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寒松不是別扭的人,走到了靈璧旁邊,順勢與她一起并肩坐在了石磚地上。既然要為兩位小友解惑,封鴻還著真擺了一副師長的架勢。 方才痛的在地上打滾,道袍皺做一團(tuán),拉平了褶皺之后,封鴻雙手搭在膝上,回憶了一下教導(dǎo)弟子的方法。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雖說是儒家的理念,在此時卻最為適用了。 封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提出問題的靈璧,反問了起來。 “爾等修仙是為了什么呢?” 靈璧幾乎是脫口而出,不假思索道:“長生。” 修行之路漫長,兇險,且苦。恐怕也就只有長生這一條,能夠誘惑著修士踏入仙門,或在各地秘境里游歷,或與世隔絕待在洞府里閉關(guān)苦修了。 筑基者可活五百載,結(jié)丹的能活千年,元嬰修士存世五千載歲月,化神可活萬年。修士所求的長生是有盡頭的,唯有突破境界,白日飛升去往上界,才能繼續(xù)活下去。 “修行是為了長生,長生之后呢?” 封鴻繼續(xù)追問。 長生也不是永生,之后自然是繼續(xù)修行了,誰也不能懈怠。否則生命即便漫長,卻仍有盡頭,到了日子沒能突破境界,還是會化為一捧黃土。境界越高,突破越難,化神修士已是登頂?shù)拇竽?,卻百中取一能踏上去往上界的仙途。 其余剩下的,多半還是要死在這方小世界里的。 封鴻聳聳肩,釋然的笑了起來:“修行是為了長生,長生之后卻仍要修行。窮極一生,戒絕欲念情感。無妻,無子,無能兩肋插刀的友人,只剩了漫長且看不到終點的修行,又值么?” 說的靈璧陷入思索,封鴻將矛頭對準(zhǔn)了一旁的寒松。 “你日日夜夜侍奉佛祖,誦讀經(jīng)文,跪在地上磕頭。佛祖能給你什么?身為出家人,你甚至不能跟佛祖提要求,你當(dāng)無欲無求,當(dāng)六根清凈,當(dāng)甘之如飴的向它叩首?!?/br> “可你見過佛祖現(xiàn)身顯靈么?” 抬手往北山寺的方向指去,他繼續(xù)說道:“不久前,我曾在你們的禪房里,用你的匕首,刺死了一個無還手之力的婦人。佛祖也好,佛子也罷,沒得人上來攔我呢?!?/br> “千百年的歲月,侍奉著這樣的佛祖,值得嗎?” 寒松眉頭蹙起,在牢獄里見到靈璧時他就知道一定是北山寺里發(fā)生了什么,如今聽封鴻道人一說,他們竟然還在寺中殺人了。 “佛祖教你普度眾生,教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人都死在它自己眼皮子底下了,它卻無動于衷。” 封鴻言語之間很是不屑,什么真神佛祖統(tǒng)統(tǒng)虛的很,騙人唬人罷了。 “小師傅,侍奉它你值得么?” 靈璧與寒松二人被封鴻說了個啞口無言,明知他話里的都是歪理,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來反擊,僵在了原地。 封鴻見他不言語,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故而,二位小友覺得院判值不值呢?” 值得二字虛無縹緲,靈璧認(rèn)為封鴻道人的回答沒有問題,是自己詢問的方式不對。同樣沒有回答封鴻,靈璧繼續(xù)開口問道。 “前輩覺得院判為了一塊驚木,對不對呢?” 道人活了千年,歪理一堆一堆的,對上靈璧如此直接刺耳的問題,不僅沒有慌亂,反而比先前回答時還要來的輕松。 恰好霧氣中傳來一聲黃皮子的尖叫,封鴻便借此舉例。 “黃皮子天生吃rou,若非要它吃素便是有違天理。草地里的羊天生吃素,你若以葷腥飼之,亦是有違本性。你們正派修士本心純善,若有人逼著爾等殺人,那是他不對?!?/br> 說著封鴻道人的眼神冷了下來,明明眼前只是一具凡人的rou身,本該毫無大能的威懾力??刹恢趺?,被他瞧了一眼,靈璧的背后便出了一身的毛毛汗。 “貧道與院判呢,娘胎里便心眼子黑,用生辰八字算下命格,天生的大jian大惡之輩?!?/br> 封鴻盤著腿,嘴角的笑意里滿是陰冷。 “逼著我們行善,恐怕也不對。” 放在膝上的雙手向前伸去,反手將掌心向上,掌背貼在冰冷的石磚上。 “這雙手,就該沾滿鮮血性命。你教它救人?” 腦袋搖的如同凡間孩提手中的撥浪鼓,封鴻連連拒絕,無法想象自己救人的畫面。 “做不到的?!?/br> “還有……” 封鴻的歪理一條接著一條,說了這么多,竟然還有。 靈璧可聽不下去,抬手朝他眉心點去,如同在北山寺時給自己下的定身咒,她也封了道人的rou身。從身后抽出師尊的巨劍,劍身銀光閃爍,刃處吹毛可斷,往封鴻道人的腕子處比了比。 壓低了聲音,靈璧半跪著湊到封鴻耳邊:“若前輩這雙手注定沾滿鮮血,那我就只能砍了它。” “我的心也黑了,要挖出來看看嗎?” 封鴻雖不能動,開口卻是躍躍欲試的野,好似靈璧答應(yīng)了,他就會真的解開衣衫將胸膛袒露一般。 “小丫頭,你這涂著丹蔻的手中沾過人命嗎?若你愿意,此路大可自貧道起?!?/br> 靈璧還要再說,寒松的掌心往封鴻額頭拍去,給他下了個閉口禪,封了道人的喉舌。將封鴻推到一邊,寒松拉起了靈璧。 “那邊快要打完了,女菩薩不必與魔修爭一時高下利弊?!?/br> 且看看誰占上風(fēng),以此商議接下來該怎么做才是正途。霧氣比之方才似乎淡了不少,從朦朧一片將萬物隱于其后,到如今幾乎不用散開靈識,光憑rou眼便能隱隱約約的瞧見里頭的人影了。二人并肩站著,吹拂過衣衫的風(fēng)越來越大,視野里也越來越清明,再有不多時便能看的清清楚楚了。 而被寒松定身的封鴻,背對著迷霧,雖能察覺霧氣正逐漸消散,可視野里既瞧不見老友,也瞧不見五通,心里急躁的很。且后面還有一句論證他沒有說完,如今憋在嗓子眼,如鯁在喉,不上不下的真是難受極了。 還有…… 你二人明明是天注定的姻緣,右手小指有月老牽的紅線。非得叫一個修仙,一個參佛,兩人你清心我寡欲,才是有違本心天性,錯上加錯,千萬般不對的。 第101章【二更】 封了喉舌,道人心中即便有再多的話, 也說不出口。 當(dāng)霧氣被風(fēng)吹散, 里頭的一人四獸也打的差不多了。寒松與靈璧肩并肩, 齊齊朝著那處看去。 院判勉強用戒尺撐著身子, 雙腿打顫站著, 但肩頭時不時的瑟縮一下,仿佛今晨的風(fēng)再稍稍大些, 他就要被刮倒在地上了。臉上全是一道道的血痕, 每一條都深的可見皮下暗紅色的血rou,傷口不住的流著血,自臉頰向脖頸處流淌著。 肩頸的傷遠(yuǎn)比臉上要來的重,青衫連帶骨rou,被黃皮子撕扯下無數(shù)塊。腰上,大腿與小腿上,這里缺一塊, 那里缺一塊。 若非修士的身體不能與凡人同日而語,怕是早就撐不住了,亂葬崗上叫野狗啃噬后的無名尸也比他好的多。 受了如此重的傷, 院判竟還能笑出聲來。在牢獄中他曾聽封鴻說了南地蛟蛇柳仙的厲害, 登天化龍聞所未聞。如今一瞧, 北地的邪神也不輸毫分。 想來對上蛟龍,他一個化神修士也就至多狼狽成如此罷。 院判這里傷的重, 幾個黃皮子也沒好到哪里去。三頭癱倒在地上, 四肢不住抽搐著, 嘴角咕嘟咕嘟的往外冒著血。背上,腿上,全是被戒尺抽打的印記,皮開rou綻好不殘忍。 那只盯著半張人面的黃皮子尾巴被院判拽斷了半截,丟在不遠(yuǎn)處。后腿似也受了傷,一瘸一拐的拖著那條沒力氣的后腿,爬向了幾個黃皮子兄弟。 伸出舌頭在它們面上舔來舔去,舔舔后腦勺,舔舔嘴角,可幾頭黃皮子愣是睜不開眼睛。不多時的功夫,連胸口的起伏都沒有了,氣也不出了。 呲著牙惡狠狠的扭過頭,五通一窩如今就剩了他一只,以后也用不著什么信徒搭臺子祭拜,一頭黃皮子可就只能找個凡人做出馬仙了。 想再繼續(xù)爭斗吧,不論是黃皮子也好,還是院判也罷,都沒了氣力。彼此大眼瞪小眼的,你看我我看你,無人上前。 中間的石磚上到處是拖拽的長長的血痕,陽光一照,泥濘又骯臟。也就是眼下還是清晨,要換了晌午的時候,叫大太陽曬上半個時辰,都得臭了。 靈璧稍稍后退一步,雙手持劍,默默催動法咒。這時候差的就是臨門一腳,只要有人補上一刀,院判這個魔修就該去地底下的油鍋里炸了。 封鴻察覺到了巨劍的威嚴(yán),想要阻攔卻無法出聲,心里頭著急,替老友擔(dān)心。人人都要死,修魔之后死的機會更大些??蓪δ迊碚f,若被天道雷劫劈死,與仇敵斗法戰(zhàn)死,自己修煉出了差錯血脈爆裂而死,都是體面的死法。 唯獨落魄潦倒之時,叫個正派小輩補刀死了,小輩還把他多年來積攢下的東西拿了,那就叫憋屈。 靈璧手中的劍,帶著巨劍尊者三分修為,對上如今重傷的院判,一擊之下也有幾分勝算。佛修要戒殺生,靈璧不想寒松為難,將此事攬在了自己的肩頭。 高嶺門是法修治下,規(guī)矩至上。殺人償命,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雙手高高將巨劍抬起,劍身上帶著日頭也照不暖化不開的冰冷。 院判察覺到了危險,目光隨著直覺望向靈璧所在。他見過女子柔情似水,也見過女子含羞帶臊的用扇子半遮半掩面龐,低頭頷首,淺淺的笑著。 唯獨沒有見過女修能如眼前之人一樣,明明面目眉眼柔和,卻有種讓人無法質(zhì)疑的威嚴(yán),仿佛她便是天地間的法,手中的劍便是天道賜予她懲戒罪人的武器。 一股危機感自心底升起,院判踉踉蹌蹌的挪了一步??上⊥壬系膔ou被黃皮子咬了大半,沒得支撐一時站不穩(wěn),跌坐在了地上。 “嘖嘖嘖,瞧瞧人家這徒弟?!?/br> 實現(xiàn)挪到了躲在最后頭盧致遠(yuǎn)的身上,院判苦笑幾聲。不管他是不忍,還是不敢上前,院判都看不起。沒個大丈夫的氣勢,既然決定了判離師尊,就干脆做絕一點,從靈璧手中搶過巨劍,扎在師尊胸膛好了。 躲在后頭算什么真英雄? 靈璧是個說做就做的人,巨劍朝著院判遙遙揮斬而下,劍身落在了地上,劍光卻斬在了院判的胸膛上。 鮮血噴涌而出,戒尺跌落在了血泊之中被浸濕又沒過。 劍氣入了身后,順著筋脈四處橫沖直撞。都說巨劍尊者穩(wěn)坐當(dāng)下化神修士里的頭把交椅,以前院判還不信,如今從這霸道的劍氣讓他信了一半。 心口刺痛之下,識海中里混亂成了一片,耳邊回旋著拜堂夜里,他給那新娶的妻取下釵子梳頭。她說,你我生同寢,死同xue。 那時聽了,院判還覺得可笑。誰知一語成讖,真要死同xue了。 距離鬼母化作齏粉的位置不過剩了幾步,院判用盡最后的力氣爬了過去。雙手掌心貼在石磚上,腦袋無力的垂了下去。 “可惜,可惜了我的驚木?!?/br> 與五頭畜生斗法之后,院判本就是強弩之末。如今叫帶著巨劍尊者修為的劍氣撞來撞去,體內(nèi)的臟器一片稀爛,想來剖開定是碎rou一般。 “封鴻道友!” 閉上雙眼前,院判沖著老友所在喚了一聲。 封鴻聽見了,喉舌被封無法回應(yīng),只能在心中應(yīng)下。 “若道他日得了機緣,送一塊驚木到我的墳前。” 如此,他走也安心了。 盧致遠(yuǎn)別過頭,直等到院判的聲音與呼吸停了,才終于緩步上前。走到血泊前停下腳步,伸手將院判掌心里浸滿鮮血的戒尺撿起,點在了師尊的眉心。長長的嘆了口氣,盧致遠(yuǎn)蹲伏下身,不知該拿身上的青衫怎么辦了。 黃皮子拖著斷了的后腿,揚起脖子吼了一聲,朝靈璧爬了過去。半條尾巴沒了,爬的時候失了平衡,分外的別扭。 后背上皮開rou綻,黃皮子爬到靈璧腳下時早就沒了夜里的神氣,側(cè)過臉用長毛的那邊臉對準(zhǔn)了女修。眼珠子滴溜溜的圓,黑漆漆的似凡人家里飼養(yǎng)的乖巧的貓咪。開口也沒了夜里相遇時的神氣,不再用小姑娘稱呼靈璧。 “仙子,你看我像個什么……” 斗法之后,黃皮子的聲音更加難聽了,仿佛說話的時候有人捏著它的嗓子。在黃皮子看來,靈璧用巨劍斬殺院判,而她之所以能斬殺院判,是自己和兄弟們拼來的。如此一說,她與自己就該是同一陣營的。 做不成五通邪神,又受了如此重的傷。多年來的修為和院判一戰(zhàn)之后所剩無幾,只剩下了一條路走,便是做一頭尋常的黃皮子精。 “仙子,你快瞧我像什么?” 黃皮子服了軟,垂下腦袋一副求饒模樣,向靈璧討起了封正。只要靈璧說你像個人,它便能化形,尚有一線生機。 靈璧收起剛剛放下的巨劍,蹲下身捏起黃皮子的腦袋,將它那半邊人面對準(zhǔn)了自己。 “讓我仔細(xì)端詳端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