之色。

    *****

    又三天之后，京城的春闈開始了，這一年的春闈因為戰(zhàn)爭吸引了從朝廷到百姓的幾乎全部注意力，遠(yuǎn)比往年更加低調(diào)平淡。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就開始了，然后悄無聲息地就結(jié)束了。

    在這一片悄無聲息之中，秦諾卻對今年的科舉頗為重視，希望能從中挑選出幾個可用之才來。甚至科舉的題目都專門選擇了與民生經(jīng)濟(jì)相關(guān)的要點(diǎn)。

    翻閱一篇篇策論，大多數(shù)都是陳腐的觀點(diǎn)，但也有幾個可用的，秦諾仔細(xì)標(biāo)注了。

    其中自家表弟陳頻的表現(xiàn)，讓他意料之外，竟然考中了。

    秦諾專門抽出了他的試卷查看，論調(diào)工整，文筆精煉，確實是這個年齡的讀書人少見的?；叵胫耙娒娴臅r候，自己提出恩蔭授官的建議，難怪被他婉言謝絕了。想必也是自持才華吧。年輕人有銳氣是最好不過的。

    吏部的考官將他列在了第三名探花郎上，這是個比較顯眼的位置。也不知是否考慮到了他的出身。這個年代科舉還不像后世明清那般嚴(yán)格縝密，入選的也大多數(shù)是世家子弟。其中可cao作的地方很多。

    秦諾想了想，還是將陳頻的名次向后挪了兩個，只是擱在了二甲的上層。另外又按照心意將幾個看中的人才重新調(diào)配了一番。

    考試之后，很快放榜了。

    春闈之后，按理說應(yīng)該是選秀，但是秦諾以戰(zhàn)爭開始，不可耽于美色為名，總算將今年的選秀搪塞過去了。

    內(nèi)務(wù)府很是抱怨，但大體上沒有人違逆皇帝的決定，畢竟霍太后已經(jīng)去避暑行宮了，而且戰(zhàn)事正緊張。

    選秀是要花錢的，戶部因為高額的軍費(fèi)開支已經(jīng)頭痛不已了，偏偏今年開春皇帝又減了稅，倒是樂于見到這個結(jié)果。

    也有幾個朝臣，提出了小選的折中法子。不必公開選秀，只從名門之中禮聘幾位才貌雙全，賢良淑德的小姐入宮侍奉，并不耗費(fèi)什么。

    對這個論點(diǎn)，秦諾一概留中不發(fā)，使出一個拖字訣，朝臣也無可奈何。畢竟如今朝野上下目光都集中在戰(zhàn)事上。

    *******

    每年的科舉之后，都會有書局將當(dāng)年中選的文章編輯成合集發(fā)行，取名叫《簪花集》，供天下讀書人學(xué)習(xí)參閱。到這個時候，都是書店銷售的一個小高峰。

    朱筆樓是城東最大的一家書鋪，店內(nèi)各類書籍最是齊全，位置上佳，書店不僅提供各色圖書，還有附屬的茶樓，供讀書人在這里交流品茶，經(jīng)常有京城文人墨客的詩會在這里舉行。

    今日正是今年《簪花集》發(fā)售的日子，不少讀書人一大早就過來購買了。

    店鋪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旁邊的茶樓也跟著熱鬧非凡。

    有相熟的讀書人彼此打著招呼，三五成群地落座品茶，一起談?wù)撝衲甑臒狳c(diǎn)話題和時事。

    “南陳使節(jié)上京，是要求和嗎？”

    “怎么可能答應(yīng)他們，想要求和，先退出建鄴城再說?。　?/br>
    隨著建鄴城的陷落，大周兵馬退守密州防線，南陳的戰(zhàn)事陷入膠著狀態(tài)，看起來短時間都不可能有變化了。

    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打破了沉寂，南陳竟然派出了使節(jié)，想要上京城，開展談判。

    “就是。如果是烏理國退守南蠻地帶，想要求和，還可以考慮一下。但如此占我土地，殺我子民，豈能輕易算了的？”

    “話不能這么說，建鄴城十三年前還是姓陳的呢。”

    “若要以這個論，建鄴三百年前還是姓宋的，也沒見姓陳的還給人家啊?！?/br>
    “天下爭奪，當(dāng)然是有德者居之?！?/br>
    “神策營和神兵營聯(lián)手，再加上辟東營，何懼這些南蠻妖兵?！?/br>
    一個聲音涼涼地插嘴道：“別忘了，咱們還有三萬兵馬扣在人家手中呢。”

    一群書生在茶樓上，對著天下大事議論紛紛?？婆e之后，名落孫山的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啟程返鄉(xiāng)了，此時還留著京城的，大多都是考中了的，或者準(zhǔn)備在京城的書院留下學(xué)習(xí)的。對京中的事務(wù)也格外留心。

    比起左邊的茶樓上議論紛紛，右邊林立的書架旁邊就安靜多了，都是正在挑揀書籍的士子。

    一個銀灰色長衫的年輕書生正在書架前埋頭翻找著。

    有相熟的年輕人見了，招呼起來：“康兄，怎么也過來了？可是來買《簪花錄》的？”

    銀灰色長衫的年輕人抬起頭，秀氣的臉上微帶靦腆，笑道：“原來是王兄，我是來找南陳方面的典籍，沒想到在這里能遇見你?！?/br>
    兩人是同一家書院的學(xué)生，非常熟悉。

    姓王的士子笑起來，“說的也是，康兄今年高中一甲，何必來這里買什么《簪花錄》?！?/br>
    周圍聽到的士子，無不為之側(cè)目，眼前少年，竟然就是今科的探花郎康殷？

    康殷看到自己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臉頰頓時浮起一層紅暈，笑道：“《簪花錄》也買了一本，畢竟頭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刊印發(fā)行?！?/br>
    他如此實誠，倒讓王德諾無法繼續(xù)調(diào)侃了，轉(zhuǎn)而笑道：“康兄找南陳的資料，可是因為最近的戰(zhàn)事?！?/br>
    康殷點(diǎn)頭：“我想寫一本平陳策，上呈預(yù)覽?！闭f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也不知道會分派哪個衙門，只是想著萬一僥幸?！?/br>
    王德諾目光落在他手上，“《神龍記事》，你連這么古早的書都翻閱了，果然是要寫一篇大作的。”

    康殷笑起來：“只是對南陳的歷史有些興趣?！?/br>
    說話的功夫，兩人已經(jīng)各自選好了書，付了賬，往東頭的茶樓而去。難得遇到昔日同學(xué)，尋了個座位開始說話。

    沒說兩句，就聽見旁邊的桌上幾個人在熱烈談?wù)撝?/br>
    “我看這二甲的幾篇文章，倒是比前面的都扎實。其中這篇排第五的文章，比前三的還要精煉些呢。倒是今科的前三甲，狀元公也就罷了，第二名的好生平淡，并無亮點(diǎn)，第三名的文秀有余，銳意不足……”

    幾個人對文章一陣評頭論足，大多數(shù)人都稱贊第五名的文章寫得更好。

    旁邊的桌上，王德諾看康殷神情有些黯淡，低聲道：“文無第一，管這些干什么？”

    康殷搖搖頭，“我之前翻閱過《簪花錄》，也覺得這陳頻公子的文章比我略強(qiáng)兩分呢?！?/br>
    王德諾笑道：“你倒是謙虛，只可惜文章好壞，可不是看咱們的評判，而是考官的看法。”

    秉持這個看法的人也不少，對面桌上有一個矮個子的書生笑起來：“扎實不扎實，又不是咱們說了算，還是得看主考官是否合心意?！?/br>
    “是啊，能進(jìn)這個名次的，文章那個不扎實，讀起來，篇篇都是字字珠璣，如玉在喉。只是論點(diǎn)是否合乎題目，才是關(guān)鍵。”

    “那可未必，聽說今科的考卷，是上呈御前的，今上親自點(diǎn)了名次的?！边@個時代的科舉還沒有殿試這個環(huán)節(jié)。

    “什么？真的假的？”眾人都震驚起來，“這么說來，今科的前幾名，都是合乎上意的?！?/br>
    “所以說今科前幾名的文章，可得好好揣摩啊。”消息靈通的士子笑道。

    眾人熱切討論了一番，一個人突然道：“唉，就算名次排得高了，也未必將來仕途順暢。若是高門出身，自然一路青云直上，若是我等小門小戶，也只能在地方上熬資歷了?！?/br>
    一句話引來滿桌的沉寂，如今茶樓上的士子，包括考中了的康殷和王德諾，都是普通寒門子弟。

    一個藍(lán)衣書生慨嘆一聲：“說的也是，你剛才還替這第五名的抱不平呢，人家的前途，只怕是這一屆中最好的。”

    開頭說話的士子大惑不解，翻開名目，上面陳頻兩個字映入眼中。

    “是哪個世家出身嗎？咱們大周并無上等的名門是這個姓氏吧，南陳倒是有?！闭f到后來，他調(diào)侃了一句。

    桌上眾人都哄笑起來。藍(lán)衣書生搖頭苦笑道：“可別在這里亂說貧嘴了。你竟然連這個也不知道。這個陳頻，可是南邊呈州小有名氣的才子，出身更是不得了，可是當(dāng)今承恩公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