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謝重山卻笑了,徑直將女孩帶走,收為徒弟,傳給她無情刀,為她取名叫謝謹,希望她日后在江湖上能謹慎行事,保護自己。 收了這個徒弟,謝重山做對了,也做錯了。 這個女孩是個絕佳的練絕情刀的材料,她無父無母無親無友,正是一個絕情孤寡的人,她的根骨奇佳,悟性也是上乘,在練刀譜的前八式時,她如魚得水,十三歲時就已經(jīng)能攆著十七歲的謝晉元抱頭鼠竄了。 而從絕情刀的第九式起,她卻再也無法精進了。 謝謹很懊惱,她的歲月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練武,現(xiàn)在練武練不成了,只有每日在后山扛著那把大刀對著山上的野雞野豬撒氣。謝重山見她用那把絕世好刀對著一群畜生逞兇,他明白了,無情刀要見血,人血。 當夜,謝重山吩咐讓她下山去取了江湖上有名的“縹緲扇”白振云的命。謝謹聽了,馬不停蹄地就下山去了。 “縹緲扇”在江湖中以一把靈動的紙扇成名,他的紙扇變化多端,佐于一身如蝶般輕盈的輕功,許多對手與他交手,連他的衣角也沒摸到就死在了他的扇下。 那些人死的時候都瞪大了眼睛,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把紙扇,怎么會輕易取走他們的性命? 今夜,他又遇上了一個來“找死”的對手。 很奇怪,是一個小姑娘,在如水的夜色下直直地站在路邊。 她穿著灰色的粗布衣服,臉上胡亂地用一塊黑色布條纏住了頭,打扮得很滑稽,只露出了一雙眼睛,好干凈的眼睛,從她瘦削的身量上看,不過十三四歲,像一顆青澀的果子。 “我來殺你?!彼f道。 白振云沒有因為對方看起來像個柔弱的小姑娘而掉以輕心,他背著的手悄悄地拿起了袖中的紙扇,能在江湖上安穩(wěn)地活著,就是因為他什么時候都不會小看對手。 當然,更因為他很擅長交際,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的命都只有一條,沒有什么深仇大恨,江湖武斗不過是為錢為名為利,總有的商量,何必非要取人性命呢?于是,他和善地說:“小姑娘,為什么要殺我?” 那位小姑娘盯著他背著的胳膊,眼睛里露出一點困惑,她伸手把身上背著的刀拿了下來,輕輕一抽,將刀上裹著的布袋解開,把那把半人高的刀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上,奇怪地說道:“你這個人連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都不知道嗎?” 說完,她動了,像一片輕輕的葉子,攜著狂風而來,一刀就將白振云的頭砍下。 白振云死的時候也瞪大了眼睛,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個毫無殺氣的干凈小姑娘帶著如此笨拙的一把刀,怎么會輕易取走他的性命? 謝謹新奇地看了白振云的尸體一眼,原來人死了,跟山上的野雞野豬死了,也沒什么分別。 仔細地將手上的刀重新纏好,看了看身上,實在沒有多余的布料了,只能將白振云的人頭提在手上,當夜,她狂奔了一夜,天還蒙蒙亮就帶回了白振云的人頭,就像她小時候一樣,沾了滿手的鮮血,卻毫不在意,只是高興地向師傅邀功:“師傅,我只用了一招?!被ㄙM的都是路上來回的時間。 看著徒弟燦若春花的笑臉,謝重山終于知道自己哪里錯了,這個徒弟,對他有了師徒之情。 她也練不好絕情刀了,絕情,太難了。 謝重山不忍心告訴徒弟真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謹高興地往后山去練刀譜上的第九式,不出意料,她還是練不會。 她沮喪地說:“一定是殺的人太少了?!?/br> 她開始每月下山殺人,殺的都是些江湖中成名的武者,而他們的鮮血并沒有讓她在刀法上精進,反而讓她的刀越來越不平靜,有時候她半夜冥想,能感到身邊的刀在躁動,它想飲血,要高手的鮮血。 無情刀的副作用出現(xiàn)了,謝家的無情刀譜共十一式,無情之人修煉,練成之后就能隨心所欲,掌控這把天下絕無僅有的鋒刃。 但謝謹只停留在第八式,她開始被這把刀影響。 她殺人的時候招式越來越殘忍,不同于以前的干凈利落,她總是把場面弄得無法收拾,久而久之,江湖中開始流傳她的名號,月月都出來殺人,神秘的刀法,渾身包裹的像個怪物,被她盯上,必死無疑,她的外表活似個小姑娘,可有哪個小姑娘有這樣可怕的殺人的功夫? 謝晉元十六歲的時候下山,只一年,就得了與他父親一般溫柔的名號——“秋月劍”。 而謝謹花了四個月,得到了一個名號——“狂刀”。 謝晉元聽了哈哈大笑,他指著正在做飯的謝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師妹,你的名號怎么像個男人?” 謝謹篤篤篤麻利地把萵筍切好,倒入燉著鴨子的鍋里,不在意地說:“我覺得挺好。”在她心里,像個男人沒什么,她還小,又一直住在山上,不懂男女之別。謝晉元靠在門邊,一塊一塊地吃著師妹腌好的臘rou,心里覺得他的師妹明明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哪里可怕了。 師妹殺人,都是有她的道理的,她只殺虧心人,那些人沒做什么虧心事,怕什么人來殺? 只是像謝晉元這樣多情溫厚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在江湖中,要安穩(wěn)地活著,誰能不做幾件虧心事呢? 而從不做虧心事的謝晉元死了。 先接到消息的是謝謹,那天,她在黃葉崗截住了黃葉三雄,連殺了三人,才讓刀飲滿了血,恢復了些許平靜,沒想到她剛回到山下,心境又不穩(wěn)了,只能停在山下茶棚一棵茂密的樹上調(diào)息。 她在江湖上現(xiàn)在也是有名的刀客了,貿(mào)然出現(xiàn)會嚇壞別人的,所以她體貼地隱藏了身影。 調(diào)息時,卻聽到山下的幾個江湖人士喝著茶議論紛紛,“哎,你聽說了嗎?秋月劍死啦。”“哎,聽說了,少年英才,天妒,天妒啊。”“不知是誰殺的?!薄懊魈煳覀?nèi)ビ⑿矍f祭拜祭拜吧。”“怎么,他的尸首被英雄莊收殮了?”“他來歷不明,自然沒人收尸了?!?/br> 幾人正在議論時,樹上突然跳下一個人來,臉上一塊黑布纏的密不透風,背上一把巨大的刀,隱隱散發(fā)出殺氣,幾人一見,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fā)抖,“狂……狂刀……” “你們說的秋月劍是不是謝晉元?”謝謹平靜地問。 幾人嚇得面如土色,壓根沒聽清謝謹在問什么,只忙著想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越想越覺得自己該死,今天恐怕在劫難逃。 謝謹抓起一個還算沒嚇暈的一個人,一字一頓地說:“我問你,死的秋月劍是不是謝晉元?我不殺雜碎?!?/br> “是、是、是……”“雜碎”點頭如搗蒜,第一次慶幸自己的武功低微。 謝謹放開了他,她不信,師兄的劍比她殺過的人都快得多,而他從來不做虧心事,怎么會死?她要去英雄莊親自確認。 傍晚,落日余暉下,英雄莊又掛上了白幡,表明江湖中又有一位成名的武者隕落,且無親人收尸,只能讓他們代為收殮,葬入英雄冢。 謝謹是一路殺進靈堂的,她說過她不殺雜碎,可她食言了,因她遠遠地看到滿莊子的白幡,就有些生氣了,而在被門口的守衛(wèi)攔住的時候,她不假思索地抬手就是一刀。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起了殺人的念頭,不是師父的命令,不是無情刀的蠱惑,是她內(nèi)心的聲音:殺吧,在江湖中殺人,要什么理由?她想殺,她有本事殺,她就能殺。 鮮血從刀刃上滴滴答答地流下,莊子里的守衛(wèi)不斷地后退到靈堂,謝謹平靜地道:“你們閃開,我不殺你們,我要看里面人的尸首?!?/br> 英雄莊的莊主林蘊寬出來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莊之主,而像個私塾先生,留著長長的胡須,面對地上的尸體,他仍然有禮地拱手道:“久聞狂刀不輕易出手,不殺未成名之人,今日為何來英雄莊鬧事?里面是謝小英雄的遺體,有何可看?” 謝謹緩緩舉起大刀,黑沉沉的眼珠盯著林蘊寬虛虛拱起的手道:“你的袖子里藏了六把暗器,白振云連拔扇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我殺了,你可以賭一賭你的運氣是否比他好。” 林蘊寬平靜的臉色僵住了,他不敢賭,只能也退后,懇求道:“謝小英雄是個磊落的正人君子,林某可用人頭擔保他在江湖中從未做過什么壞事,若你與他有什么恩怨,也請念在死者為大的份上,對他尊重些?!?/br> 謝謹平靜地說道:“你是個好人,我不殺你?!闭f完,便抬步走到停放著的尸首旁。 她這一生,極少不平靜,唯有過兩次,一次是她無法參透無情刀第九式的時候,她很懊惱;另一次便是現(xiàn)在,她捏起蓋著尸首的白布的一角,手竟有些發(fā)抖,仿佛這塊布有著千斤的重量,原來,害怕就是這種滋味。 閉了閉眼,謝謹掀開了那塊令她害怕的白布,睜開眼,便看到了那張她熟悉的豐神如玉的臉龐。 林蘊寬驚訝地看到一路殺進山莊面不改色的“狂刀”,在看到謝晉元的臉的時候,落了一滴淚,緊接著那雙飽含殺意的眼睛不斷地落下淚來,直到把她臉上的面巾都打濕。 第36章 刀客2 “我要把他帶走,”謝謹哽咽道,“他不是沒有人收尸,他是春水劍的兒子, 是我的師兄, 他有家人的?!睕]有等林蘊寬的回答,她便抖開那塊白布把謝晉元的遺體仔細地包了起來。 江湖傳言“狂刀”只是個小姑娘,許多人不信,認為她是練了什么邪門功夫,應當是個老嫗, 只是看起來像個小姑娘。 可此刻, 林蘊寬看著不斷落淚的謝謹, 他相信了,“狂刀”只是個小姑娘罷了。 莊子里的守衛(wèi)們警戒著,等著莊主的命令,林蘊寬擺擺手,嘆了口氣, “讓她走吧。”他們恐怕也攔不住她。 謝謹把刀拿在手中, 背起謝晉元的遺體, 仔細地把邊角的白布掖好, 抱歉地說道:“我不該殺你們莊里的人,謝謝你,你是個好人,我走了。”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 林蘊寬看著小姑娘消失的痩削背影, 面對一地狼藉的靈堂,唏噓道:“真是個可憐人?!辈恢朗窃谡f謝晉元,還是在說謝謹,又或是在說遭遇無妄之災的自個兒。 謝謹跑得不快,她怕顛亂了師兄的頭發(fā),師兄最愛漂亮,每次下山,都把自己打扮得極英俊,還要鍥而不舍地追問她:“師妹,你師兄俊不俊俏,迷不迷人?” 謝謹總是認真地說道:“師兄很俊俏很迷人?!敝x晉元便心滿意足地捧著心口高興地轉(zhuǎn)圈,一直到謝重山一腳把謝晉元踹出門外,不耐煩地說:“要下山就快點滾下山,你老子當年俊得半個江湖的女俠都為我終身不嫁,也沒像你那樣恬不知恥?!?/br> “師兄,你別怕,”謝謹輕輕地說,“我?guī)慊丶??!?/br> 到他們居住的那個小小的茅草屋前,謝謹猶豫了,師傅他久久不問世事,若知曉師兄身逝的消息,該有多難過。 謝謹緊咬著嘴唇,直到把嘴咬得血rou模糊,謝晉元微涼的臉歪倒在她的臉頰邊才喚醒了她的意識,她告訴自己,謝謹,去告訴師傅,我們要一起替師兄報仇。 她鼓起勇氣撞開茅屋的竹門,看見師傅正背對著門,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師、師傅,我?guī)熜只亍痹掃€未說完,她已泣不成聲。 她到底只是個小姑娘罷了。 可謝重山聽到愛徒的哭聲,竟一動不動,仍是那個坐定的姿勢。 謝謹止住了哭聲,狐疑地饒過前去,謝重山的嘴角有一縷鮮血,手上拿著一張字條,謝謹顫抖著將謝晉元的遺體輕輕靠在一旁,撿起師父手中的字條。 字條上只寫著四個字:汝兒已亡。 看到這張字條以后,謝重山一陣心悸,竟肝膽俱裂而死。 師傅……師兄! 謝謹瘋了,她一把火燒掉了茅屋與謝家兩代主人的尸身。 為什么?為什么?師傅與師兄一生從未做過虧心事,為什么? 報仇,她要報仇,她將用仇人的鮮血來灑滿整個山谷! 無情刀感應到她的心緒不寧,乘虛而入,她第一次任由這種暴躁的情緒充斥全身,無情刀,你如果真的有靈魂,就帶我沖向最高峰,我愿將我的身心奉獻給你,來替我實現(xiàn)心愿,與我一同血洗這個江湖! 她借力沖向了第九式,再也無法精進。 拖著已然走火入魔的身軀,她沖向江湖,到處尋找線索。 直到她的腦?;煦?,有人告訴她,你的仇人是一品樓的樓主,百雨人,她不顧一切的殺向一品樓,強弩之末的她根本不是百雨人的對手。 在她咽氣之前,她聽到有人在說話。 “樓主,您最惜刀客,為何要殺她?” “我惜刀客,是因為我不善用刀,她一個瘋子,不配用刀,死不足惜。” 師兄身上的傷便是刀傷…… 不是他……不是百雨人,對不起師傅,對不起師兄,我沒能為你們報仇,謝謹太沒用了,我死不足惜,只恨受人蠱惑,找錯了人,沒能替師傅師兄報仇!我恨!我恨! 受到謝謹?shù)恼賳?,混沌意識降臨到她的體內(nèi),與她融合,從現(xiàn)在起,她就是全新的狂刀謝謹! 融合之后,謝謹?shù)男撵o了下來,她沒有沖動地燒掉謝重山與謝晉元的尸首,而是為他們下山買了兩座棺木,將他們安葬在后山,望著謝晉元與謝重山相似的英俊臉龐,謝謹笑了,師兄,你真俊,下輩子也會很俊的。 師傅,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出兇手,替你和師兄報仇,還以他們千倍百倍的痛苦,你安心地帶師兄走吧,記得在黃泉路上哄哄師兄,他身上好深的刀傷,受傷的時候一定很疼。 安葬好兩人,摩挲著袖子里的字條,謝謹已有了打算。 傳遞這張紙條的人,即便不是殺死師兄的兇手,也與師兄的死扯不開關系。 紙,是上好的玉版紙,這種紙潔白如玉,觸手瑩潤,一般人用來抄印詩畫居多,用這種紙的人,必定十分愛好風雅,不是一般的魯莽武者,且紙條上的字飄逸瀟灑,暗含霸氣,這人是個上位者。 屋里沒有生人闖入打斗的痕跡,桌椅上未有箭羽飛刀,這張紙條不是就近扔進來的,而是有人特意送來或者……飛鴿傳書。 字條的寬度略寬,一次卷成,未有折痕,也不是普通的信鴿傳遞,信鴿的腿上綁不了這么長的信筒,是鷹! 這個人極風雅,豢養(yǎng)獵鷹來傳遞消息,有遠超謝晉元的刀法,而且能查清已經(jīng)退隱江湖的春水劍隱居的小小地方,此人要么是一個像百雨人一樣全知全能的頂級高手,要么,他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 是誰,為什么要殺謝晉元這樣一個剛嶄露頭角的江湖后輩,又要誅心地向謝重山傳遞消息,他難道與謝家有仇怨?謝重山為人寬厚,誰會與他結(jié)下如此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