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那你就慢慢想吧。我田大花,當(dāng)寡婦可以,下堂婦不行,我不能讓小石頭有一個拋妻棄子的爹?!碧锎蠡ㄕf完,抬腳就走,姜茂松愣了下,忙追了上去。 “你去哪兒?” “回家?!碧锎蠡ㄕf,“不然我還能去哪兒?我呆在這兒膈應(yīng)?!?/br> “那我送你回去?!苯擅φf,“你一個女人家,這么遠(yuǎn)的山路……” “我能自己來,也能自己回去,這么多年我一個女人家也好好的。”田大花一句話把姜茂松堵了回去。 姜茂松心里嘆氣,他越發(fā)不了解自己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子了,記憶中她剛嫁過來,紅棉襖紅棉褲,性子溫順,話也不多,怎么七年不見,她每句話都像吃了槍藥似的,不噎死人不稱心的架勢。 姜茂松無奈地快步趕上,攔住了她。 “大花,你就算氣我,也等一等行嗎?不然我叫別人送你回去。這陣子剿匪剿得緊,不是嚇唬你,城外的山路很不安全,容易碰上被打散流竄的土匪?!?/br> 田大花嗤之以鼻,她會怕幾個土匪?誰倒霉可不一定??谥袇s忍不住故意嗆他: “那不是正合了你的意?碰上土匪弄死我,你也不用費什么心思離婚了,正好娶了你那個小情兒當(dāng)填房,成全你那些缺德混賬的心思?!?/br> 第7章 好兄弟 最終姜茂松還是叫了自己的警衛(wèi)員送田大花回去。 田大花本來嫌麻煩,直接就想拒絕,等那小戰(zhàn)士跑過來,田大花看著他背上的那桿槍,心說送就送吧,小心些總沒錯。 土匪也是有槍的,對付起來恐怕也嫌麻煩。 太陽偏西的時候,田大花回到了姜家村,她騎自家的驢子,小戰(zhàn)士騎馬,小戰(zhàn)士一直把她送到家。 田大花招呼他進屋喝茶,那小戰(zhàn)士卻笑嘻嘻跑到院里的水缸跟前,抓起水瓢咕嘟咕嘟喝了半瓢涼水,背著槍撒腿就跑了。 “哎呦,大花,你咋回來這么快?”姜奶奶從屋里出來,看見田大花有些意外,就責(zé)怪道,“不是叫你在茂松那兒住幾天嗎?叫你不要掛念家里,茂松他一個大男人家,你留在那兒住幾天,正好幫他縫補拆洗,收拾收拾?!?/br> “奶奶,他好著呢,哪用我?guī)退p補拆洗?!碧锎蠡ㄕf,“奶奶,有吃的嗎?我吃了飯去北山坡的田里扯紅薯秧?!?/br> “還沒吃飯?”奶奶驚呼一聲,板著臉數(shù)落,“這都啥時候了?太陽都掛到西山頭了,早過了飯點了,這個茂松他沒留你吃飯?他怎么回事呀,看我下回不說他!” 田大花回想了一下,她跟姜茂松好像沒說到吃飯的話題,她就轉(zhuǎn)身回來了,就隨口答道:“他忙,我也忙,我急著回來?!?/br> “你這個憨子,你急著回來干啥呀,這都啥時候了,還不得餓壞了?!?/br> 奶奶嘮嘮叨叨地埋怨著,趕緊轉(zhuǎn)身去屋里給她拿餅子、咸菜,農(nóng)家人也只有這些是現(xiàn)成的。 田大花心里有事,也沒心思多說話,就著脆生生的蘿卜咸菜匆匆吃了兩塊麥餅,就拎起籮筐,在奶奶的嘮叨聲中出了門,去北山的紅薯田扯紅薯秧。 活兒沒那么急著干,她就是想找個清靜地方散散。 紅薯秧宛如一床巨大的厚被子,密密蓋了一地,新鮮的紅薯秧扯回去,嫩藤用鹽稍微腌腌,可以做佐粥下飯的咸菜,別有風(fēng)味,葉子和老藤可以剁碎喂豬。 田大花三下兩下就扯了多半筐,也不急著回去,就去田邊找了一處濃密的樹蔭,在樹蔭下閑坐消磨到黃昏。 她得好好想想,眼下怎么辦才好。姜茂松怎么說都是小石頭的親爹,她總不能真的回家磨亮菜刀,去做一回手刃親夫的壯舉吧? 眼下這個事情橫豎是瞞不下去,田大花決定,走一步算一步,先看看奶奶和公爹的態(tài)度吧。 說實話,田大花也不知道奶奶和公爹會不會向著自己。今時不同往日,沒有誰一成不變。姜茂松找了個城里的小護士,年輕漂亮,讀書識字有身份的,姜茂松自己喜歡的,誰知道老奶奶和公公會怎么想,怎么做? 這個家,在姜茂松回來之前,真的是田大花的“天下”。奶奶心疼她,公公信服她,小叔子茂林更是啥都聽她的。道理簡單的很,七年了,田大花cao持這一家老小,他們生活上指望她,也習(xí)慣了依賴她。如今姜茂松回來了,他們就不用再指望她一個人了吧。 至親至疏夫妻,除了石頭是她自己親生的兒子,對她的維護可以說半點兒不摻假,或許還有福妞,總是她一手帶大的,別的……誰能知道? 大約是相處太短而分別太久,“丈夫”對田大花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身份和符號,卻少了一份恩愛感情。此時此刻,田大花心里倒沒有多么傷心,除了懊惱,更多的還是氣不順。 姜茂松憑什么休她?他憑什么! 如果奶奶和公公也支持姜茂松……田大花想,那她也不答應(yīng),憑什么呀!如果那樣,她也不必顧忌誰了,索性由著性子去鬧吧,鬧他個悔不當(dāng)初。 他一走七年,她辛苦cao持這個家,那個年輕漂亮的小妖精,她憑什么來撿現(xiàn)成的?! ☆☆☆☆☆☆☆☆ 田大花背著一筐紅薯秧回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一家人都已經(jīng)回來了,正等著她吃飯。 福妞和小石頭一聽見門響,就跑出來迎她,嘰嘰喳喳跟她說,今晚他們倆做的晚飯。 兩個小孩一直懂事能干,晚飯咸豬rou燉冬瓜,貼餅子,棒子面紅薯粥,看起來相當(dāng)不錯,田大花免不了又夸獎兩句。 姜家平日的飯桌上比較安靜,那時候還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再說家里這樣的組成,老奶奶,鰥夫的公爹,加上小叔子茂林和倆小孩,也就少有交談,頂多就是倆小孩和姜奶奶閑聊兩句。 今天奶奶卻絮絮叨叨打開了話匣子。 “作孽呦,我剛才去菜園里摘茄子,聽說了一件大事情,說是姜根保要離婚,不要他媳婦了,他媳婦在村里到處跟人哭訴呢!你說這個姜根保,他到底想干啥呦?!?/br> 田大花一愣,夾菜的筷子停在半路,慢吞吞抬起頭來。 “奶奶,你說什么?姜根保要離婚?” “可不是嗎。我摘茄子的時候遇到你三嬸兒,她跟我說的,她聽姜根保的親二嬸親口說的。姜根保這是要當(dāng)陳世美呀,你說都兩個孩子了,閨女十四,眼看著都該找婆家了,兒子也十二了,這個姜根保,他怎么能這樣!” “奶奶,吳翠芬她答應(yīng)了嗎?”田大花打斷奶奶的絮叨。 “沒聽說,她哪能就答應(yīng)了啊,她二嬸說她在家里哭呢。”奶奶說著嘆氣,“不答應(yīng)又能怎么著,男人要是壞了良心,鐵了心當(dāng)陳世美,八頭毛驢都拉不回來,男人鐵了心不要她,她一個女人家能怎么著?” 田大花心說,這可真有趣了。是巧合?還是姜根保和姜茂松原本就合起伙,約好了的? 這么看來,姜根保外頭怕也有人了。這兩人,一起從鬼子手里逃走,一起回來,再一起離婚,還真是……一對好兄弟。 “孫子孫女都這么大了,他爹娘也不管管嗎?”田大花問。 “聽他二嬸那意思,他爹娘也沒怎么管。姜根保他媽那個人,自從姜根保回來,就整天高興得跟什么似的,覺得兒子有出息了,糠籮換米籮,背地里還說過兒媳婦不好,我看她恐怕也未必想管。” “兒大不由爺,未必管得了?!碧锎蠡ㄕf,“再說了,姜根保要是和他媳婦離了婚,再娶個城里年輕漂亮有文化的,有面子有里子,他爹娘也跟著有面子,哪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恐怕高興都來不及呢,還管什么孫子孫女,新娶的媳婦再生幾個就是了。是不是呀奶奶?” 她說著又問姜守良:“爹,你說呢?” “那可不該?!蹦棠讨刂卣f了一句,“有句老話說得好,無故休發(fā)妻,傷陰德?!?/br> “對對,不該,不該?!苯亓夹宰幽驹G,可也不傻,見田大花故意這么問他,趕緊表明立場。 “不該又能怎樣?”田大花說,“換了奶奶你,你也未必管得了?!?/br> “他姜根保要是我孫子,我拿拐杖打死他!”奶奶說完往旁邊呸了一下,“呸呸,說的什么歹話,我孫子才不會呢,大花你放心,茂松才不是那樣人。” 打死他……那就是說,基本也就是沒啥法子管了。田大花心說,奶奶你那白藤條的拐杖,還是我在山上幫你砍的,沒那么管用。 田大花放下筷子,看著身旁的福妞和小石頭,倆小孩一邊吃飯一邊聽大人說話,還挺好奇的,聽得有滋有味。田大花不想在小孩子跟前再談?wù)撓氯?,就放下飯碗,說她吃飽了。 “福妞,石頭,吃完飯勤快些,把碗洗了。茂林,你把豬喂了,驢弄點溫水飲?!碧锎蠡ǚ愿懒艘蝗Γ酒饋碚f,“奶奶,我出去串串門去?!?/br> 田大花出了家門,就徑直往村北姜根保家走去。 兩家離得不遠(yuǎn),實在是整個村子都很小,很快就看見姜根保家的院落了。 姜根保家跟田大花家不能比,田大花他們家里有十幾畝田地,姜根保家里則是很窮,沒有田地家產(chǎn),房子也更加破舊。可山間能耕種的土地少,小村子連個正經(jīng)的地主都沒有,想當(dāng)?shù)柁r(nóng)都沒條件,姜根保一家以前只能靠打獵和砍柴送去山下賣,日子過得比較拮據(jù),吳翠芬這些年養(yǎng)大兩個孩子,辛苦可想而知。 眼看著姜根?;貋砹耍煜绿搅耍兆右眠^了,他姜根保又要離婚。田大花原本也沒有別的想法,同病相憐,她就是想過來看看,興許兩個女人能互相支援一下。 誰知田大花剛進姜根保家的門,就開始后悔了。吳翠芬唯一的對策,似乎就是哭,見誰跟誰哭,哭訴著姜根保負(fù)心錯待了她。 而田大花這樣的性情,實在見不得她哭個沒完,偏偏田大花還不怎么會安慰人。 吳翠芬坐那兒哭得委屈,她兒子姜鐵蛋也不知去哪兒了,女兒姜丫頭坐在一旁,低著頭一聲不吭,她婆婆和幾個嬸子也在,不時地勸說幾句。吳翠芬的婆婆,在村里按同族排行,要叫六嬸兒。 沒看到姜根保,想想他攤牌完了,也不會在老家等著挨數(shù)落。 “鐵蛋他媽,你別哭了?!绷鶍饍簞窳艘痪洌澳惴判?,我跟你公爹肯定是向著你的,根保他就算在外頭娶了別人,這家里我也還認(rèn)你這個兒媳婦,更不會趕你走。我跟你爹商量了,你可以離婚不離家,該怎么過日子還怎么過,你有兒有女,后半輩子也有依靠,你就當(dāng)他在外頭娶了個小的,離不離婚你都還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婦,是鐵蛋的親媽,我和你公爹都向著你?!?/br> 田大花心里笑了一聲,心說這話聽起來怎么有點耳熟,什么離婚不離家,一聽就不像是六嬸的話。 第8章 交代 六嬸兒的話竟然贏得了一片附和,幾個嬸子紛紛跟著勸。 “就是呀,鐵蛋他媽,你有兒有女,下半輩子有倚仗,你隨他怎么著,你怕啥呀。再說了,他也答應(yīng)不會不管你的?!?/br> “你有兒女依靠,還有公婆向著你,離婚不離家,你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根保他就算在外頭另娶一個,丫頭和鐵蛋總是他親生的,他還得照樣過問,他還得給兒子花錢娶媳婦,他爹娘他也得照樣養(yǎng)老,你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你往后的日子只能比現(xiàn)在好多啦?!?/br> “對呀,鐵蛋他媽,你呀就想開些,你只管養(yǎng)好兒女,過你的日子,鐵蛋這都十二歲了,還用熬幾年呀,鐵蛋娶了媳婦成了家,你當(dāng)了婆婆,你就該享福了。根保他也就是一時迷了眼,到啥時候你都還是他姜根保正經(jīng)的原配,鐵蛋也還是他大兒子,等他年紀(jì)大了,落葉歸根,他還不是要回來投奔你和兒子?” 田大花默默聽了半天,發(fā)現(xiàn)村里這些嬸子大娘們,還真是……會安慰人啊。 “翠芬嫂子,你是該想開些,光哭有什么用?!碧锎蠡▌窳艘痪?,叫一旁呆坐的姜丫頭,“丫頭,去給你媽擰個毛巾擦擦臉,叫她別哭了?!?/br> 田大花看著圍坐一圈的嬸子大娘們,真心覺得現(xiàn)在跟吳翠芬探討對策不是個好主意。她看著姜丫頭拿來濕毛巾給吳翠芬擦臉,就隨便找個借口,默默離開了姜根保家。 姜茂松回來的那天是一輪圓月,八月半,一年中月亮最圓的時候,如今這些天過去,天上就只剩下一個銀亮的鉤子了。田大花就在這如鉤的彎月下,一路想著事情,慢吞吞回到自家的院子。 姜茂松既然沒回來,小石頭就自覺自發(fā)跑回來,跟田大花一屋睡,已經(jīng)躺在他的小床上睡了。田大花在院里轉(zhuǎn)了一圈,四下寂靜,她打了一盆溫水,端著進了奶奶的屋里。 “奶奶,我給你洗洗腳。” 奶奶正在紡線,見田大花端著洗腳水進來,忙放下線砣子,伸手來接水盆。 “奶奶,您坐著,今晚我給您洗。” 田大花放下水盆,卻端端正正跪了下來,伸手去幫奶奶脫鞋子。 “呀,你這孩子,今晚怎么了這是?”奶奶嚇了一跳,趕忙就想站起來拉她。 田大花卻沒回答。她伸手一擋,壓住奶奶讓她坐在板凳上,一言不發(fā)地脫了奶奶的鞋子,一層層解開裹腳布,把奶奶一雙三寸金蓮放在水盆里。 奶奶驚疑地連聲問了幾遍,田大花都沒作聲,默默把奶奶一雙小腳洗干凈,拿毛巾給她擦干。 “奶奶,您就讓我給您洗吧,今晚我再最后給您洗一次腳?!碧锎蠡ㄕf,“明天我就打算帶著小石頭走了,我嫁到老姜家這些年,您對我這么好,我心里感激您。往后我不能伺候您了,您自己多保重?!?/br> “你……你這孩子,說什么傻話呀?”姜奶奶一著急,扶著板凳想要起來,田大花卻伸手一壓,偏不讓她起來。 “大花,你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啊,到底發(fā)生啥事了?你要帶小石頭去哪兒?哎呦你這孩子你可急死奶奶了,你倒是說呀?!?/br> “茂松要跟我離婚?!碧锎蠡ㄕf,“看來我們祖孫媳的緣分盡了?!?/br> 田大花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末了低著頭說道:“奶奶,他既然不要我了,我也沒半點法子,我更不忍心留下小石頭,讓他攤上個后媽。我明天就帶著小石頭離開姜家,我不會厚臉皮賴著他姜茂松。我娘家也沒人了,我就帶著小石頭當(dāng)叫花子討飯吃去,活一天算一天,活不下去餓死了那都是命,你就當(dāng)沒有小石頭這個重孫。你往后好好保重,茂松如今有地位有能耐了,往后肯定能讓您過好日子,等他娶了年輕漂亮的城里姑娘進門,你們老姜家多有面子呀,你就把我和小石頭都忘了吧。” 田大花一字一句地說著,奶奶被她壓在板凳上,一開始震驚著急,聽到后面,氣的連聲罵姜茂松糊涂混賬。田大花說到后來,忍不住也落了淚。 “大花,你先別走,你要還認(rèn)我這個奶奶,你不要走,也不要說這些心酸的話,老姜家從來沒有那無情無義的人,茂松他對不住你,我一定給你個交代?!?/br> 奶奶抹了一把眼淚,說:“你信奶奶的話,回你屋去睡覺,這幾天哪兒也不許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