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深深猶豫了。

    寧語寧雙手合十：“你就讓我暫時住下來吧。好嗎？好嗎？嗯？”

    那個“嗯”字低低地從鼻腔發(fā)出，含著哭泣過特有的那種軟糯沙啞的鼻音，撒嬌味兒十足。宋深深聽的心癢癢的，似乎有只柔軟的小手在心里頭撓啊撓。

    一分鐘后，宋深深往餐桌上添了一副碗筷。

    寧語寧這個小人精也不客氣了，扛著矮墩的身體爬到椅子上，把目光牢牢地鎖定在餐桌上那道熱氣騰騰的清蒸魚。

    姜蔥切的細如發(fā)絲，黃綠相間地鋪在魚身上，再澆上熱油和醬汁，煞是好看。

    “哇，有魚吃！我已經(jīng)一百年沒吃到魚了！”寧語寧雙眼簡直亮了好幾分，朝還在做花籃的葉小枝招了招手，“小枝jiejie，快來吃吧。”

    喲，已經(jīng)把這里當(dāng)她家了。葉小枝把宋深深拉到一旁，提醒她：“你確定要留語寧住下？說不定她是寧渣派來的小細作?！?/br>
    宋深深如果能說話，已經(jīng)哈哈大笑了?；仡^看著兩個互相給對方夾魚rou的小家伙，心中被滿滿的溫情所覆蓋，那承載著寵溺的微笑慢慢從唇邊浮現(xiàn)出來。

    她突然就不想把寧語寧送回去了。

    傍晚時分，天又下起了小雨。宋深深答應(yīng)宋青楓去她家練琴，晚飯過后就開著花店的面包車去了秦家。

    剛下車，身后就傳來熟悉的聲音：“咦，這不是宋教授的家嗎？”

    宋深深嚇得雙腿一軟，差點摔倒在地。她走之前寧語寧還在看宮斗劇，什么時候偷偷溜上她的車？

    “我躲在后車廂?！币娝紊钌钅樕怀?，寧語寧趕緊用小手拉著她的大手來回晃蕩，撒嬌道，“深深jiejie，人家就是想跟你在一起?！?/br>
    宋深深心里頭冒出了個可怕的想法：這小孩就是寧東旭派來監(jiān)視她的吧？

    她隨即被自己嚇到了，怎么可能？寧語寧才七歲啊，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宋深深拿出筆和紙，寫下“危險”兩個字。又怕她看不懂，注上了中文拼音。

    “對不起，我以后不敢了?！睂幷Z寧低下頭，擺出一副知錯悔改的好孩子模樣。

    宋深深看了下手表，已經(jīng)來不及送寧語寧回去，只好帶著她進去了。

    秦家傭人嵐姨看到寧語寧，非但不吃驚，反倒還熟絡(luò)地打著招呼：“語寧，今天這么早來學(xué)琴。”

    “其實我今天本來要請假的，但是我好想念嵐姨你做的冰糖雪梨湯，所以就來了?！睂幷Z寧一張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嵐姨樂得合不攏嘴，跑去廚房做冰糖雪梨湯。

    寧語寧一邊上樓，一邊說：“我每周都要來這里跟宋教授學(xué)習(xí)鋼琴。深深jiejie，你來這里送花嗎？可是我沒看見花啊。”

    “深深jiejie跟你一樣，也是來學(xué)鋼琴的?！彼吻鄺髡驹谇俜壳?，好奇地問道，“語寧，你認識深深？”

    宋深深簡直是個謎，宋青楓每次見到她都會收到驚喜，或是……驚嚇。

    寧語寧圓溜溜的眼珠一轉(zhuǎn)，避重就輕地回道：“莞爾是我的好朋友?！?/br>
    她爬到鋼琴前，邊彈邊唱：“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fēng)吹，冷風(fēng)吹，只要有你陪——”

    這是寧語寧在學(xué)校六一兒童晚會上的表演曲目。琴音清亮，歌聲柔美，再加上一身特別定制的紗裙，當(dāng)天，寧語寧大出風(fēng)頭。

    只可惜，那么刻苦練習(xí)的曲目，那么費盡心機的表演，寧東旭卻以工作為由缺席現(xiàn)場。雖然西西南南北北都來給寧家小公主捧場了。但是，寧語寧還是失落極了。

    宋青楓已經(jīng)很久沒教小孩了。不過，這位寧語寧可是寧老爺子的掌上明珠。據(jù)說，老爺子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撫養(yǎng)，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lián)Q了。女娃娃開口說的第一個詞不是mama，而是爺爺。

    去年老爺子身子不適，才把她交給了長孫照顧。

    寧語寧天賦不錯，樂感極佳，但比起年幼時候的宋深深，在鋼琴的造詣上那可是云泥之別了。宋青楓之所以答應(yīng)寧老爺子，也是希望能給秦宗佑鋪條路。畢竟寧家是紅色家族，與中央那邊都說得上話。寧家的孫子更是個個出類拔萃，先不說主營超市的寧南星和主營商場的寧北辰。單就那個寧東旭，早些年脫離寧家搞資產(chǎn)重組整合，竟也搞出名堂來，成為了上流社會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宋青楓給宋深深一本書，讓她去隔壁琴房練習(xí)。

    宋深深看到哈農(nóng)就樂了。從初學(xué)者到鋼琴家，只要你彈鋼琴，大概你的鋼琴生涯就離不開這本哈農(nóng)。

    宋深深雖然自小天賦過人，但學(xué)琴的經(jīng)歷跟大多數(shù)學(xué)童一般無二。她的父親宋青杉認為只有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才可以自如地駕馭各種作品。所以即便宋深深可以閉著眼睛彈奏巴赫的平均律，她還在練習(xí)車爾尼湯普森等枯燥的練習(xí)曲。

    那年，她才六歲，跟著父親生活在鄉(xiāng)下海邊的一棟石屋里。彈完練習(xí)曲后，她會和附近的小孩跑到玉米田地里玩捉迷藏。那里的玉米長得極高，宋深深跑得又快，躲進去保管其它人一時半會找不到。

    游戲結(jié)束后，小伙伴們坐在草地上比賽誰吹的泡泡糖最大。一個小朋友問宋深深你mama怎么還沒回來。宋深深嚼著口香糖，沒有底氣地說快回來了。

    “去年你也說快回來了。”

    宋深深啞口無言。

    “深深，你不會沒有mama吧？”

    “我有mama！”宋深深大聲叫道?！八郧斑€抱過我，給我買衣服，給我扎辮子，只是我已經(jīng)忘了她長什么樣?！彼穆曇粼絹碓叫×?，最后幾不可聞。

    小伙伴突然想到什么，右手握成拳打進左手心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我知道了！你mama和爸爸離婚了?！?/br>
    “什么是離婚？”宋深深不解。

    小伙伴年長她幾歲，是這群鄉(xiāng)野孩子中學(xué)問最高的。他伸出兩根食指，慢慢地靠近，解釋道：“男人和女人互相喜歡，就結(jié)婚了?！彼致匕褍筛持阜珠_，“當(dāng)他們不喜歡了，就得離婚。離婚以后就不能生活在一起。你mama一定是和你爸爸離婚了，她不要你了?！?/br>
    “你騙人！不會的！”宋深深發(fā)了瘋似的跑回家，想要問爸爸是不是跟mama離婚了。跑到門口，聽到了爸爸和一個女人在吵架。

    宋深深躲在柵欄外，從縫隙往里偷看。

    她在照片上見過這個女人，是很久沒回家的姑姑宋青楓。

    “哥，我不想跟你吵。實話告訴你，我跟宗佑已經(jīng)有了孩子，是個女兒。我和宗佑音音會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一家?！笔撬吻鄺骼潇o到近乎絕情的聲音。

    宋青杉背對著宋深深，宋深深看不到他的臉，只聽到他的聲音極為澀啞。喉嚨像是生了銹，每一字，每一句，都磨矬在一起?！扒鄺?，他是有家室的人，你怎么能做出這么不知羞恥的事？”

    宋青楓涼笑一聲，反問道：“難道你就很懂羞恥？你跟深深的mama在一起時怎么就不知羞？”

    見她哥久久無語，宋青楓又說，“反正宗佑已經(jīng)離婚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嫁給他。禮服我會派人送來的。哥，我希望你能來參加我的婚禮。讓深深也來吧，我還缺個花童?！?/br>
    宋深深跑到玉米田地里，問小伙伴什么是花童。

    還是那個學(xué)識最高的小伙伴給出了答案：“花童就是新郎新娘出場時，在前面負責(zé)撒花瓣的。城里人結(jié)婚真麻煩，要穿婚紗，走紅毯，還要交換戒指。不像我們這里，全村人圍著篝火跳個舞就算結(jié)婚了?！?/br>
    宋深深開始展望著姑姑的婚禮。她想去城里，想穿著潔白的紗裙，想去撒花瓣，想見證姑姑這一生最幸福的瞬間。

    然而，最終，宋青杉沒帶她去。

    ——————

    宋深深彈得過于投入，以至于宋青楓進來時都沒有察覺。

    又過了半小時，宋深深起身取水喝，才發(fā)現(xiàn)了坐在沙發(fā)上的宋青楓。

    宋青楓隨手從書架里取出一個琴譜，要宋深深彈奏。

    是莫扎特的《第8號a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

    莫扎特偏好用大調(diào)寫曲子，音樂以歡快為主，但這首卻是憂郁的小調(diào)。

    “你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很歡快的旋律，卻處處透著憂傷嗎？”一曲終了，宋青楓問。

    宋深深在紙上寫道：“這是莫扎特在他母親過世后創(chuàng)造的曲子?！?/br>
    她猶豫了一下，握緊了拿著筆的右手，問出了在盤旋在心中二十多年的疑問：“姑姑，你知道我mama是誰嗎？她和我爸爸是離婚了嗎？”

    “都沒結(jié)婚，哪有離婚？”宋青楓摸著宋深深的頭，輕聲說道，“深深，別找你mama了?！?/br>
    宋深深低下了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寫道：“我生莞爾時就在想，生孩子那么痛苦，為什么還會有母親不要自己的孩子？”

    宋青楓嘆了一口氣，坐在鋼琴前，彈了一小段和旋。

    “深深，你mama是個非常自私的女人。她十七歲時對你爸爸一見鐘情，就算全天下反對也要跟他在一起。那時我哥連我的勸告也不聽，跟你mama同居了，然后有了你?？墒呛髞?，她卻后悔了，覺得你是她年幼無知一時糊涂犯下的大錯，對你父親也始亂終棄。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不過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深深，你就當(dāng)她死了吧?！?/br>
    宋深深抬起頭，忍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雙眼頓時酸澀難當(dāng)。雖然她早已猜到，但面對這殘酷的事實，她還是難以接受。

    宋青楓看的也是心疼。她哥唯一的孩子，卻也跟那個女人一樣，也是十七歲懷孕，十八歲生了個女兒。

    命運的齒輪轉(zhuǎn)動著，在宋深深身上重復(fù)著上一代的悲劇。她已無法把齒輪往回撥，但至少，她可以嘗試去改變宋深深的人生。

    “深深，你想上大學(xué)嗎？”宋青楓有了個想法。

    宋深深一愣，她都二十五歲了，還能上大學(xué)嗎？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本來就爛的人神共憤，更何況，過幾天就高考了。

    “下個月學(xué)校有一場特殊考試，專門針對過不了高考的學(xué)生。深深，你一定要來考?！?/br>
    離開前，宋青楓又說了這一句話。

    回到家，宋深深把睡著了的寧語寧抱到床上，讓她挨著宋莞爾一起睡覺。

    寧語寧睡覺很不老實，一腳踢掉空調(diào)被，嘴里還嘟囔著：“東東，我一定幫你看好深深jiejie，你不要把我扔掉?！?/br>
    啊，還真是小細作啊。

    宋深深哭笑不得，幫小細作把被子重新蓋好。她到便利店買了幾瓶二窩頭，坐在樓梯口，喝了起來。

    她想起了宋青杉，終日靠酒精過著行尸走rou的生活。想起了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幡然醒悟后就拋夫棄女。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莞爾的爸爸，想著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想著想著，眼睛再次濕潤了。

    酒可真是個好東西，它可以瞬間讓你把一些事忘的一干二凈。她仿佛回到了在田間嬉鬧玩樂的小時候，沒有殘疾，沒有憂愁，沒有痛苦，只有肆意的歡聲笑語。

    月色清冷。宋深深抬頭，就望見黑藍色絲絨一般的天空，無數(shù)星子如碎鉆般點綴其中，一閃一閃的，道道光芒奪人眼目。

    她用腳踢掉面前的空酒瓶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了幾步，一頭撞進一個結(jié)實硬朗的胸膛里。

    宋深深已經(jīng)醉得都忘了自己不能說話，捂著額頭，無聲地叫道：“你怎么走路的？”

    此刻她氣勢很是不錯，像只小狗一樣。只可惜是只不會汪汪叫的小狗，看上去一點都不可怕，反倒很可愛，讓人想欺負一番。

    “深深，你醉成這樣，不怕失身嗎？”男人掐著她紅撲撲的臉蛋，笑道。

    “要你管！”宋深深使勁眨了眨眼睛，才看清眼前這個男人的樣貌。酒可真是好東西，那些平時咬碎牙往心里頭吞的話也一股腦全倒了出來，“原來是寧總啊。你這個大混蛋，我把心都掏出來給你了，你卻狠狠捅幾刀，我恨死你了！”

    寧東旭不知道她神情激動地“說”了什么，把她摁進了懷里。她太瘦了，抱起來柔若無骨。“深深，這么多年我都在找你。我找你找的都快瘋了?！?/br>
    宋深深靠在他肩膀上無聲地抽泣，淚水在他肩頭暈開大片的濕意。

    寧東旭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似的，輕聲道：“深深，乖，不哭了，不哭了。”

    宋深深又想起了她的爸爸，小時候，宋青杉也是這樣拍著她的背，輕聲哄道：“深深，乖，不哭了，不哭了?！?/br>
    雙腿突然騰空而起，宋深深嚇得差點驚叫，連忙摟住了男人的脖子。

    迷迷糊糊間她好像看到了東哥，她最親最愛的東哥。

    那個矜貴驕傲、外冷內(nèi)熱的寧家大公子，那個喜歡欺負她、喜歡占她便宜的少年，那個她愿意付出生命去守候的東哥。

    宋深深難忍心中的委屈，用手語跟他訴說著：“東哥，我姑姑說，我姑姑說，我mama很后悔生下我。我只是她年幼無知時一時糊涂犯下的大錯。我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不是的?！睂帠|旭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你的出生是為了遇見我。我也是。我們命中注定要糾纏到死的那一天?！?/br>
    “天啦，你的臉皮怎么能這么厚？”宋深深盯著他的脖子，一口就咬了下去。

    這里倒是不厚，還挺好啃的。

    “嘶——”寧東旭疼得直抽氣，“你屬狗的嗎？怎么每次親熱都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