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節(jié)
他走在后面,任由宗政清琪往酒館、書肆以及街頭小巷的攤販那兒鉆,之后的半天,他陪著他聽了酒館里的酸儒用隱晦的話語抨擊現(xiàn)今宦官當?shù)赖默F(xiàn)狀,也陪著他聽了街頭小販對現(xiàn)今生活的滿意以及對未來的期望。 他看著他的眼神從懷疑,到深思,再到現(xiàn)在多種情緒交織的矛盾和復(fù)雜。 晏褚知道那個小男孩一直在偷瞄他,卻沒有如對方的意,即便是在聽著那些酸儒對他的批評指著,面色依舊波瀾不驚。 宗政清琪知道自己的心思,對方一定早就已經(jīng)看透了,這么一來,小皇帝別提有多挫敗了,他和那個男人比起來,仿佛還隔著無數(shù)座高山,他都懷疑自己有沒有攀登到和他一樣高度的那一天。 “你,哼。” 宗政清琪想問問對方,為什么百姓私底下議論皇帝錦衣衛(wèi)的人就要逮人,而他這個東廠都督,錦衣衛(wèi)實際上的主子被那些酸儒那般評價,卻沒見東廠的人有什么反應(yīng)。 酒館那么大的地方,宗政清琪不信東廠的耳目沒有注意到這一幕,仿佛對于眼前的男人而言,他對外的名聲,是好還是壞,從來不在他的關(guān)注范圍內(nèi)。 只是問題還沒問出口,宗政清琪就有些后悔了,他和蕭褚的關(guān)系,哪里和氣到能問這種問題的地步,因此他收回了到嘴邊的話,用一聲傲嬌的輕哼終結(jié)了那個還沒開始的話題。 “老伯,給我兩串糖葫蘆?!?/br> 晏褚從荷包里拿出四文錢遞到一個小販的手里,從他扛著的靶子上,選了兩串又大又紅的糖葫蘆。 這么大的人了還吃這樣的東西? 宗政清琪在老農(nóng)家的時候就沒吃飽,現(xiàn)在逛了大半天,肚子早就開始唱空城計了,只是因為面子的緣故,不好開口。 糖葫蘆是他從出宮的時候就盯上的新奇吃食,只是注意到圍在糖葫蘆小販邊上的都是一群四五歲稚氣未脫的奶娃娃,宗政清琪自認為他已經(jīng)是大人了,怎么好意思開口買這些小孩子吃的玩意兒。 現(xiàn)在看蕭褚不顧形象,買了兩串糖葫蘆回來,不由瞪大了眼睛。 兩串,總有一串是給他的吧? 宗政清琪咽了咽口水,眼神的余光不住往晏褚手上的糖葫蘆瞟去,心里想著,如果蕭褚非要給他,那他就收下吧,這可不是他嘴饞想買的,他皇帝的威嚴依舊保住了。 出乎宗政清琪的預(yù)料,晏褚將手里的兩串糖葫蘆都給了他。 “宮外的東西畢竟沒有宮里做的精細,陛下嘗嘗味道就好,如果覺得喜歡,可以讓宮里的御廚學(xué)著做。” 他眼神淡淡,仿佛那兩串糖葫蘆就是他隨手買的一般。 宗政清琪顧不得計較那么多,面對著討喜的糖葫蘆,忍不住咧嘴大笑,好半響才發(fā)覺這樣更影響他帝王的形象,趕緊把嘴捂住,左顧右盼,似乎是想看看剛剛那一幕被多少人看到眼里了。 兩串糖葫蘆,一串他自己吃,還有一串留給母后,說起來母后自從進宮后也有十多年沒有出宮了,對于這些宮外的小玩意兒應(yīng)該也是惦記的,給了她這串糖葫蘆,沒準能夠讓她開心一些。 雖然母后從來不說,可宗政清琪可以感受到,在那深宮之中,母后并不開心。 晏褚看了眼那個心情說變就變,得到了兩串糖葫蘆就很開心的小皇帝,完全無法將他和原身記憶中的那個在無數(shù)次磨礪后成長起來,殺伐果決,堅毅果敢的帝王聯(lián)系到一塊。 上輩子,原身和他,到底哪個更錯已經(jīng)說不清了,出于原身的立場,他只想殺光所有宗政皇室的人,包括宗政清琪這個他心愛的女人的兒子。 出于宗政清琪的立場,他當了幾年的傀儡皇帝,眼看著大商江山因為原身的蓄意報復(fù)陷入水深火熱,邊城狼煙四起,所有人都想在中原這塊廣袤的疆土上分得一杯羹,天災(zāi)橫行,百姓起義,在這種情況之下,他當機立斷,詐死脫身。 原身扶植了新的傀儡,在他的cao控之下,宗政皇室,漸漸徹底走向滅亡,同樣的,大商江山四分五裂,群雄割據(jù),原本和平的土地上戰(zhàn)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 等十年后,宗政清琪再一次出現(xiàn)在那時快完成復(fù)仇的原身面前時,他已經(jīng)今非昔比。 也是那時候,原身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宗政清琪沒死,西北那個收攬了萬俟一族在五六年前突然冒起來,接連打下幾個小國的西北王,就是他。 在后宮之中,能夠有本事幫他詐死脫身,而他又不會防備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深愛著,卻不敢相見的女人。 在他和宗政清琪之間,那個女人,終究還是選擇了她的兒子。 那時候的原身,因為陳年舊疾,身體早就不復(fù)從前,兩人的對峙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一邊是枯敗腐朽的舊朝廷,一邊是士氣正旺,民心所歸的西北王,原身順理成章的,就敗給了宗政清輝。 在他上位后,重整朝廷,平定叛亂,收復(fù)江山,他花了又一個十年,處理原身留下來的爛攤子,再花了整整二十年,使得大商四海升平,八方寧靖。 史書將那一場動亂稱之為慶寧之變,取成慶帝和靖寧帝國號上的兩字,這一場影響了大商整整二十余年的戰(zhàn)亂,被所有人銘記在心,而造成這場戰(zhàn)亂的元兇蕭褚,也成了史記當中被史官口誅筆伐的禍國jian佞。 在他死后,大商諸多群葬墳前都立有一個跪著的宦官雕像,每一個前去上墳的人都會朝那個雕像吐口水,扔爛泥,而這座雕像的原型,就是大jian臣蕭褚,即便江山更迭,關(guān)于蕭褚的故事,依舊流傳在祖祖輩輩的口述之中,永生永世,都無法擺脫。 造成一切的元兇是成慶帝,而代替他承受所有苦難的卻是黎民百姓。 在這個錯誤里,原身是無辜的,宗政清琪也是無辜的,他們中的一個承受了千萬年的罵名,另一個成了千古一帝,卻沒人知曉在他成為傀儡的那些年,在他詐死的那些年,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只因為他生來流著的成慶帝的一半血液。 宗政清琪正吃著糖葫蘆,就感受到了晏褚復(fù)雜的視線,這似乎是對方今天第一次流露出這樣不受控制的表情。 他在看什么? 宗政清琪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只吃了一顆,酸酸甜甜甚得他心的糖葫蘆,頗有些不情愿地將糖葫蘆湊到晏褚的面前。 “這可是你給我的。” 宗政清琪小聲嘟囔了一句,真是小氣鬼,既然想吃,就自己再買一串唄,他又不會笑話他。 “就一顆。”看蕭褚不動嘴,宗政清琪把糖葫蘆又往他面前湊了湊,然后強調(diào)了一句。 “咔擦?!?/br> 咬破了外層的糖衣,里面的山楂微微泛酸,這樣的酸度正好和外層糖衣的甜度相中和,酸甜可口,刺激著味蕾,讓人胃口大開。 晏褚在小皇帝rou痛的眼神下如他所愿咬掉了最上面的那顆糖葫蘆,似乎是怕他多吃,小皇帝在他咬下那顆糖葫蘆后,就趕緊將糖葫蘆串收了回來。 一起逛過街,一起分享過同一串糖葫蘆,宗政清琪覺得,這一天的相處,他對蕭褚這個往日里他恨之入骨的太監(jiān),好像有了不同的看法。 這樣的改變,似乎也不賴。 “咚、咚、咚、咚……” 皇宮外的鳴冤鼓被敲響了十下,利來只有重大冤情要求面圣深淵的情況下,才會被敲響。 要知道從大商開國以來,鳴冤鼓就只響過兩次,并不是天底下的冤情就這兩樁,而是鳴冤鼓被敲響的代價,非常大。 當今天子可不是那么好見的,既然你有冤情要訴說,就必須證明你伸冤的決心。 敲響鳴冤鼓,只是伸冤的第一步,在敲響鳴冤鼓后,伸冤之人還得過“刀山”和“火?!保拍芤姷交实?,訴說冤情。 “刀山”是由一千根尖利的鐵釘拼成的釘板,每根鐵釘長一寸,伸冤之人需要穿著單薄的春衫,滾過那長約三丈的釘板。 “火?!笔怯梢欢讶紵奶炕痄伋傻拈L路,伸冤之人得從“火?!鄙铣嗄_走過,只有完成上述兩個考驗,并且還活著的情況下,才能得到這個珍貴的面圣伸冤的機會。 也真是因為這樣的挑戰(zhàn)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有重大冤情,一般人根本就不會想也沒有那個膽子敲響鳴冤鼓。 這個時候,宗政清琪正跟著蕭褚回宮,聽到鳴冤鼓被敲響,他當即就掀開馬車的簾子,然后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對每一任帝王來說,宮門外這口鳴冤鼓被敲響都意味著有大事發(fā)生,宗政清琪怎么可能會不在意。 此時宮門外已經(jīng)聚集了一堆聽到鳴冤鼓響,跑來看熱鬧的百姓,宗政清琪還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穿過這些擁堵的人群,走到最里面。 “你有和冤情?” 守宮門的總管出來,看著那個拿著鼓槌,跪在宮門外的青年問道。 “草民乃前鎮(zhèn)國將軍晏昭南之子晏褚,我狀告當今太上皇派人假扮流寇屠殺我晏家滿門,誣陷我父親叛國、謀逆數(shù)宗罪狀,還請新帝,還我晏家枉死族人一個公道,還我晏家滿門忠烈的先祖一個公道。” 周遭原本議論紛紛的聲音忽然間全都停止了。 第262章 變態(tài)廠公 晏家?不少人都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二十三年前赫赫有名的家族了, 只有一部分老人尚且還記得關(guān)于晏家的事。 只是晏家的人不都已經(jīng)死在二十三年前了嗎, 突然冒出來的這個男人自稱是晏昭南的兒子, 這一點可信嗎? 最重要的, 對方告的可是太上皇啊,從來沒有聽說過百姓還敢告皇帝的, 這不是找死嗎在場所有圍觀的人里, 可能要數(shù)小皇帝最懵了。 在皇宮之中,晏氏就是一個禁忌詞, 尤其是晏昭南這個名字, 成慶帝每一次聽見,都會大發(fā)雷霆,在晏家剛出事那幾年,宮里因為這件事, 死了不少宮女太監(jiān), 久而久之的,就沒人再敢提起這個名字和他身后的家族了。 因此在宗政清琪的幼年, 幾乎沒有什么有關(guān)晏氏一族的影子, 包括在宮學(xué)念書的時候, 老師們也只是將晏家描述成野心勃勃,通敵叛國的反賊, 然后一筆帶過。 現(xiàn)在, 時隔二十多年, 忽然有一個人冒出來說他是本該死在滅門慘案中的晏昭南的長子, 還敲響了鳴冤鼓狀告當今太上皇, 實在是太荒誕了。 不過太傅們的教導(dǎo)還是有功效的,至少這個時候,宗政清琪沒有立馬沖上去,質(zhì)問對方。 “你可知道,敲響鳴冤鼓,想要面圣伸冤,是要付出代價的。”守門的總領(lǐng)對著那個跪在宮門外自稱是晏褚的男子說道。 出了這樣的事,他們也很頭疼,對方在大庭廣眾之下狀告太上皇,那么多百姓都聽了去,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影響,上面會不會拿他們這些底下的人出氣? 可鳴冤鼓又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那么多人看在眼里,他們也不能不顧禮法,就把這個告御狀的男人帶走吧。 思來想去,還是拿“刀山”“火?!眹樆Ψ讲藕?,只要對方怕了,后悔了,到時候他們再想點借口,傳點流言把這件事應(yīng)付過去就好了。 “我知道?!?/br> 可男人的態(tài)度,顯然并不配合他們的想法。 “既然敲響了鳴冤鼓,我自然已經(jīng)做好了滾“刀山”,走“火?!钡臏蕚淞??!?/br> 男人的表情十分堅毅,他看著皇城的方向,“我忍辱偷生這么多年,就是為了搜集曾經(jīng)的皇帝,現(xiàn)在的太上皇滅我晏氏滿門,污我晏家忠烈英明的罪證,這二十多年,已經(jīng)是我偷來的了,如果能還我晏家一個公道,就算要了我的命,那又怎樣呢?” 男人顯然已經(jīng)將自己的生死拋之肚外了,一個茍延殘喘,以復(fù)仇為信念的人,又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呢。 “鎮(zhèn)國將軍啊,我還記得他,當初他打退了西北夷族,騎著高頭大馬進京接受封賞,那時候他多威風(fēng)啊。” “我也記得,當初晏老將軍走的早,朝廷的武將青黃不接,要不是當時的晏小將軍橫空出世,西北那一片,還不知道要亂多久呢,那一次他可是把夷族打的元氣大傷,直到二十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才恢復(fù)點元氣,據(jù)說西北那一片又亂起來了,要是晏將軍還在的話,或許就沒有夷族什么事了?!?/br> “你們說那么多干什么,他本事高又有什么用,當初抄家抄出來的龍袍和通敵叛國的信箋還有假不成,他自己狼子野心,活著才是大麻煩呢?!?/br> “呸,晏將軍要是真有狼子野心,還能坐等著什么亂七八糟的流寇殺他妻兒,還能乖乖獨身一人進宮赴宴,還不是他蠢,他笨,愚忠于皇帝嗎,要是他真有反心,早該在太上皇召他全家進京的時候就有所防備了,還能死的那么突然,我看啊,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四個字,功高震主罷了?!?/br> 宗政清琪聽著周圍百姓的小聲議論,拳頭捏的緊緊的。 或許是因為對成慶帝這個父皇的不信任,他覺得邊上那個說完功高震主這句話后,就自覺不妥捂著嘴隱沒到了人群里面的圍觀者的話,或許是真的。 卸磨殺驢,確實像是他的父皇能夠做出來的事,同樣的,小心眼,也是他的特點。 雖說子不言父過,可成慶帝的為人,不論是從他作為帝王,還是他作為一個普通父親角度來看,都是不合格的。 尤其在今天一天,聽了百姓們言語間對他和對蕭褚的評價后,宗政清琪對這個父皇,就更加失望了。 現(xiàn)在忽然又出了這么一樁事,也只是讓他的失望變得更大罷了。 守門的侍衛(wèi)行動很快,在眾人議論的時候,就將塵封在倉庫里幾十年,都沒有動用過的釘板拿了出來,擺在了城門前。 雖說塵封了已久,可經(jīng)過簡單的擦拭,那些鐵釘在陽光下依舊尖利地嚇人,隱隱冒著寒光,密密麻麻一片,看著就讓人心驚,可想而知,當人躺在這釘板之上時,鐵釘扎入皮rou之中,會是什么樣的痛楚。 男人脫了身上厚實的罩衫,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里衣,毫不猶豫,直接躺下,只聽噗呲一聲,鮮血從他背后滲出,沿著釘板的凹槽緩緩流下。 膽子小些的,早就已經(jīng)捂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不敢再看再聽。 “嗚——”男人緊咬牙關(guān),只是輕哼了一聲,雙手撐在釘耙之上,一個轉(zhuǎn)身,露出背后一個個血洞,將前半身釘在了鐵釘之上。 一瞬間,整個人就被鮮血浸透了,就連膽大的守城護衛(wèi)都不忍再看了。 男人并沒有停頓,這樣的刑罰,停下來才是最要命的,只有不停歇,忍著疼滾過這三丈長的釘板,才有成功的希望。 而且因為鐵釘比較密布的原因,這些傷看起來嚇人,實際上當你躺在上面的時候,刺的并不會那么深,不用擔心腹臟受創(chuàng),可這疼痛確實難忍,很多人就是因為受不了這樣的疼痛,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并且因為疼痛身體幾個著力點不由加重力道,導(dǎo)致那些帖針越刺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