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容煬要入府學(xué)，容嫣應(yīng)該是去送他，也不知道隨從幾人，想來不會多。顧慮彼此關(guān)系秦晏之沒明言，唯是喚陳寄派兩個(gè)隨侍留心二樓……

    三樓。

    “三少爺，您沒事吧。”九羽急迫問。

    虞墨戈冷目看著地上一動不動的刺客，擺了擺手?！皼]事?！闭f著又抬頭看著對面黑衫緊褲的男子，淡笑道：“謝過陸參軍，今日虧你發(fā)現(xiàn)得及時(shí)。”

    “少將軍客氣了，只可惜沒留下活口，問不出到底是何人派來的?！标懷诱媸栈厥掷锏亩痰?，抹了抹血跡插回刀鞘。

    “問不出的，也不是第一次了?！闭f著，給了九羽一個(gè)眼神讓他把尸體處理掉。伸手請道：“陸參軍，坐。”

    陸延真抱拳。“謝少將軍。”

    連稱呼都沒變過，兩人對坐，好似又回到從前。不管南征北戰(zhàn)，還是任大同總兵時(shí)，陸延真一直跟在虞墨戈身邊做他的參軍，雖任武職實(shí)則文將，是虞墨戈運(yùn)籌帷幄的智囊團(tuán)。

    陸延真今年三十有二，看上去亦如往昔彬彬儒雅，連握刀都帶著書生氣?？煞讲潘麣⑷说臅r(shí)候，眼里一絲憐憫都沒有，手起刀落果斷狠絕。如果不是經(jīng)歷劫難，虞墨戈完全想象不到那個(gè)溫潤如玉的軍師竟然也會揮刀飲血。

    三年前舊案重翻，除虞墨戈外所有被牽連將士一律處決，包括陸延真。虞墨戈一直以為他不在了，然前世被圍困虞抑揚(yáng)帶兵支援時(shí)，他在隊(duì)伍中發(fā)現(xiàn)了他，才知他死里逃生，隱姓埋名周旋于遼東和京城的軍隊(duì)中，以山人名義出謀劃策。

    他找過虞墨戈，以為可以東山再起，然見到擁香醉飲的少將軍，每每都是失望而歸。所以，這輩子虞墨戈先來找他了。

    “抱歉，為了掩人耳目只得把你叫到這來，沒成想還是被人跟蹤。只望不要牽連到你才好?！?/br>
    “無礙?！标懷诱娴?，“況且這人是沖著您來的，不是我。”

    他看了看地上，又問：“真的查不出是誰要害您嗎，用不用我?guī)湍?/br>
    “不必。”虞墨戈淡笑擺手。“有他存在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倒是能幫我時(shí)刻保持警惕啊。”

    果然他還是那個(gè)脾氣。陸延真笑笑，不說什么了。而虞墨戈卻凝神道：“虞晏清的案子定下了，可上次你幫我尋到的關(guān)于大同的證據(jù)，總覺得有些蹊蹺。當(dāng)初大同雖失守，可后來韃靼已被驅(qū)除，為何皇帝如此動怒。參與在內(nèi)的軍將不少包括虞晏清，雖我為他頂了全責(zé)，但他依舊逃不了指揮失誤，可為何只削我的職，只有我的部下將領(lǐng)全部處決。我怎么覺得不似處決，倒似滅口。而且只針對英國公府。”

    陸延真也察覺了，畢竟他也是其中一人。他目光描著手里的刀，思量片刻，搖頭道：“不是針對英國公府，是針對您。您沒發(fā)現(xiàn)被處決的兄弟，都是曾經(jīng)跟你救過先帝的將士嗎？”

    虞墨戈恍然。他二十歲那年，先帝御駕親征被虜，是他金戈在握甲胄披身，帶領(lǐng)五千精兵直搗天鎮(zhèn)，借用地勢出其不意大敗韃靼，迎回了先帝。因此大功，他不但升任大同總兵，并成了非公侯而獲鐵券的第一人。

    先帝極重視他，后來他替虞晏清頂罪，先帝也只收了他鐵券并沒降罪于他。怎奈一年后先帝駕崩，新帝繼位，上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重翻此案，所以被牽連人統(tǒng)統(tǒng)獲罪。

    “的確，難不成與先帝被虜有關(guān)……”

    虞墨戈看向陸延真，陸延真沒應(yīng)，但銳利的眼神中閃著肯定。他懂了，既然重生一次，他得給這些枉死的將士討個(gè)說法。

    二人商議了會兒，見九羽回來陸延真也該走了，臨行前虞墨戈捻著玉佩又道：“今兒請你來還有一事相求。虞抑揚(yáng)回來了，遼東，你還得幫我走動走動……”

    容嫣囑咐著容煬見到外祖親人要注意的事，心里總放不下方才虞墨戈的話。他不會真的來找她吧，這樓上樓下這么多人，還有容煬在呢……

    算了，還是回去吧。勸容煬早些歇息吧，她匆匆離開，正趕上給容煬送水的小廝進(jìn)門，一個(gè)急剎容嫣被漾出的水淋了一身，襖裙上下都濕了。小廝連連道歉，楊嬤嬤拉她出門，道先帶小姐換衣衫，讓云寄伺候容煬歇下待會來再換她，二人回了隔壁。

    容嫣思量。房只定了兩間，四人必然要兩兩分開。云寄今年十六，容煬十三，雖說主仆在這個(gè)時(shí)代沒那么多忌諱，可在她眼里不過是少男少女，即便兩人都讓她放心，可還是不要獨(dú)處一室的好。所以云寄得隨她。

    “嬤嬤，你找個(gè)由頭去樓上一趟，告訴他別來了。”

    楊嬤嬤明白，連連點(diǎn)頭，來不及伺候她更衣，趁虞墨戈還沒來趕緊上樓了。她一走，容嫣只得自己找出干凈的衣服來替換。這水灑得可是猛，外襖浸透，連中衣都濕了。

    她才脫了外衣便聽聞有敲門聲，她回頭瞧了瞧。楊嬤嬤這么快就回來了？

    “楊嬤嬤嗎？”

    外面人沒應(yīng)，半晌，熟悉的男音低聲喚了句：“容嫣，是我。”

    容嫣嚇了一跳，心慌不已。到底還是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就這么來敲門若是讓云寄或是容煬撞到如何解釋。她急得趕緊穿了外衣去開門，方想把他拉進(jìn)來躲開視線，然傻眼了……

    ——是秦晏之。

    第39章 兩世

    “怎么是你？”容嫣驚愕道。

    方才匆忙，乍聽人喚她, 滿腦子想的都是虞墨戈, 這會兒見到秦晏之有點(diǎn)怔。說陌生, 她帶著原身對他的記憶；說熟悉, 她才不過只見了他三次而已，加在一起話都不超過十句。

    眼下門里一個(gè)，門外一個(gè)，二人對視有些尷尬。

    還是記憶中的那雙眼睛, 清眸流盼, 潤得似水中的黑葡萄。夢里情景掠過, 秦晏之一時(shí)竟分不清真假, 目光緩緩掃過她挺翹的鼻子，游過嬌艷欲滴的紅唇，最后落在了頸間。

    慌亂中她衣帶系得松，因伸臂撐門帶落，兩根精致的鎖骨若隱若現(xiàn)，玲瓏可人, 白皙的纖頸旁還掛著根墨綠色的細(xì)帶……

    看著那抹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墨綠, 秦晏之突然愣住, 窘著英逸俊朗的臉, 側(cè)身目光挑向半空。

    容嫣微怔, 登時(shí)反應(yīng)過來拉緊了領(lǐng)口。

    “你怎么在這。”她顰眉問道。

    秦晏之瞟了一眼，見她理好衣襟轉(zhuǎn)過身道：“今兒初三。”

    “我知道初三，你平日不都是頭晌走, 這會兒該到京城了?！彼騺硎莻€(gè)趕早不趕晚的人。

    “家里……有事耽擱了?！?/br>
    他語調(diào)極輕聽得出避諱什么。容嫣猜到該是因韓氏便也不多問了，朝外掃了眼又道“你可有事？”

    這一問，秦晏之更窘了，白皙的臉浮出紅暈。這可是少見，容嫣記憶中他一直都是如玉般明亮，溫潤沉靜的人。他眉眼清秀極好看，可隆起眉心總是讓他帶著讓人不能靠近的肅清和冷峻。太嚴(yán)肅了，嚴(yán)肅得不似他這個(gè)年紀(jì)該有的，站在他面前總讓人有一種做錯(cuò)了事面對夫子的感覺。

    然此刻瞧上去，倒像是他做錯(cuò)了事——

    方才聽聞樓上聲響，擔(dān)心容嫣安全他便一直留心對面。忽見一身著玄色曳撒的男子在她門口逗留，四下張望行動鬼祟，他心下猛地一緊。見那人伸手去推她房門，他想都未想立即奔了出來，然才穿過天井那人便不見了。

    身手再快也不可能瞬間消失，唯一的解釋就是進(jìn)門了。他心一慌，情急之下便敲了門，可這會兒見容嫣好端端地在自己面前，有點(diǎn)悔了，太沖動了。

    這要如何解釋呢……想想自己還從未有過如此窘?jīng)r，面對她腦袋竟不轉(zhuǎn)了，終了道了句：“孤身在外，要注意安全。”

    他眉心依舊蹙起，一句提醒的話聽著倒像似責(zé)備。

    這些日子，容嫣已經(jīng)品出秦晏之的性子了。他在朝堂上清正果敢，臨事不茍，生活中也有那么些嚴(yán)苛，總是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

    所以她大概能理解他，不過這不重要了。不管他處于何種心境她都不在乎，因?yàn)樗麄儧]關(guān)系了。

    “謝謝，我知道了。”容嫣隨意應(yīng)聲，抬手便要去關(guān)門。

    趕在她闔門前，他又道：“你是送容煬？”

    容嫣垂目，漠然道：“是?！?/br>
    “容煬要入府學(xué)？”

    “是?！?/br>
    “要回外祖家？”

    “是。”

    ……

    容嫣低垂的睫毛輕顫，顯出些不耐煩。秦晏之似乎也沒什么可說的了，生活五年原來他們之間的話題這么少，他莫名有點(diǎn)心酸，于是空了半晌柔聲道：“你喜歡燕歸坊的曲子，這幾年來京都匆匆忙忙，一次未曾去過。今年……”

    “秦侍郎，巧啊。”

    身后一聲幽沉的笑聲打斷了秦晏之，他回首望去，驚住，是虞墨戈——

    他怎么也在這？

    秦晏之打量他須臾，隨即笑道：“是巧，沒想到在這碰到您，虞少爺這是年后又回通州？”

    “不是，留在通州便沒走?！庇菽昵迩謇淅鋺?yīng)，微不可查地瞥了容嫣一眼，補(bǔ)了句“有故人在?！?/br>
    故人？什么故人能讓他新年都不回英國公府。想到英國公府，秦晏之又道：“虞少爺沒回京，可知英國公世子的案子已結(jié)，如今……”

    “誒?！庇菽晔种篙p抬打斷了他，淡笑道：“國公府的事不需我cao心，朝廷的事我更是管不著，您不必與我說這些。”說著，他看著容嫣，勾唇道：“我不過來見見友人罷了?！?/br>
    視線與他對上，容嫣淺笑，婉然施禮，聲音甜軟地招呼道“虞少爺?！?/br>
    秦晏之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可不是“巧”，虞墨戈是特地來看容嫣的。再遇后，他打聽了容嫣的境況，知她和臨安伯府走動頗多，也聽聞臨安伯府與虞墨戈的關(guān)系，想來兩人是由此識得的。

    可即便識得，也不該這么近吧。想到二十九那日相遇兩人的對話神情，還有他給她的那只繡著朝顏的手帕，那手帕根本不是她的……二人好似并非識得那么簡單。

    眼下再次相遇，怕不是偶然吧。

    秦晏之內(nèi)心翻江倒海。他與容嫣和離了，如她所言二人再沒關(guān)系了，他也決心放手不想再參與她的生活，今兒若非憂心她安危也不會一個(gè)沖動沖了出來。所以他沒有理由管她識得誰，與誰往來，過怎樣的生活。確定她無恙，他也該走了，可左右躊躇也不知如何開這個(gè)口。

    不過虞墨戈先開口了，含笑對容嫣道：

    “方才楊嬤嬤來了，說是你遣她來道謝，小姐見外了。”

    “哪里，應(yīng)該的。”容嫣笑道，說著朝外望了眼問道：“虞少爺既然見到楊嬤嬤，那她人呢？”

    “方才下人來道車轅壞了，怕今夜修不好了，恐耽誤明兒行程。嬤嬤聽聞便去找貴府隨從，遣他連夜通知你外祖家，讓他們來接你。”

    今夜修不成車，那明個(gè)定走不了了。容嫣眉頭輕顰，虞墨戈見了，又道：“我這來也是想問問小姐，你若是著急的話，可坐我府上車同行?！?/br>
    容嫣展眉莞爾?！爸x虞少爺了，我還是等外祖家來人接，也不差這一日便不擾您了。”

    虞墨戈淡笑?！靶〗悴槐乜蜌?，不過半日的路程，我騎馬可以?！?/br>
    容嫣一時(shí)猶豫，全然沒在意身邊臉色愈沉的秦晏之——

    他們旁若無人地聊著，好他不存在一般。目光再次掃視二人，虞墨戈望向容嫣的視線毫無避諱，神情慵然不羈，眸光溫柔似水。而容嫣，嫻靜如蓮，淡雅不失禮節(jié)，沒有絲毫的局促。

    她不該是這樣的。即便他們是夫妻，她每每看到自己時(shí)即便深情也都是慌亂不安的，從未有過這種恬淡。她與虞墨戈對視，眸色靜如秋水，明亮而純澈。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他，滿是信任和感激……

    秦晏之的理智告訴他，他該走了，可如何都邁不開這條腿……

    不行，她與誰往來都可以但不該是這個(gè)人。虞墨戈名聲在外，風(fēng)流落拓，而容嫣是千金閨閣，不該和他走得太近。

    虞墨戈是為她而來，若方才敲門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秦晏之想到了方才容嫣的開門的那一幕，眉心再次皺起。

    “謝過虞少爺，我可以帶她入京?！鼻仃讨淠浚?zhèn)定道了句。

    然話一出口，兩人都驚住了，那眼神好似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一般。虞墨戈舌尖從左頰劃過，慵然而笑，清冷地看著他。

    容嫣哼了聲?！扒厣贍敚疫€用不著您為我做主吧?！?/br>
    秦晏之望向她，四目相對，她那雙眼依舊水潤，卻如深潭幽沉冷漠，望不見底。

    容嫣不知道秦晏之今兒為何敲門，許是習(xí)慣了這種高高在上的夫權(quán)，抑或是他“夫子”性子讓他來管束自己，但絕對不是因?yàn)榈肽?。礙著郡君的面子，她不想和他撕破臉。愛需要花費(fèi)力氣，恨也一樣，不管哪種他都不值得。所以本想打發(fā)他幾句便算了，怎知虞墨戈突然出現(xiàn)。

    對于虞墨戈，兩人交往不涉及感情自由，故而與秦晏之相見她不必顧忌什么?？上胧沁@么想，心里還是不舒服。

    許還是不希望他知道自己的過去吧，她試圖淡定地應(yīng)對，和虞墨戈鎮(zhèn)定交談趕緊結(jié)束這一切。

    可她沒成想秦晏之竟道了這么一句——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這話針對性極強(qiáng)，她就怕把虞墨戈攪進(jìn)來。

    她和虞墨戈只是種各取所需的單純關(guān)系，她不想他和秦晏之因自己有任何瓜葛，也不想秦晏之察覺他們之間的異樣，更不想在虞墨戈面前露出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