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靠在墻角靜靜聽著，這個時候才緩緩反應(yīng)過來，忽然想起那個小男孩，想起他那兩把小扇子似的睫毛安靜地覆蓋在眼瞼之上，仿佛睡著了一般乖巧的模樣。

    宣布死亡之后，瘦弱稚嫩的小胸脯還坦露在空氣里，穿來的那件藍(lán)色小襯衫上染了大片的血跡，任平生幫他扣上扣子的時候，旁邊的護士直接就哭了：“孩子都沒了，再讓家長看到這些血跡，不是剜家長的心嘛……”

    任平生捏了捏眉心，眼睛里進了沙子一般的酸澀難受，之前排山倒海的困乏早已蕩然無存，此時胸腔里像堵了團厚厚的棉花，沉重壓抑得他快喘不過氣。

    匆匆下樓，刻意避開家長鬧事的大廳，他從偏門走到醫(yī)院外的小賣部買了包煙，就席地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抽。

    九月初的凌晨夜晚，月朗星稀，外面坐久了空氣里的清冷氣息開始隔著衣服絲絲縷縷地滲透到皮膚上，讓人一個冷顫之后瞬間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不會抽煙，卻接連不斷抽了五六根，被嗆得直咳嗽，但夜風(fēng)一陣陣吹過來，滯悶的情緒仿佛也隨著縹緲的煙霧被沖淡了一些。

    長長舒了口氣，心頭暗潮翻涌的消極終于稍稍沉寂下去，他掐滅煙頭，將煙盒揣進褲子口袋里，卻碰到了里面的手機。

    猶豫了一秒，最后還是掏了出來，鬼使神差的就給陸酒酒發(fā)了條微信：

    他寫道：【這就是現(xiàn)實，所以，你還要不要喜歡我？】

    發(fā)過去的那一瞬間，他想過，只要她敢回答說要，他就立刻沖到她家樓下把她拽出來摁在墻上狠狠的親一口，然后大方的跟她宣布——

    “行，老子歸你了！”

    可顯然這個時間那蠢貨早就睡了，他根本等不到答復(fù)，過了那一秒，下線的理智突然回籠，他瞪著自己發(fā)出去的sao.言浪.語，又驚訝：“踏馬的剛才腦子里經(jīng)過了什么鬼東西？”

    瞬間低頭捧著手機，慫了吧唧地把那條短信給撤回了。

    正忙活著‘毀尸滅跡’，身后突然有人輕輕踢了踢他的屁股：“你還真在這兒??？”

    這大半夜的，身后冷不丁冒出個女人的聲音，他差點嚇得頭發(fā)都豎起來了，條件反射的從臺階上跳開幾步遠(yuǎn)，身形踉蹌面色狼狽地回頭——

    隱約模糊的視線里，臺階上確實站了個女人，穿了件長裙，上面還套了件外套，五官陷在夜色里看不真切，但是從外形輪廓來看，身材氣質(zhì)都不錯。

    可惜任平生的字典里從來沒有‘憐香惜玉’這一說，自己被嚇個半死，脫口而出的話就沒那么客氣，甚至有些刻薄道：“何方妖孽啊，大半夜出來嚇人好玩兒？”

    臺階上的女人聞言低笑了幾聲，從黑暗的光線里往他跟前走近，在離他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站定，帶著俏皮的笑意無奈的說：“都三十歲的人了，怎么還是一點沒變？”

    小賣部門口那盞昏黃的路燈還亮著，照明度不強，但依舊能讓他看清女人一頭利落的短發(fā)，發(fā)尾柔順乖巧地貼在耳廓邊緣，精致流暢的臉型又被恰到好處地修飾了一番，嬌俏艷麗的五官帶著戲謔的笑意，哪怕是在不甚明亮的光線里也顯得明艷動人，魅力四射。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猜猜新出來的人物是誰？提示：助攻！

    第30章

    任平生還沒說話, 手里的手機就響了，他木然地劃了接聽, 手機貼在耳邊，里面立刻傳來顧謙夸張的大呼小叫——

    “任平生, 我告訴你個消息你一定要站穩(wěn)了！”

    他動了動唇：“什么？”

    顧謙沒聽出他聲音里的異樣, 依舊激動不已的叫喚：“你猜猜我剛才在急診大廳遇見了誰？你絕對猜不出來的我跟你說, 尼瑪?shù)? 我他媽當(dāng)時還以為見鬼了……”

    “你是說譚嘉雨吧？”

    顧謙僵了僵：“欸？？你…你怎么知道？”

    “哦，這鬼現(xiàn)在正站我面前呢！”他目光波瀾不驚地盯著前面的人，嗓音聽起來也漫不經(jīng)心，然而刻意的平靜里帶出的那絲散漫奚落任傻子都聽得出來。

    譚嘉雨抿唇笑了笑, 好似并不在意他的惡語相向，又往他跟前走了兩步, 兀自解釋道：“本來應(yīng)該明天一早來醫(yī)院報道的，結(jié)果傍晚遇上車禍，我的車被撞了, 人也跟著來醫(yī)院了。”

    任平生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她幾眼，不見明顯受傷的痕跡, 這才哼唧了一聲，譏諷道：“一回來就招這么大的事故，你什么屬性？”

    “所以呢？”譚嘉雨回頭看了看他坐過的臺階方向, 想起剛才黑暗中忽明忽暗的那點火光，還有至今彌漫鼻尖的淡淡煙草氣息。

    垂眸笑了笑：“還是看不開生死一個人又躲這里哭鼻子？”

    “蹲醫(yī)院大門口叫躲？”他沒好氣的反駁。

    譚嘉雨眼睛里又漫上笑意，昏暗的燈光下依舊顯得清麗耀眼, 很贊賞地點點頭：“居然沒否認(rèn)是在哭鼻子，倒是比從前坦誠多了……”

    “譚嘉雨…”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目光涼薄地傾斜著睨過來：“別整得像敘舊似的，跟誰裝故人呢？”

    努力擠出來的笑容終于絆在唇角僵了幾秒，她愣了愣，所有的偽裝被他一語刺破。

    她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一來二去，尷尬的臉色有點掛不住，但既然打算避重就輕，也早就做好了覺悟，于是繼續(xù)裝傻到底。

    一廂情愿的努力營造出恍然如昨的氣氛，拿出從前哄他的套路，柔聲細(xì)語道：“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提醒你啊，又不是才畢業(yè)，好歹把多愁善感的少女心收一收，這要是被那些實習(xí)生瞧見了，多影響你高大光輝的形象啊，對吧？”

    任平生一雙眼里依舊沒起太大的漣漪，陰測測的眼神隨意瞟了她一下，但很快又投向她身后nongnong的夜色里，一副不想跟她多說廢話的德性表現(xiàn)得顯然十足。

    后來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想起曾經(jīng)被某人標(biāo)榜過小肚雞腸，就這么一聲不響的退場，顯然不符合她給的這個人設(shè)，于是又后退了幾步，半得意半鄙夷的說了一句：“我歷盡千帆，仍是當(dāng)初那個熱血少年，對于生死怎么都看不開，不像你……”

    “你的血，早就冷了！”

    ——

    任平生這邊途生巨變，舊情人別后重逢，未知來意分外眼紅，然而陸酒酒那邊，也并不比他好多少，老仇敵狹路相逢，偏生變故拔劍相向。

    事情還要從瑤光演奏會那天晚上說起——

    得知任平生不能赴約，陸酒酒縱然無限失落，可期待已久的偶像演奏會不能不去。

    之前白天還賤兮兮地跟左嵐炫耀，任醫(yī)生為了赴約已經(jīng)提前調(diào)班，對今晚需要上夜班的顧謙表示同情，對獨守空房不能一起出去瀟灑的左嵐表示慰問。

    結(jié)果……

    樂極生悲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她一個瘸腿的廢物又被禁止晚上單獨出行，心情簡直灰暗到極點。

    萬般無奈，只好給左嵐打了個電話，恬不知恥的笑嘻嘻：“來啊寶貝兒，我也被放了鴿子，不如今晚隨我一起興風(fēng)作浪？”

    左嵐那邊自然幸災(zāi)樂禍的笑出聲，還明知故問：“什么意思？”

    陸酒酒直接可憐巴巴地嗷嗚了幾聲，郁悶道：“我的任醫(yī)生臨時被使命召喚回去了……”

    左嵐喜聞樂見地回敬了同情以及慰問，但最后也只能認(rèn)命地開車過來接她，為此，陸酒酒特意犒賞了她一頓高大上的西餐。

    吃罷飯，兩人按時檢票進場。

    知名偶像級古琴演奏家的音樂會，自然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視聽盛宴。

    一開場，主持人就介紹了瑤光今晚一共演奏八首曲子，前四首名曲，后四首網(wǎng)絡(luò)原創(chuàng)曲目，網(wǎng)絡(luò)曲目每一首都是經(jīng)過他精挑細(xì)選出來的，亦是他本人非常欣賞喜愛的。

    前四意致敬，后四意傳承，良苦用心，意義非凡！

    瑤光此舉，對那些網(wǎng)絡(luò)流傳曲目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講，不僅僅是一種認(rèn)同贊賞，更是一種積極鼓勵。

    陸酒酒一邊沉浸享受，一邊暗暗感慨羨慕。

    不僅羨慕那些原創(chuàng)作者，更羨慕坐在瑤光身側(cè)的那位老相識……

    幾年不見，田詩如今更具古典女神氣質(zhì)。

    她五官本就生得溫婉柔美，墨發(fā)襲腰，著一身漢元素白色長裙，懷抱那把九霄環(huán)佩與瑤光并肩走來。

    舞臺上煙霧繚繞，燈光明暗變換，三面高大震撼的3d立體顯示屏播放出遠(yuǎn)山云海的畫面，與現(xiàn)場恰如其分無縫對接，呈現(xiàn)出來的效果如夢似幻，宛如縹緲仙境。

    而身處浮光掠影中的那對男女，好似瑤臺仙子造訪凡塵，于山林暮靄間遙遙相望，以琴傳情，如神仙眷侶，更勝流水知音……

    這場音樂會，無論是燈光布置，舞臺效果，以及兩位表演者的琴技顏值，都讓在場所有人滿意到無以復(fù)加。

    即便是最開始不以為然的左嵐，在酸了一句“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之后，全程兩個小時，也都是聚精會神不發(fā)一言的側(cè)耳傾聽。

    最后八首曲目彈完，聽眾意猶未盡，雷鳴般的掌聲與呼喚聲響徹音樂大廳，瑤光作揖謝幕，觀眾不依，掌聲不減呼喚不斷，熱情愈發(fā)高漲。

    一般的音樂會，預(yù)留的返場節(jié)目肯定是有的，但瑤光行事向來隨心隨性，會不會返場還真不好說。

    陸酒酒坐在樓上一層的vip包廂里，離舞臺不算近，為了觀察清楚瑤光的反應(yīng)，按捺不住希冀站了起來，單腳跳到扶手邊伸長了脖子去張望顯示屏。

    掌聲經(jīng)久不息，持續(xù)不下，瑤光終于去而復(fù)返！

    一時間臺下歡呼的浪潮幾乎掀翻大廳屋頂，陸酒酒更是傻逼兮兮地?zé)釡I盈眶，惹來左嵐?jié)M眼看智障的嫌棄。

    回到舞臺中央的瑤光并未立刻坐下演奏，而是從主持人手中接過話筒，整個晚上第一次準(zhǔn)備開口說話。

    他嘴角微勾，豎起食指抵在唇畔中間，眉眼間又適時露出寵溺迷人的笑意。

    左嵐掐了掐陸酒酒的手，感嘆：“一個‘媽的別吵’的簡單動作，被他表現(xiàn)得明眸善睞，媚態(tài)如風(fēng)，嘖嘖嘖，這個男人簡直是顆人.rou春.藥！”

    “偶像要說話了，能不能閉上你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陸酒酒毫不客氣地懟了下她的胸口，小聲警告。

    等全場終于安靜下來，瑤光視線逡巡一圈，然后才緩緩開口：“說實話，我沒想到迎江的琴友會這么熱情，這么捧場，我很興奮，也很激動！”

    他半低著頭，又微微牽了下唇角，風(fēng)華立顯：“兩個小時，大家能坐不離席地忍受下來，足見各位的涵養(yǎng)，真誠，以及對古琴的喜愛，我本來確實沒做返場的打算，但千金易得，知音難求，奏琴的遇到愿意聽琴的，豈有收弦的道理？”

    臺下觀眾一陣鼓掌叫好，喝彩喧天。

    他轉(zhuǎn)身，翩然入座，點了段檀香在旁邊的小香爐里，細(xì)長的指尖輕撫琴面試了試弦，臺下立時寂靜一片……

    場內(nèi)燈光陡然一暗，正當(dāng)所有人驚詫疑惑的時候，一束光柱從他頭頂打照下來，沐身在那一圈光暈里的男子，長發(fā)披肩，白衣勝雪，果真如同一位從千年之外款款而來的琴音圣手。

    他一甩廣袖，指尖重?fù)茌p挑，一首狂放不羈的曲調(diào)自七弦之間豁然流出——

    是《楚狂》??！

    陸酒酒只聽了三個音便‘噌’一聲站了起來，打著石膏的腳一起用力也沒覺得疼。

    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實在害怕其實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或者是激動之下產(chǎn)生的臆想，于是遲疑地回頭，戳一戳身邊的左嵐，用快哭出來的表情跟她說：“我…好像…聽到瑤光在彈我的曲子！”

    左嵐也在認(rèn)真傾聽，細(xì)細(xì)分辨，聽出來之后也是一臉震驚：“還真是，就你老早以前的，叫什么‘猖狂’的？”

    “楚狂！”陸酒酒及時糾正，整個人激動興奮到渾身打擺。

    腦內(nèi)的自己忍不住跪地抱頭，瘋狂咆哮：

    啊啊啊——

    我的男神，我的偶像，他居然在演奏會上彈我作的曲子啊??！

    怎么辦怎么辦，我幸福得要厥過去了，我的眼淚要飆到八百里開外了！

    任平生你個混蛋，為什么你今晚不能來啊，這么光輝榮耀，振奮人心的時刻真的超級想和你分享??！

    陸酒酒徹底風(fēng)中…癲狂，至于后來瑤光又彈了什么曲子，她完全是聽不見的……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久等了！

    第31章

    演奏會結(jié)束, 主辦方在場外大廳設(shè)了個展臺，售賣瑤光的新書, 并且告知購買者明天上午在省藝校的禮堂里會有瑤光的古琴講座，攜書參加, 講座結(jié)束后瑤光會給粉絲現(xiàn)場簽名。

    陸酒酒蹦蹦跳跳的擠在隊伍尾巴上, 結(jié)果得益于她現(xiàn)在‘傷殘人士’的身份, 主辦方開了個特例, 讓她不用排隊直接拿書走人，她感激涕零，錢也掏得格外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