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他養(yǎng)過的小姑娘,七年過去,早在他視野不及的地方快長成了大姑娘,可以談婚論嫁的大姑娘。 而且,還誠如她幼年所說,自己往后會長成大美人呢。 息扶黎皺起眉頭,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姜阮胸口。 還好,小姑娘還是小姑娘,還沒長開。 “過些時日回去之后,好生同閑鶴做學問,不然同你爹學醫(yī)亦可,外頭那些邀約宴請,無甚意思,亂七八糟的人情往來也沒必要,姑娘家家的,有見識有學問,才不會被人哄騙了而不自知。” 青年忽的就莫名其妙說了這么一大通。 姜阮好笑,眉目間有戲謔。 息扶黎被她笑得有些惱,惡聲惡氣的道:“哼,不是說給你聽的,我是說給姜酥酥的,讓她好生記著?!?/br> 姜阮坐榻前杌子上,手搭息扶黎脈搏上,她雖然不曾學過醫(yī),但酥酥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她尋著她的記憶,此時用來也不算陌生。 “脈象過快,你身上還又燙了,可有嘔吐之感?”姜阮問。 息扶黎搖頭,他只是覺得一身無力,連要動手指頭都很艱難。 姜阮拿他另外一只手繼續(xù)把脈,營外頭不時傳來慘叫聲,許是太激烈,那門簾上都被染了猩紅的鮮血。 息扶黎偏頭,目光如炬地看向外面,臨水城中的大殷將士,約莫有三成中毒在醫(yī)舍,是派不上用場的,另外的駐扎在城郊,能用的只有堪堪兩成兵卒。 最為緊要的,還是城中多夷戎百姓,他占據(jù)了此城,只將城中精壯男人暫且集中管束起來,對老弱婦孺卻是不曾為難。 目下這樣的情況,不用多想,也定然是城中的夷戎百姓做了內(nèi)應。 只是,他現(xiàn)在連動都不能動! 好似看出青年所想,姜阮低聲道:“你也莫急,待排出毒血,以你的身子骨,很快就能恢復的。” 息扶黎閉眼深呼吸,再睜眼之時,眼底肅殺一片:“我曉得。” 姜阮點了點頭,她蹙起眉頭,九十九根銀針已經(jīng)扎下去了,也沒有任何差錯,按理息扶黎該有嘔吐的感覺,然后吐出毒血。 可他除了脈搏跳動的厲害,半點都沒其他反應。 姜阮不放心,又起身彎腰,從第一根銀針開始,將所有的銀針細細過一遍,確認無誤。 “酥寶兒,小心!”像是平地驚雷,沐岸灼的喝聲響起。 這話還沒落,息扶黎就看到一支寒光閃閃的冷箭穿透門簾,嗖地射進來。 那一瞬間,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拽住姜阮手腕,將人往自己面前一拉。 “嗡”冷箭銳利,箭尾顫抖的狠狠扎到杌子上。 姜阮回頭見著那支冷箭,抿著唇,有些驚魂未定的模樣。 “走……”息扶黎薄唇一啟,才吐出一個字,五臟六腑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喉頭一甜,大口大口地黑血就被吐了出來。 姜阮心頭一喜:“再吐一些,毒血吐出來了就好?!?/br> 息扶黎動了動唇,就又是滿口的血。 “酥寶兒,必須得走了!”沐岸灼退進來,緊接著是伏虎和阿桑,追在他們身后的,是不怕死的夷戎兵,在外圍才是大殷兵卒。 夷戎的目標很明確,不惜在城中四處縱火傷人,引得大殷兵卒四下奔走,就是想一鼓作氣殺了主將息扶黎。 但一直有沐岸灼和伏虎以及阿桑攔著,片刻之間,夷戎兵攻不進來,外圍的大殷將士也殺不進去。 廝殺膠著的厲害,拖得越久越是對沐岸灼三人不利。 姜阮飛快地開始挪動息扶黎身上的銀針:“大師兄,他開始吐毒血了,就差最后一點了,九針術最后一手,九針歸一。” 沐岸灼并不懂九針術,對這最后的九針歸一也不了解。 他臉繃得很緊,心里雖然不贊同,可也只得死命擋著爭取時間。 三人能護衛(wèi)的圈子越來越小,腳下不是鮮血就是尸體,更有時不時放出來的冷箭。 息扶黎喘息了口氣,他死死捏住姜阮手腕,將她細嫩的肌膚掐的通紅:“走,跟你大師兄走!” 姜阮甩不開他手,只得順手拿針扎在他虎口,迫使他松手。 “息扶黎,我不能讓你死!”姜阮咬著牙說,黑眸中迸出的堅毅,宛如大雪中的青松,傲然而奪目。 息扶黎怔然,爾后他忍不住低笑出聲,唇上還帶著紅到發(fā)黑的血跡,邪佞又俊美。 “姜阮,你不能讓我死,但是,”他看著她一字一句的說,“我不想讓酥酥有礙,一星半點都不想?!?/br> 他嬌養(yǎng)的小姑娘,合該如同他花圃中的墨蘭一樣,被精心呵護,哪里是能有損傷的呢? 姜阮表情茫然,她捏著銀針就那樣望著還在吐血的青年,周遭的廝殺和兇險不復存在,安靜的天地可聞。 良久,她垂下長翹的睫羽,近乎嘆喟般的道:“息扶黎,為何我從前沒認識你……” 即便同樣的一墻之隔,宮宴上隔著萬千燈火,她和他都彼此見過很多次,但卻從沒有一次,誰主動跨出過那一步。 就那樣的,隨著時光洪流,最后成了面善的陌生人。 九針歸一,她落下第九根銀針,彎了下眼梢:“息扶黎,我有些嫉妒酥酥了哪?!?/br> 她的語氣輕若落羽,又像是漂泊無根的浮萍,聽了讓人覺得心酸又心疼。 她的眼底浮起微光,閃爍如螢火蟲,零零碎碎,映著青澀的少女眉目,明妍動人。 “一刻鐘,你再吐些毒血,我取了針,你就無礙了。”她說完后,回頭看了眼背后的廝殺,阿桑衣衫有破損,手臂面頰也添了傷口。 三人里,要數(shù)沐岸灼的拳腳弱一些,他拿劍的手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處在力竭的邊緣。 姜阮開始掏小姑娘的荷包,她身上總是掛著兩個荷包,月白色紋繡翠竹的那個裝零嘴兒,稍小一些的赤紅色繡梅花荷包,里頭裝的卻是九位師兄偶爾搗鼓出來的護身小玩意兒。 這里頭,就包括毒米分和毒針之流,還有沐潮生給的巴掌大小的簡易小弓oo弩。 姜阮將毒針擱小弓oo弩里,瞅準了就扣下弓弦,蓋因離得近,她毒針幾乎一射一個準。 不過半刻鐘,她放倒的夷戎兵,竟是比伏虎還多。 毒針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根,她用完后就收了小弓oo弩,又順手撕了息扶黎的中衣擺,將布條里頭裹上毒米分,然后纏成一團,用地上的冷箭挑著湊燭火上點燃。 布團徹底點燃后,她往夷戎兵里頭一扔,轉(zhuǎn)手丟給沐岸灼三人解毒丸子。 她自個再吃一顆,猶豫了會,也給息扶黎嘴里塞了顆。 毒煙繚繞,主營外頭的夷戎兵更是不敢進來,沐岸灼三人得以稍加喘息。 沐岸灼抹了把臉:“酥寶兒,你荷包里還有什么?” 姜阮拍了拍空空的荷包:“一起用完了?!?/br> 沐岸灼狠狠地瞪了眼外頭:“回去給你換大荷包,再讓其他師弟多弄一些防身的給你裝滿!” 姜阮點了點頭,從頭至尾,她都氣定神閑。 沐岸灼多看了她幾眼,方才反應過來不對勁:“酥寶兒你……” “唔,”息扶黎悶哼一聲,忽然說:“還有多久能取針?” 姜阮意味深長地瞥著他,這轉(zhuǎn)移注意力的借口找的可真爛。 她伸手,摸上息扶黎額頭,另一只手搭在他脈搏上。 “嗖嗖嗖”電光火石之間,四五支冷箭穿透毒煙射了進來,還齊齊朝著息扶黎的方向。 “小心!” 沐岸灼和伏虎,并阿桑不約而同提醒,連忙出手相攔。 狹長的鳳眸冷光流躥而過,挾裹浮冰碎雪的寒意,息扶黎驀地抬手。 漏網(wǎng)的一支冷箭快若閃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道,和置之死地的決絕,快的就要射到姜阮身上。 “啪”斜刺里,修長的五指一握,狠狠地抓住冷箭。 然,力道太大,那冷箭速度不減,息扶黎薄唇緊繃成直線,他想也不想伸出另一只手。 “噗”尖銳利刃刺破血rou的輕響! 姜阮睜大了黑眸,溫熱的鮮血飛濺而出,染上她的臉,猩紅點點,像繽紛朱砂。 她愣愣地抬手一摸,摸了一手的鮮血。 “噗!”息扶黎噴出一口鮮血,然他卻不管自個的安危,表情緊張地看著她。 姜阮后知后覺地低頭,就見那支冷箭竟是生生穿透了息扶黎的一只手,力道大的還射進了她的胸口里。 好在,經(jīng)過息扶黎一雙手的阻攔,射傷她的唯有最尖銳的那一點。 她能看清箭頭上的倒刺,帶著息扶黎的血rou,噴灑出的鮮血浸透她的胸襟,讓她分不清哪些是息扶黎的血,哪些是她自己的。 息扶黎眸色狠厲如孤狼,一起煞氣陡然爆發(fā)出來,他薄唇邊還噙著鮮血,眾人就見他冷笑一聲,居然從榻上站了起來。 赤腳落地,衣衫松垮,甚至于,他身上還扎著九根明晃晃的銀針。 然他鴉發(fā)披散,發(fā)梢染血的模樣,像是九幽修羅。 只見他手一揚,從姜阮身上拔出那點箭尖,然后反手折斷手背箭桿,從掌心扣著倒刺,將冷箭從血rou里拔了出來。 沐岸灼驚駭不已,耳邊帶血腥的冷風襲過,那染血帶碎rou的箭矢竟依原路反射了回去。 漸散的毒煙中傳來一聲慘叫,凄厲又痛苦。 “酥寶兒!”沐岸灼反應過來,他齜牙裂目,一個箭步奔過來,連忙給她處理傷口。 息扶黎看了她一眼,自己動手拔了身上的銀針,順手又帶上此前那九十九根銀針。 待毒煙徹底消散之時,悶頭沖進來的夷戎兵只覺眼前銀光點點,無數(shù)的銀針從天而降,每一根銀針正正沒入眉心,瞬時擊斃當場。 “咳!”灑一把銀針出去,息扶黎就咳一口血,他的血從紅到發(fā)黑的顏色一直到猩紅,觸目驚心的很是駭人。 “殺!”最外圍的大殷兵眾終于沖殺進來,將剩余的夷戎兵沖散,并圍起來絞殺。 “息扶黎,滾過來!”沐岸灼半抱著姜阮怒喝一聲。 息扶黎回身,他腳下每一步都是鮮血,胸口前襟殷紅一片,甚至于左肩的傷口又裂了開來。 他萬分艱難地一步一步走到姜阮面前,再沒有多余的力氣,順勢半倒她身邊,背靠榻沿。 姜阮伸手,冰涼地指尖碰了碰他的手,即便入手皆是黏糊的血。 “息扶黎,記得你答應過我的……”她視野模糊,全身都輕了起來,這種感覺她份外熟悉,“如你所愿……我……要走了……” 她說著,輕輕翹起嘴角,彎起黑白分明的眼瞳,白嫩帶血點的臉上析出個淺淡如冰水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