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一聽就說：“你們倒是玩高興了，我一個人在家里孤孤單單可憐了，知道不？你們都去了兩個多月了，也該回來了吧?！?/br>
    姚青竹舍不得大嫂，可是更舍不得讓男人可憐，就跟倆玩瘋了的兒子商量，說咱們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爸該哀怨了。

    姚青竹正月底回去的。出了正月，外頭的街道上便時常響起歡送的鑼鼓聲，街道上組織了一些精神抖擻的老大媽，敲鑼打鼓把一群群知青送上了下鄉(xiāng)插隊的卡車。

    卡車開去火車站，上了火車，這些年輕人便去了另一個廣袤天地。

    平安其實按照政策，也應(yīng)該下鄉(xiāng)插隊，可是田大花總不放心，不是她慣孩子，平安這孩子也不是沒在鄉(xiāng)下生活過，實在是十五歲的平安在她眼里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田大花不舍得，她不點頭，平安一時就去不成。他們這樣的家庭，一個個都去當兵了，政策上本來就該照顧一下，不管上山下鄉(xiāng)怎么安排，田大花在丈夫和大兒子都在部隊的情況下，要求把二兒子留在身邊，也合情合理。

    可是這天田大花抱著老兒子正在散步的時候，平安從外頭回來卻主動跟她說，他也想下鄉(xiāng)插隊。

    “我剛才去送幾個同學，他們?nèi)ノ鞅鞭r(nóng)村插隊了?！逼桨舱f，“我也想去。”

    “為啥突然這么想？”田大花說，“我跟你爸商量，還是想過幾年等你夠了年齡，送你參軍?！?/br>
    “那我就先去插隊，等到了年齡再說?！逼桨驳皖^說，“mama，我也舍不得家，舍不得你和爸爸，就連老三我整天嫌他臭嫌他哭鬧，我也舍不得他呢?？墒恰业侥挲g夠了能參軍，至少還得等三年，這三年里我干什么？”

    這也是田大花和姜茂松這陣子一直cao心的事情，平安這孩子，已經(jīng)在家里閑了這幾個月，甚至原本他最喜歡的練毛筆字，練拳，這陣子都有些提不起精神了，今天他去送同學下鄉(xiāng)插隊，他爬上卡車跟著送到火車站，那幾個同學上火車前不無羨慕地跟他說，你送我們到這兒就回去吧，你跟我們不一樣。

    “mama你看，不上學，不工作，我就在家里呆著吃閑飯，我知道我們家里也不缺飯吃，可是我這么一直閑著怪別扭的。我那些同學幾乎都去插隊了，沒有道理我非得跟他們不一樣，我知道插隊要吃苦，可既然同齡人都去經(jīng)歷了，我也應(yīng)該去經(jīng)歷，沒有道理逃避躲開?！?/br>
    孩子長大了，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讓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閑在家無所事事，真怕他養(yǎng)的荒廢了。

    田大花考慮了一下就說：“等晚上你爸回來，我跟他商量一下的吧。”

    姜茂松晚上回來，頭一件事就忙著抱抱老兒子，這父子三人一個樣，嘴里各種嫌棄老三，口嫌體正直，一進家門先得找。

    “小臭蛋呢，我看看，今天沒訛人吧？”

    “沒訛人?！碧锎蠡ǖǖ卣f，“上午哭鬧發(fā)脾氣，我給他丟在小車里，放在院子里曬了會兒太陽，曬著曬著他就睡了?！?/br>
    他來之前田大花在爐子上煮了粥，等他回來，他照看三娃，田大花就去簡單弄個菜，蒜泥菠菜，清炒油菜，鮮嫩鮮嫩的小油菜副食品店可買不到，是她在大院花壇里自己種的。

    她做菜，姜茂松就抱著他口中的“小臭蛋”在旁邊逗弄，幾個月大的孩子，逗一逗就咧著嘴笑了，笑得高興了兩條小腿就使勁兒踢，我踢我踢我踢，姜茂松就把手抵著他兩只小腳丫，跟他一踢一擋推著玩兒。

    “有個事情，平安想去插隊?！碧锎蠡ㄕf。

    第107章 父母心

    “他想去其實也沒什么不好，潮流如此?！?/br>
    姜茂松跟石頭和平安父子三個私下里都討論過, 其實看法差不多, 不是狂熱也不是想得太簡單，下鄉(xiāng)插隊肯定要吃苦, 可就像平安自己說的，潮流如此，他作為同齡人，沒必要去逃避。

    看著同齡人紛紛離開城市, 背起行囊奔赴遙遠的農(nóng)村，他卻躺在家里游手好閑，不是幾天，不是幾個月，最少也要這樣好幾年, 這讓平安總有一種別扭的感覺，似乎自己裝了孬種似的。

    可是之前他們誰也沒敢跟田大花這么說，田大花那個明顯的態(tài)度就是, 不行。在他們家, 父子三個加起來, 也當不了田大花的家。

    “大花你別太擔心他。你說他年紀小, 才十五歲, 我一個老戰(zhàn)友的女兒，還沒滿十五，其實才十四歲，也是跟他一樣初中剛畢業(yè), 最近打算要下鄉(xiāng)插隊了。那小姑娘自己也很清楚，下鄉(xiāng)就是吃苦的，誰也不愿意離開家，可是他們家四個孩子，大姐身體有病，弟弟meimei更小還在讀初中，按照政策，他們家總得有人去插隊，當父母的也是沒辦法，原本該大女兒去，可是讓病弱的大女兒去了，說不定就沒命回來了。街道干部都去他們家動員了好幾回了，沒法子，上次遇到我跟我說，家里也是擔心的要命?！?/br>
    “也許是這一代年輕人，該走的路吧?！苯烧f。

    姜茂松能夠理解兒子，他在家?guī)讉€月無所事事，早就不愿意繼續(xù)了。他們家要不是住在部隊大院，估計街道的老大媽們也該整天來動員了，而且她們還會分撥，排班似的，一次次來動員。

    “讓他去經(jīng)歷一下也好。你要是不放心，問問批次，可以讓他去周圍不遠的農(nóng)村公社?！?/br>
    “我問過了，本地幾批知青，都去了大西北，就沒有近的?！?/br>
    “那你也不用擔心，去大西北那也沒啥，別人能行咱們兒子就能行。再說了，你自己教出來的兒子，你自己最清楚，這小子去了也無非吃點苦，我們生活上可以貼補一下，鍛煉鍛煉也挺好的。”

    田大花考慮了兩天，點頭答應(yīng)了。

    得到父母的同意，平安自己交了申請書。申請書是必備程序，只不過，平安的申請書沒有誰來動員，也沒有誰要求他，還真是他自己交的。

    沒多久，平安插隊的事情就定下來了，去大西北。

    街道居委會給每人發(fā)了一床棉被，一床蚊帳，一頂草帽，一朵巨大的大紅花，能擋住大半個胸膛的那種。

    插隊的知青，通知第二天到政府大院門口的小廣場集中，要組織各界群眾歡送知識青年。

    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平安背著行囊，在爸媽的陪伴下離開了家，一起給他送行的還有安亮和福妞。一行人來到集中點，現(xiàn)場鑼鼓喧天彩旗招展，宣傳欄上貼著一長排“紅榜書”，紅紙黑字寫著一個個知青的名字，表揚信和申請書貼了十幾米長。

    廣場旁邊排列著一輛輛掛著紅花紅綢帶的公共汽車和大卡車，上邊大紅紙寫著“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歡送的人群很多，主力是附近小學和中學的在校學生，也有各個機關(guān)單位的代表，一個個手里拿著彩色小旗揮舞著，喊著：“歡送歡送，熱烈歡送?！?/br>
    “歡送什么歡送！”

    一個背著背包、扎著大紅花的知青隨手搶過路旁小學生手里彩紙做的小旗子，啪的一聲把高粱稈做的旗桿折斷兩截，隨手丟在地上揚長而去。小學生愣愣看著那人的背影，一臉委屈，他是真心來歡送的呀。

    通知八點鐘，等人員都集結(jié)齊了，八點半左右歡送會才正式開始，領(lǐng)導講話，知青代表表決心，齊呼“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廣闊天地表紅心”的口號。

    姜茂松和田大花領(lǐng)著平安站在外層，他們夫妻兩個還好，福妞卻已經(jīng)紅了眼睛，跟石頭不同，石頭這個侄子更像兄長，平安卻真正是福妞看著長大的侄子，這兩年也主要是福妞教他讀書學習，一想到十五歲的半大孩子就要去遙遠的大西北了，福妞心里就很不好受。

    “平安，你到那邊勤給家里來信，有急事打電話，你們插隊的農(nóng)村恐怕沒有電話，我打聽過了，一般鎮(zhèn)上郵局都是有電話的，你去鎮(zhèn)上打?！?/br>
    “小姑姑，我記住了。我沒事兒，你就別擔心了?！?/br>
    “我不擔心，你自己好好的。安亮給他爸打過電話了，叫他想法子接你一下，要是有法子，盡量讓你留在他那個市轄區(qū)農(nóng)村插隊，或者也盡量近一些，好歹能多個照應(yīng)。他的地址和電話都給你寫在小本子上了，自己記得收好?！?/br>
    “這可難，西北地方那么大，知青去哪兒是統(tǒng)一分配的，哪能我想去哪兒去哪兒?！逼桨残χf，“小姑姑，我自己愿意去的，我心里有數(shù)，我會好好的。”

    “就算不在一起，安亮爸爸總是離你比我們近。平安，你好好的，去那么遠，你自己照顧好自己?！?/br>
    福妞說著，把一個小本子塞在平安背包里，本子上除了寫了劉師長的地址電話，其實還夾著一沓糧票和錢，不過福妞當著面先沒說。

    “小姑姑，你放心吧，我能適應(yīng)的，真有什么我自己搞不定的事情，我保證告訴家里?！?/br>
    平安安慰完小姑姑，又安慰他那對相對淡定的爹媽：“爸媽，你們放心吧，不用擔心我，我肯定好好干。還有，告訴小臭蛋二哥有空就回來了。我以前天天抱他，我怕他想我?！?/br>
    田大花心說，家里那個只會吃奶的小臭蛋，恐怕還真不懂想你。

    “剛?cè)タ隙ㄓ行┎贿m應(yīng)，有什么特殊情況給我打電話，跟其他知青和當?shù)乩相l(xiāng)友好相處。”姜茂松說。

    田大花對兒子的囑咐卻是六個字，不惹事，不吃虧，叫他凡事不瞎摻和，先把自己照顧好了。

    姜茂松在人群中看到了同樣來送行的老戰(zhàn)友，其實是他的老部下，早幾年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了，去了基層公安系統(tǒng)。他和滿面愁容的妻子帶著要去插隊的二女兒，也擠在送行的人群中。

    “老薛?！苯勺哌^去，拍拍他的肩膀。

    “政委？”老薛一轉(zhuǎn)頭，見了姜茂松，頓時有些驚喜的表情，忙問道：“您怎么會在這兒？”

    “送兒子去插隊?！苯芍钢干砗蟮钠桨?。

    “可是……”老薛臉色驚訝，遲疑問道：“您家里的情況，大兒子也在部隊，老二就不能留下嗎？”

    “他自己想去，說不能脫離青年人大群體?！苯善届o以對。

    老薛看看平安，忙又跟隨后過來的田大花打招呼：“嫂子好?！?/br>
    田大花這輩子被太多人叫過嫂子，她看看老薛，看起來也不比姜茂松年輕，也不怎么認得，就點頭笑笑。

    “大花，你記得不？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我那個老戰(zhàn)友，他們家女兒才不滿十五歲，也要去插隊了，家里挺擔心的?！苯山榻B說。

    老薛的妻子隨后帶著女兒過來，互相做了介紹。田大花看著那個即將去大西北插隊的小姑娘，記得姜茂松說還不滿十五歲，十四歲，可是看上頂多十二三歲，又瘦又小，巴掌大的小臉，瘦的就剩下一雙黑黑的大眼睛了，背著個大背包，倒顯得背包比她人還大，也難怪家里那么不放心了。

    小姑娘默默跟在大人身邊，眼神沉靜。老薛介紹說，她叫薛新桃，小名兒就叫桃子。

    “我們家孩子多，至少得有一個去插隊的，可是她jiejie有哮喘的毛病，容易過敏，春秋季節(jié)動不動就發(fā)病……只好委屈桃子了。我們做爹媽的，手心手背都是rou，這幾天心里真不是個滋味兒?！崩涎娦σ幌?，看看周圍的人群說：“政委，當然我作為國家工作人員，我對知青政策肯定是支持的，叫你看笑話了。”

    “我明白的?！苯膳呐乃f，“天下父母心，我還擔心兒子呢。”

    “平安，桃子meimei跟你一起去西北，你路上有機會就照顧著她點兒?！苯烧f。

    平安看看那小姑娘，他這個年紀，大概很不喜歡這些十幾歲的小姑娘，嫌麻煩，尤其這個叫薛新桃的小姑娘看起來那么瘦瘦小小，兩只大大的黑眼睛看著人，不愛說話，似乎稍不如意就會立馬哭鼻子，照顧起來肯定更麻煩，

    “行，我知道了?！逼桨策t疑一下說，“路上我可以幫她拿行李。”

    田大花知道兒子不善于跟小姑娘打交道，甚至不耐煩，再說平安自己才十五呢，路上要照顧另一個比他還小的人還是有難度。

    她想了想就跟平安說：“我聽說你們這一批知青有一百七十多個，一起坐專門的車廂去西北，路上都互相照顧，有些年紀比你們大幾歲的，你們有事要多問問他們?！?/br>
    他們在底下交流說話，上邊的領(lǐng)導講完了話，又上去兩個知青表決心，然后按照班排連的編隊，一個個互相拉一把，互相幫助，爬上了軍綠色的解放卡車，唱著嘹亮的歌曲，在人群的夾道歡送下開往火車站。

    在那樣群情激揚的場面下，想有點個人情緒都難。

    “走了，我們也回去吧?！苯烧f。

    “大哥，我們不送平安去火車站嗎？大哥你也真是的，平安他那么小，你還答應(yīng)他跑那么遠……我怎么想怎么不踏實。”福妞忍不住埋怨。

    姜茂松的司機和警衛(wèi)員都在不遠處跟著呢，為什么不送平安去火車站？

    “不送就不送了吧，人太多。”安亮忙安慰福妞說，“你放心，我爸說會帶著安生去接他?！?/br>
    “這一路上都是夾道歡送的人群，那么多人看著。你開車跟著送什么呀?！苯梢舱f，“別送了，這孩子心大著呢，送上火車，他可能還不覺得什么，你自己再弄得哭鼻子?！?/br>
    第108章 不放心

    平安走了以后，田大花倒也沒多少時間去牽腸掛肚, 家里還有個三狗子要她管呢。平安是她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 這孩子不是溫室嬌苗苗，舍不得是有的, 可也不需要她過度擔心。

    這孩子也很有心，幾天后從西北打了電話來報平安。打來電話的時候是中午，姜茂松也在家，姜茂松先接的, 電話里平安略顯興奮的聲音喂了一聲：“爸爸，我是平安，我到了，你放心。我媽呢？叫我媽接電話?！?/br>
    姜茂松本來還想多跟兒子聊幾句，聽了這話便默默放下電話, 有些哀怨地叫田大花：“平安的電話，叫你接?！?/br>
    田大花兩步跑過去接起電話，便聽到二兒子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 背景似乎稍有些嘈雜, 應(yīng)該是在人多的地方。

    “mama, 我是平安, 我到了, 你放心，跟我爸說也放心?！?/br>
    平安說他們已經(jīng)到當?shù)叵禄疖嚵?，路上一切順利，現(xiàn)在就在火車站旁邊的郵局打電話。接下來先在當?shù)刂喟仓棉k稍作停頓, 很快就要被分配到各處的農(nóng)村公社去。

    “mama，我覺得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們一路坐火車過來，感覺也沒有那么偏遠荒蕪，就是比較干燥，聽說鄉(xiāng)下很容易缺水?！?/br>
    田大花心說，兒子哎你現(xiàn)在還在市區(qū)，哪能就偏遠荒蕪了，等你去了知青安置點，大概才能真正嘗到滋味兒。

    “對了mama，你讓爸爸跟桃子的爸媽說一聲，就說她也一切順利，她就在我旁邊，她說她們家沒有電話，打去她爸爸單位也不一定能及時接到，很不方便?！?/br>
    田大花想起那個瘦瘦小小的大眼睛小姑娘，看來兒子還真認真執(zhí)行照顧小meimei的任務(wù)了，就笑著問道：“那小姑娘咋樣？”

    “還行?！逼桨步z毫不覺得mama的語氣中會有其他東西，說：“她不愛哭，就是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頭。她要是愛哭鬼，我可就不想管她了?！?/br>
    “你們有沒有水土不服？”

    “還行。我沒感覺，桃子有一點兒，有點吃不下東西，不過她自己說不礙事，能撐過去?！?/br>
    田大花心里一嘆，囑咐道：“水土不服要是嚴重，也能要人命的，你注意她點兒，總是你爸爸老戰(zhàn)友的女兒?！?/br>
    “mama我知道了。”平安說，“我得掛電話了，后邊還有人排隊等著呢。”

    田大花想象著兒子背著背包，在郵局柜臺前排隊打電話回家報平安的情景，便莞爾一笑，兒子真不用她太cao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