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楊嬤嬤說姑姑原來是個愛笑的，想必成為今日這般，還是逃不開那段經(jīng)歷吧。

    “容家的事我都聽說了，他們想讓你回秦府，結(jié)果卻被你鬧得讓容仲琨休了萬氏。”容畫淡淡道。剛聽聞這些的時候，她好不驚訝，沒想到一個柔弱的小姑娘竟能做出，若是當(dāng)初自己也能如她這般堅持，那結(jié)果……

    “我知道你如今寄人籬下，不過總比在容被人左右強得多。葉府雖待你好，可總歸是外姓，若是有何需要的你便來找我。我畢竟是你姑母。整個容家也只有大哥待我真心，他不在了，我該替他照顧好你?！泵髅魇亲屓烁袆拥脑?，可她說出來還是那般平淡。

    容嫣莞爾?！爸x謝姑母記掛，我過得挺好的?！?/br>
    容畫點了點頭，再沒其他可言語的了，二人又恢復(fù)了最初的靜默。連一旁的兄妹二人都看得插不上話。

    朝窗外看看，那出《千金記》已經(jīng)唱完了，二人不熱絡(luò)也實在留得尷尬，容嫣主動告辭。

    容畫應(yīng)了，然就在侄女轉(zhuǎn)身的那刻，她又開口了?！拔覀円膊宦犃?，臨走前隨你一起去和葉夫人道個別吧。”

    樓上，嚴(yán)二夫人可沒心思看戲了，放才那一幕她好不窘迫，眼下想把槅扇關(guān)上，又怕陳氏多心；不關(guān)，陳氏時而瞟來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想來想去，還是走吧。

    然才一開門，便瞧見容嫣隨著一貴夫人上樓。猜也知道是昌平侯夫人，一溜煙她又竄了回來。

    陳氏見了容畫也很驚訝，不過到底是世家出身，雍容不失禮儀。她邀請侯夫人入座，容畫辭謝?！安涣耍抑皇撬腿萱袒貋?，順便與您招呼一聲，道個別。”

    容畫一開口，一旁看戲的寧氏愣了。這侯夫人長得美就算了，連聲音都這么好聽，不疾不徐，天生帶著貴氣。瞧瞧那氣質(zhì)，矜貴優(yōu)雅，冷冷清清帶著仙氣簡直不似人間應(yīng)有，便是畫師也難描個囫圇來。

    陳氏也算個美人了，然站在她身邊，竟被比得沒一分出彩的地方。娶妻如此，真是造化。

    據(jù)說昌平侯還是從自己堂弟手里搶來的夫人呢！不怪他那般寵她。就說幾年前她大病一場，昌平侯不惜重金請醫(yī)拜佛，見人沒好轉(zhuǎn)，急得竟入宮求皇帝批準(zhǔn)把太醫(yī)院的太醫(yī)都請來了?；侍觳回撚行娜?，侯夫人算緩過來了，再瞧瞧侯爺，日護夜守地，威風(fēng)凜凜地大將軍都瘦得脫了相。

    當(dāng)初不知道羨慕了多少內(nèi)宅夫人，哪個不覺得自己這一世算是白活了。若是有個男人如此對自己，就是折了陽壽也值了?？蛇@位夫人倒好，從始至終也沒個笑臉。就是冰也捂化了，可她就是塊千年硬石，暖都暖不了。

    也不知道這位“冰美人”今兒想和陳氏說點什么。

    “容嫣是我親侄女，本該由我這個姑姑照顧，如今留在葉府，勞煩您了?！?/br>
    “侯夫人嚴(yán)重了。”陳氏笑道：“嫣兒也是我們?nèi)~家的后，都是應(yīng)該的。且祖母對她可真真是當(dāng)親孫女疼的?！?/br>
    “代我謝過也老夫人了?！比莓嬵M首，難得浮出一絲笑意，接著又道：“可她畢竟姓容，是我容家的女孩，日后她若惹麻煩給貴府帶來不便那請您告之我，或直接把她送來便好。沒教養(yǎng)好她是容家的錯，自然由我做姑姑的來管束?！?/br>
    “這……”陳氏費解。這話是從何說起啊?！胺蛉四嘈牧耍萱搪敺f乖巧，怎會惹麻煩呢？她知書達理，全府上下沒一個不喜歡她的，都拿她當(dāng)做心尖rou去疼，更不舍得她離開了?！?/br>
    容畫淡淡點頭?！安簧岜愫谩！闭f罷，目光瞥了眼隔壁的寧氏一家。

    陳氏這才恍然，臉登時窘得發(fā)紅，怕是都要滴出血來了。

    這位侯夫人哪里是在客套，她是在埋怨自己今兒給容嫣相親，撂話給自己聽呢。她是想說：不想留容嫣，便別用這法子把人往出推，容嫣不是沒處去，還有她這個姑姑呢。

    眼下連寧氏也看出來了，這哪里是來道別，分明是給自家侄女撐腰來了。

    這昌平侯夫人的腰桿子，可不是一般的硬啊。

    寧氏睨了眼容嫣，心里突然酸溜溜的。除了和離，其實娶她也不是沒好處。從錢財上可以聯(lián)系葉家，從權(quán)勢上可以攀結(jié)昌平侯府，兩全其美。想想自家兒子，雖認真卻是個木訥的，不懂得人際往來，這在官場沒個后臺托舉著，如何能青云直上。別看他大伯是次輔，他們也就沾了個名聲的光。那嚴(yán)恪忱清正死板地連他小兒子嚴(yán)璿都不管，能管他侄兒嚴(yán)瑨？不可能，所以還不如靠自己，若娶個能讓他少奮斗十年二十年的妻子，何樂而不為？

    算得心花怒放，寧氏積笑上前，諂笑道：“侯夫人誤會了，誰會不喜歡容家小姐，別說是葉夫人，就是我看見這姑娘心里都好不熨帖，像見了自己親閨女似的。葉夫人還打趣要聯(lián)姻呢，我說啊，誰家若能娶了容姑娘，那可真得當(dāng)佛供著……”

    她媚笑地看了眼陳氏，陳氏嫌惡地挪開視線，沒搭理她。容畫清冷則瞥了她一眼，兩片殷紅的薄唇微動，扯出的弧線好看得讓人心動。

    然她卻道了句：“供佛，也得看看自家龕夠不夠大。”

    說罷，連個側(cè)目都沒給她，對著容嫣冷淡淡道：“我回了，有事便來府上找我。”想了想又補了句。“沒事也來看看?！北戕D(zhuǎn)身帶著下人走了。

    寧氏臉一陣紅一陣白，她下意識摸了摸臉。疼，被打得真疼。于是招呼都沒打，灰溜溜地帶著兒女走了。

    陳氏看著容嫣，想解釋什么，可開不開口。

    這件事是她的錯，她有私心，可她也是為了兒子。這天下當(dāng)娘的，哪有不盼著兒子好的，為了兒子連命都霍得出去，還有什么做不出的。

    可她自認為也沒有對不起容嫣。她是愿意拿她當(dāng)女兒養(yǎng)一輩子，可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就是親媽也沒有誤兒女終身的啊。況且嚴(yán)家少爺是她千挑萬選出來的，是個老實人，定會把容嫣放在手心里寵，不會再重復(fù)秦晏之的老路的。只是她沒料到嚴(yán)夫人是這么個勢力的人，若早知道也不會選了他家。

    可眼下說什么都沒用了，這個罪，她是落定了。

    陳氏已經(jīng)想好回去會如何面對沈氏的質(zhì)問了，然沒成想回到葉府容嫣對此只字未提，全然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連葉衾和葉怡也不敢多一句話。

    有什么好說的呢。容嫣怨她，但做人要恩怨分明，這件事三舅母是錯了，但不等于她所有的事都是錯的，她也有對自己好的一面。她只能用陳氏的為母之心勸說自己不要計較，但其實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為自己惹得葉家上下不寧。葉家待她不薄，如此，便是忘恩負義了。

    陳氏的心病在于葉寄臨，如果容嫣出嫁了，想必她也不會為此憂慮了。

    這一刻，容嫣突然想到他……

    “春闈后，我娶你。”

    他真的會娶嗎？

    在容嫣平寂的心里，某個她察覺不到的角落，竟默默發(fā)了顆芽，是期待的小種子……

    第48章 牡丹亭

    “虞晏清明日便要離京了，您作為平羌將軍必然要隨行。不過無論他做出什么決定, 正確與否, 您都不要糾正, 也勿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 讓他去做，您能撇得越干凈越好。”

    “這……”趙子顓猶豫，眉峰高聳。受父親影響他向來是以國為重，見不得兵敗將亡, 若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兵失策, 他不可能坐視不管的。便是戰(zhàn)死沙場也不會放任敵軍一兵一卒。

    兩人交往多年, 虞墨戈怎會不了解他的脾氣。忠貞耿直, 和自家二哥無差。然越是以國為重的人，越容易被掌控，高尚的信念轉(zhuǎn)眼便可以成為被利用的軟肋。前世首輔就是利用他對國的忠誠把他cao控在股掌中，這輩子，不能重蹈覆轍。

    “我知道兄長您的顧慮，您是怕他損兵誤國, 讓邊疆百姓陷于水深火熱?！庇菽瓴恍祭湫Α！澳€真是高看他了, 他比任何人都怕死, 北虜不挑釁, 怕是他連黃河都不敢過。您若信我, 便聽我的吧?！?/br>
    趙子顓想了想，沉重地點了頭?！拔倚?，我知道你必然有你的理由。不過若是北虜越過黃河, 我不可能坐以待斃，這是我的底線?！?/br>
    虞墨戈勾唇點頭?！昂?，謝過?！?/br>
    兩人說定，趙子顓想起什么，踟躕又道：“……這話我本不該提，不過那容家姑娘是母親的侄女，我還是想問問你與她可是……”

    “如你所見?！庇菽陱娜輵?yīng)。

    趙子顓驚訝?！澳銈児嬗星?？你可清楚她的身世，對她可是真意？”

    虞墨戈笑了?！斑@才認了親，您便護上她了？放心，早晚你我二人會親上加親的?！?/br>
    趙子顓關(guān)心容嫣是不想母親憂心而已。不過想想這個虞家三少爺，不論是行軍打仗還是生活中從不按套路出牌，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于是他含笑點了點頭。

    “即便如此還請兄長暫為我守秘。你也知我如今處境，不想給她招惹麻煩。還有，請您幫我個忙，眼下我被盯得緊，您可出侍衛(wèi)幾人護送容嫣出行……”

    方才賞燈，在煙花綻放的那一刻，虞墨戈見到了思念的人，他本想奔過去卻驀然發(fā)現(xiàn)她身后鬼祟的幾個黑影，跟蹤利落純熟絕非一般毛賊。容嫣不惹怨不招仇，只怕這人是他引來的。所以他不想她遠行，可又不忍阻撓她的志向，只得出此策。

    有姑姑在，昌平侯府派人護送名正言順；私下里九羽也在暗處跟著，想必萬無一失……

    商議定了，二人拜別。虞墨戈沒回英國公府，繼續(xù)留在燕歸坊聽?wèi)颉?/br>
    《浣紗記》聽罷來了出《牡丹亭》，虞墨戈慵然地倚坐在圈椅上捻著半塊玉佩，瞧著與情郎幽會的杜麗娘，他想到了容嫣。

    她曾經(jīng)也是活在禮教里，把自己的朝氣、情思、還有欲望統(tǒng)統(tǒng)壓抑，直到她“重生”。猶如杜麗娘的還魂，和離便是容嫣的重生。她終于把她的熱情釋放出來，敢作敢為，不在乎世人眼光去追逐自己的理想……這不正是他重生的意義所在嗎？

    原來他重生不僅僅是為了仇恨，還有遇到她……

    虞墨戈突然想感謝老天，始初他以為它只是尋了個特殊的存在作為他的伴侶，然眼下才知，她豈止是伴侶，而是神魂契合的良人。

    這有多不易啊，他活了兩世才遇到她……

    “……秀才，可記得古書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日前雖不是鉆xue相窺，早由鉆墳而入了，小姐今日又會起書來。

    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

    生旦對唱之音靡靡入耳，也竄進了虞墨戈的心底。曾經(jīng)，他與容嫣數(shù)度幽期，乃人鬼虛情；可如今，他要娶她便如杜麗娘所言，須守實禮，三媒六聘名正言順地把她迎進門。他不能委屈了她，他要她光明正大沒有一絲阻礙地享受人生……

    “……柳郎，今日方知有人間之樂也?！?/br>
    戲臺上飾杜麗娘的旦角身著嫁衣倚在柳生臂間唱出這一句時，圈椅上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雅間里，九羽和曲水未曾離開，門外侍衛(wèi)把守依舊。而此刻的虞墨戈已獨自一人竄入了敬王府的園林，在行云閣候著。

    雖是十五，敬王府卻無甚過節(jié)的氣氛，敬王陳湛正在墨韻堂聽課。虞墨戈與敬王相約的時辰還未到，他提前了點，為了能見到講經(jīng)之人——

    夜間而來，葉承弼常常都走王府側(cè)門，今兒也不例外。他在一名長隨的陪伴下離開，經(jīng)過園林時，瞧見行云閣門前好似有個白衣人影。

    他謹記不該看的不看，垂頭匆匆而行。然才走了幾步，那白影忽而閃現(xiàn)，攔了他的路……

    這兩日容嫣忙著為去肅寧做準(zhǔn)備，祖母特地囑咐車夫備最好的馬，畢竟相距四百多里，可比不及宛平。

    一切準(zhǔn)備就緒，然出行那日天未亮葉府大門外便集了一隊侍衛(wèi)。兩列九排，各個手牽駿馬，威武堂堂好不氣派。驚得葉府眾人是瞠目結(jié)舌。

    為首道是從昌平侯府而來。昌平侯府，除了容嫣的姑姑還能有誰。

    陳氏想到那日侯夫人的話，臉上還是帶著訕意。

    這般興師動眾，容嫣可有點受寵若驚。而沈氏頗為滿意，她還正愁此行不安全呢。

    楊嬤嬤今兒說什么也要跟著小姐去，容嫣只得把云寄和春熙留下，拜別了祖母和弟弟，卻始終不見表弟葉寄臨。侯了兩刻鐘，葉寄岑一身清爽直綴出來了。

    “二弟不去了，我隨表妹去?！闭f罷，便帶著下人上了馬車。

    容嫣愣了愣，再看看大伙，除了祖母不悅外一個個都平淡極了。

    沈氏再次拉著容嫣手囑咐一番才放他們走。兩輛車，隨著一隊人馬在霧蒙蒙的清晨威嚴(yán)地朝南城門去了……

    馬車白日不休也得三日能到，擔(dān)心容嫣承受不住，葉寄岑還是選擇中途休息。

    兄妹在驛站逗留，容嫣詢問起葉寄臨來。

    “……他是想去，三叔不讓啊。昨個三叔突然找到父親，想讓我代寄臨出行。我們是沒問題，就怕祖母不讓。于是他又去了祖母那，勸了一個晚上祖母才同意。終了我們也不知道究竟為何他不叫寄臨去。說是備考，那早怎不說呢，惹得寄臨一門心思要走，今早還被三叔關(guān)在東廂了。真不清楚三叔在想什么……”

    寄岑撇了撇嘴，瞟了眼表妹，見她沉思半晌也沒個反應(yīng)，忽而笑問：“我隨表妹來，可是失望了？”

    “表兄可別這么說，我巴不得你來呢?！比萱陶J真道：“春闈在即，哪敢耽誤他啊。有他在我還得顧忌著，匆匆忙忙地。還是你來的好，還能給我講講經(jīng)商之道，出出主意?！闭f著，她眉眼一彎，笑了。

    瞧她那肺腑之笑，葉寄岑納罕。二弟沒來，她這么高興？想到曾經(jīng)母親說道二人的話，他不禁感嘆：難不成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走了四天，終于到了。

    肅寧的紡織雖出名，但它還是以糧食種植為主，只是那么幾個里和廂是以紡織為業(yè)。容嫣和表兄用了三天才把這幾個里廂的情況打聽清楚。城外稱里，近郊為廂，一里或一廂百戶人家，包括生產(chǎn)在內(nèi)所有上級的政令執(zhí)行都靠里長或廂長主持。

    容嫣找到他們表明來意，幾個里長倒是倒沒多心，唯是去了近郊幾廂時，廂長們不約而同地用警惕地目光審度容嫣兄妹。

    “合作？我們產(chǎn)棉自己動手紡織，除了繳納賦稅的，剩余還可以拿到市面上去賣，何須合作?！背悄系膶O廂長頗是自豪道。

    容嫣笑了笑。“肅寧的棉雖在北直隸出名，可出售也只是在河間，能賣到保定已然算不錯了，根本到不了京城。京城市面上流通的還是松江府的棉?！?/br>
    “能賣到保定我們足矣?！?/br>
    “果真嗎？去年鬧水災(zāi)，澇了不少的棉地，棉產(chǎn)量不足棉價上漲。我可是聽幾位里長道，紡出的棉布勉強夠賦稅的，根本沒有留余，以致今年好幾戶人家棄棉種田了。”

    功課做得可倒是足?。O廂長打量面前的小姑娘，瞧那模樣必是哪家千金，可誰家千金拋頭露面來做些，想必是個騙子。不然她身后那少爺模樣的公子不開腔，任由她一個小姑娘來說。

    “靠天吃飯，哪能沒個豐災(zāi)年的！”坐在一旁城東齊廂長哼了句。瞧都沒瞧二人，握住壓槌擠著煙斗里的煙葉子。從打進門開始，他都擠了好幾遍了也沒點上，估計不是怕人厭惡，而是舍不得，裝腔作勢罷了。這個時代的煙葉，可金貴著呢。

    容嫣端莊依舊，含笑道：“若是糧食，那便是要靠天?？蛇@紡織明明靠人的為何也指著天?！?/br>
    “棉不夠，我們奈何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