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動……”秦深眉心擰得極緊，這句話沒說完，一時竟想不到可以威脅她的話。

    這么個尷尬的姿勢，何有時比他低出一大截，只能看到他垂眸看向自己時眼底的冷光，還皺著眉，怕是在嫌她鬧騰。

    她不敢動了。

    剛才周圍還只有一半人看她，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在盯著她看了，何有時默默捂住臉。先前的恐懼在這一瞬間飛快地消褪，變成了尷尬和羞恥，一顆心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血液卻全都涌上了臉頰和耳根，guntang。

    大概是秦深氣場太強，就這么個姿勢抱著她進了電梯，等在電梯前的人竟沒一個敢上來的。

    秦深也不招呼他們，垂眸吩咐：“六樓。”

    何有時莫名氣短，突然覺得自己像被捏住后頸皮的貓，對他的話不得不言聽計從，硬著頭皮跟電梯外幾個看呆了的人說了聲“對不住”，然后乖乖摁了六樓。

    與導醫(yī)說明情況，在貴賓室等了三分鐘醫(yī)生就到了。

    她的襯衫袖口緊，處理傷口和打針都不方便，秦深退了出去，還細心地合上了門。

    他找了條椅子坐下，手背抵在額頭上，用了些力。

    太陽xue漲得發(fā)疼，心頭憋著一股火，秦深隱約覺得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緒了。

    這一個鐘頭里，無論是那輛莫名其妙的車，還是那只沒輕沒重的貓，甚至是她捂著臉眼神慌張聲帶哭腔的樣子，都讓秦深煩躁得厲害。

    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坐了十分鐘，秦深撥了一個電話。

    對面很快接了起來：“秦深啊，你到哪啦？”

    “爸爸，今天我不過去了。臨時有一點事，走不開?！?/br>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了一下，很快笑開，聲音照舊溫和：“沒事，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生日每年都有，不差這么一次，你的事要緊?！?/br>
    話雖這么說，秦立責語氣卻明顯比剛才落寞了些。

    到底是生疏了，他心底嘆了一聲，最后一次聽到秦深毫不見外地喊他爸，他都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自他二婚那年，秦深這孩子就自己決定了出國，回國這六年又在忙江家的公司，同在一個城市，一年卻見不了幾次。

    他和前妻都有了新的家庭，而留在原地的人，總是要格外艱難一些。

    電話那頭有小男孩的笑聲，秦立責打起精神，“你要不要跟你弟弟說會兒話，他這幾天一直在絮叨你，說去年十一假你帶他去方特玩了，今年還想去一趟?！?/br>
    “改天吧?！鼻厣畲瓜卵鄄€，“現(xiàn)在有點忙。”

    秦立責又沉默了，一瞬間腦子里轉(zhuǎn)過很多念頭，他沒往深處想，復又笑開：“你先忙你的事，有空多回家看看?！?/br>
    秦深應了一聲，等著對面先掛了電話。

    他又在走廊上坐了會兒，撥通一個不常用的號碼，開口時語氣冷硬。

    “五點四十左右，從南門進去的一輛黑色保時捷，去查查車主是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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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疫苗得注射在大臂上，何有時褪下左邊袖子。

    醫(yī)生離得近，兜頭罩來的消毒水味難聞得厲害，投來的視線又讓她一陣心慌，下意識地側(cè)了過臉。

    “你暈針呀？”女醫(yī)生溫和地笑了笑，利索地打完了小半管液，交待了幾條注意事項：“最近注意不要碰到傷口，別吃刺激性食物，總共打五針，兩天后過來打第二針?！?/br>
    何有時連忙點點頭，拿棉簽摁住針口。醫(yī)生卻沒走，整理好藥箱，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fā)上跟她嘮嗑：“你防范意識挺好的，很多人被貓抓了都不來打疫苗。哎，你這是怎么被撓出來的??？口子還挺深，你家貓都不剪指甲的嗎？”

    傍晚這時候醫(yī)院不忙了，又因為醫(yī)院規(guī)定對持有vip卡的患者得多些呵護，從傷口說到貓指甲，看樣子還想跟她談?wù)剬櫸锏慕逃?/br>
    跟頭回見面的陌生人說這么多話，何有時坐立難安，好幾次想先行離開的話都到她嘴邊了，卻始終沒敢說出口。直到秦深推門進來她才安心。

    “處理好了？”

    “您放心，小傷，不會留疤的。”醫(yī)生又掛著職業(yè)式微笑，把剛才交待過的注意事項又重新說了一遍。

    秦深聽得挺認真，何有時看著他走神。

    她做秦先生的心理特護已經(jīng)兩個禮拜了，這兩個禮拜，她在秦先生面前說話不像最初那么緊張了，偶爾還能隔著電話談個心。

    她還仔細想了想原因，為什么呢？因為她最大的缺點都無所遁形了，無論是右腿的殘疾，還是她性格的沉悶無趣，她的認生見外，通通都無法隱瞞，卻被秦先生完完全全地接納了。

    秦先生從來不會把視線停留在她的腿上，沒對她抱有任何偏見，也不像孫堯那樣溫聲細語，對她刻意照顧，而是把她看成了正常人。何有時甚至生出一種自己的社交恐懼在一點點好轉(zhuǎn)的錯覺。

    可在門診樓里，那時暴露在一群人的視線下，她就又被打回原形了。這半個月的努力還是沒有半點作用，她的社交恐懼其實沒有任何好轉(zhuǎn)，只是這段時間兩點一線、車接車送的規(guī)律生活，讓她最大程度地遠離了人群，所謂的好轉(zhuǎn)只是幻覺。

    中國有八千五百萬殘疾人，包括盲人、聾啞人、智力障礙、肢體殘缺、精神殘疾等，但能回歸社會的殘疾人不足十分之一。

    這是她半年前在康復中心最大的那面愛心墻上看到的一句話。

    十分之一。

    每次想想這個比例，何有時就沮喪得厲害。

    她盯著秦深看了太久，秦深自然察覺，可他一看過來，有時又立馬垂下了眼睛，不安地摸了摸傷口上的紗布。

    ——真慫。

    秦深心里蹦出這么倆字。

    等醫(yī)生離開以后，導醫(yī)拿來份服務(wù)評價表讓他們填，借著這么個空當，秦深總算能把先前的疑問問出口。

    “坐在車里那時候，是看到了什么人？”

    何有時慢騰騰眨了下眼，搖搖頭說：“貓看到了，我沒看到?！?/br>
    秦深唇抿成一條線，看著她不說話。

    大概是秦深的眼神太涼，何有時有點氣短，她也懂得分析形勢，吞吞吐吐補上后半句：“年年被我養(yǎng)成了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它以前，只有看到一個人的時候，會嚇得往我懷里鉆?！?/br>
    “什么人？”

    何有時勉強笑了下，借著起身的動作避開他的視線。

    “以前一個同學，很久沒見過了?！?/br>
    *

    把何有時送到家時，已是華燈初上。

    胖橘在車上睡了兩個鐘頭，已經(jīng)餓得眼花了，臨下車前還把從車上摳下來的一小塊腳墊叼走了，回頭得意洋洋地瞧了秦深一樣，腳墊上留下一個丑得要命的大窟窿，跟報復他似的。

    對上秦先生涼颼颼的視線，何有時心虛得厲害，連忙彎腰抱起了自家的小祖宗。

    秦深目送她進了單元門，心里默數(shù)了半分鐘，看見四樓的燈光亮起，打開通訊錄記下了她的住址，順便在地圖上定了個位，保存了。

    “秦先生？”孫堯清清嗓子。

    “走吧?！?/br>
    晚上八點多，這個點市里堵車堵得厲害，耳中充斥著亂糟糟的車流聲，窗外不時閃過的光影讓他連閉著眼養(yǎng)神都不行。

    秦深一路上都沒能想明白，一個很久沒見過的“同學”怎么能僅憑一個側(cè)影，就把人和貓都嚇成這個樣子。

    更讓他煩躁的還不是這個人，而是有時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盡管秦深努力以“有時認生”為理由說服自己，但被隱瞞的感覺當真不太好。

    他生來掌控欲強，成年前這點還沒完全暴露出來，接手江氏之后，秦深才慢慢意識到自己這個毛病。習慣了三思而行、制定計劃、規(guī)避風險，他對任何脫軌的事都會覺得不安。

    也是此時，他等到了消息。

    “秦先生，您下午讓我查的車主查出來了。您知道宏源新區(qū)那片么？開發(fā)商里有個盛氏集團，做商業(yè)零售地產(chǎn)的。”

    秦深沒說話。

    對面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繼續(xù)往下說：“您讓我查的車主是他們董事長盛效宇的長孫，也是小區(qū)住戶，住四號樓，叫盛安驊?！?/br>
    秦深應了聲，掛了電話。

    盛效宇他聽過，沒聽過他兒子，更沒聽過他孫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成器的。秦深怕自己記岔了，又搜了下齊氏地產(chǎn)的股票，散戶多，盛效宇個人持股4%。

    孫堯今晚車開得異常謹慎，連平時聽慣的電臺都沒敢開，就怕秦先生會覺得煩躁。直到秦深開口來了句“給我盒煙”，孫堯的心提得更高，愈發(fā)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秦先生怕是情緒不太對。

    他是見過秦先生犯病的時候是怎樣的，情緒飽和時會連著三五天不出辦公室，將公司積壓的所有事情以讓人匪夷所思的效率完成，會把有錯別字的投資計劃撕成兩半，把高管懟得一無是處，哪怕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鈴聲，他都會中斷會議，臉色鐵青地把人請離會議室，直叫一群高管兩股戰(zhàn)戰(zhàn)。

    可等到精疲力盡之后就會立馬萎頓下來，他會一次性吞下半瓶抗躁狂藥物，站在十九樓的落地窗前居高臨下望著整座城市，目光深晦，一站就是一個下午。

    這還是在秦先生自制力極強的前提下，若換做其他人被躁郁癥困擾，早就生活不能自理了。

    孫堯還記得秦先生最近一次犯病，是在三個月前的董事?lián)Q屆大會上，秦先生幾乎是硬撐著走出會議室的，出了門就眼前發(fā)黑，兩個人使了老勁才撐住他，這是被氣的。

    想到這兒，孫堯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車內(nèi)鏡往后看了一眼，沒暈。

    他又想，秦先生的躁郁癥其實要比何小姐的社交障礙嚴重多了，社交障礙尚且算在心理疾病的范疇，能通過心理開導恢復的。躁郁癥卻屬于精神疾病了，必須配合藥物才能控制，停藥后連著兩次復發(fā)，意味著這輩子再沒有擺脫藥物的可能性。

    這種情形下，秦先生剛才還能表現(xiàn)得那么溫和，當真是不容易。孫堯心里嘆了一聲。

    等到回了家，開門后又是一室死寂，秦深原本就不太美的心情又低落了兩分。

    茶幾上那包沒吃完的小魚干莫名少了半袋，保鮮膜被摳破個洞。秦深扯了扯嘴角。

    入秋時天氣轉(zhuǎn)涼，貓開始換毛了，上午時胖橘爬過沙發(fā)，好幾撮黃毛留在深色的沙發(fā)套上，特別顯眼。

    秦深嫌棄得厲害，往手上套了倆塑料袋，一腿屈膝跪在沙發(fā)上，開始認命地撿貓毛。

    喜歡上一個養(yǎng)貓的姑娘，真是對潔癖癌的最大考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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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接到虞誠電話的時候，何有時正在給自家胖橘磨指甲。這懶東西從來不用貓抓板，每回爪子長了就跳到她腿上攤開四肢，大爺似的抬起一條粗腿。

    “有時你收到官方消息沒有？說是下個月初要拍跨年mv，游戲、娛樂和戶外主播各抽了八個，元旦的事，現(xiàn)在就要早早準備了。我看名單上有你，你們娛樂主播好像定在戶外取景?！?/br>
    后半句問得小心：“你，要去嗎？”

    “我再想想吧?！焙斡袝r猶豫了下，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在戶外取景，不光意味著她得露臉，還意味著腿疾會暴露在很多人面前，也瞞不過她的粉絲。而“身殘志堅”這種夸贊，沒點心理承受的能力的人當真受不住。

    拿這個不怎么重要的話題寒暄完了，虞誠這才提起正事，“有時你這兩天有沒有接到陌生人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