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孔慈走過去,馮君此時沒有癲,只渾身紅躺在床上,他看向她時,她突然驚懼地顫了一顫,孔慈才知道她原來沒睡。 但中風已讓她說不出話,就一直愣愣看著他,那臉疏忽更加紅得厲害,似是羞恥無奈,立時流下淚來。 孔慈道:“你這不行,你二哥知道,還能不把那呂繚殺了?我?guī)愠鋈??!?/br> 馮君中風后除了偶然發(fā)抖得厲害,吐白沫外,就是這樣僵直地躺著,一動也不能動,話也說不出來。但她還能略微動動腦袋,她此時搖了搖頭。 孔慈道:“就這樣了,還搖頭?”說道嘆一聲,“若是早兩年,我把你娶了你也就無這事,倒我那時是個補濟的破落戶,估摸你也看不上?,F(xiàn)下我也要娶了,雖說咱兩個是沒那緣分,你好歹還是我兄弟meimei,我還能任你受人欺負?” 說著便要抱她起來,一抱她便拼命搖頭,孔慈本想堅持,才發(fā)覺她是疼了說不出來。 當下看強將她抱出去也不行,只能再慢慢想辦法。先問道,“你頓頓飯吃的好么?” 馮君猶豫了一下,微點了點頭。她臉上已面癱著,孔慈又嘆一聲,“我看你也說不了實話,我現(xiàn)在就找你二哥去?!闭撸蝗凰种割^拉住他袖子,這好似是突然能動了? 她嘴角顫著做個表情:“別告……” 告了,這婚事就完了。她自己心里還想著,她只是中風罷了,她能好的,她好了,還要振作起來,在呂家站穩(wěn)腳跟,她還不想這個時候狼狽而走。 可是,不管多么狼狽,她也不愿意讓眼前這個人看見啊。復雜心緒間,又感動于他雪中送炭來看她,眼里除了關切憤恨,沒一絲的掀起,她心里暖得,恨不能將他坐在她床頭這一刻記一輩子。 —————— 趙頑頑被突然叫起來,是趙煦跟前的來傳令接她。那內侍官不說去哪,就只催著說是大快人心的事。 一出蕊珠閣,還給她備了輦,特特讓她坐著。這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宮里原先除了太后皇后,還有幾次明節(jié)皇后在時坐輦,后來誰還能用輦的,到了趙煦這一朝給她這個沒外嫁的公主坐,還真是破天荒了。 現(xiàn)今宮里已經沒有太后,原先上皇還是官家時,太后大mama向氏還在了一段時日,也就她及笄不久便薨逝了,再后來就是明節(jié)皇后郁結而死,她母親被貶為庶人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宮里沒有太后,那輦就只剩下皇后能坐,但趙煦登基以來好像根本也沒讓皇后坐過, 所以這輦,她坐得很惶恐。 這趙煦,不知道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輦一直將她抬到宮門口,下來又換詹子,這詹子是太常寺極華麗的公主出巡的詹子,前頭立著銀鞍侍衛(wèi)和灑水開道的列兵。她今日都沒來得及盛裝,但趙煦已經給她擺下了如此莊重的巡街儀仗,不知是要去哪里。 硬著頭皮坐上去,一路走了半個時辰,路上敲鑼打鼓,又是灑水叫喊開道,一路徑行到了人頭攢動之地。但這地氣卻越來越陰森,趙頑頑覺出不對勁。 詹子停下,歷時有官員將她迎下,將她引導上一座磚樓。磚樓的二層可看見底下,這時候發(fā)現(xiàn)擁擠的人群中有一座高臺,而高臺之上,站著舉刀的劊子手! 趙煦的儀仗和傘扇也在這磚樓上,趙頑頑站定一刻,望見馮熙先從她對面的房中走了出來,與她四目相對,卻無過多交流。其次是趙煦,出來后便被簇擁上座在傘扇和儀仗前。監(jiān)斬官也走了出來,等到了時辰向趙煦請令,押解犯人上刑場。 原來是要她來看行刑的。 終于將那穿著囚服、瘦弱不堪的犯人押了上來,趙頑頑問那陪同的內侍,“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是誰了吧?” 內侍笑一笑,“還是讓上皇告訴公主吧?!?/br> “上皇也來了?” ☆、新的形勢 此時屋內幾名內侍低頭攙著一頹然老人走了出來, 趙頑頑竟然不敢認, 這是一個月前還在位的官家,她那皇帝爹爹!竟然已經老得不成樣子,身上穿著的錦服上甚至還有污漬, 那內侍將他攙扶著, 他身邊的王寶兒不知為何也沒讓跟著,他出來了,也沒人給座,就讓他站著向下看。 即便她再恨, 她也依然被他的老態(tài)所震驚,而趙煦坐在座中,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趙頑頑偏頭道:“陛下怎么不給上皇備座?” 趙煦聽見, 回眸,“這話從十四妹口里說出來,還真是奇哉?!?/br> 趙頑頑見他冷漠如斯,禁不住覺得骨寒。 “崇德……”上皇在那里低喊了一聲, 聲音蒼老得她不敢認, 回頭對上他的眼神,那種低眉順眼的、畏畏縮縮、可憐巴巴的眼神, 不像個人,像個剛被教訓完的狗一般。 “……你過來?!彼蜈w頑頑招一招,她鬼使神差地控制不住自己的腳,走到他身邊去。這老態(tài)之人立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馮熙在遠處緊緊盯著。 這時候底下那劊子手已經拔刀對準了犯人的腦袋。上皇驚恐地望著下面, 手里攥緊了趙頑頑。他是想得到點安慰,讓他在臣民百姓的眼里,不顯得茫然無措又驚懼失常。方才趙頑頑幫他說的那一句話,令他突然想依靠這個女兒。 監(jiān)斬官的口里將犯人名字報了出來,正是權傾幾十年的巨宦管通。底下百姓口中唾罵著,群情激奮,將什么東西都往出扔,只不過扔不得太遠,全都爛在地上。 趙煦很高興,因為將這管通殺了,便是他權力握在手上的象征,他要將當初上皇和韞王的余孽都清干凈了。 那管通的腦袋倏忽落地,快得讓人沒反應過來。趙頑頑突然看見人頭滾落,血濺得刑臺上到處都是,那人頭滾啊滾,竟然沒收住勢,從刑臺上滾了下去,啪地在地上一摔,鼻子凹了一處,這在面朝地的停下。 趙頑頑干嘔了一口。 上皇攥著她的手已經汗?jié)?,此時腳也不穩(wěn),往地上一跌,那后面的內侍竟然沒人去扶他。 趙頑頑眼疾手快,胳膊用力將他撐住,上皇拉扯著她道:“他這是殺雞儆猴,殺雞儆猴!” 趙頑頑驀地一愣。 殺雞儆猴。現(xiàn)如今,趙煦還需得殺雞給上皇看么? 仔細一想,倒不是給上皇看,而是給這些活著的,他身邊的臣子看吧。 叫她來,可真是給她看上皇和管通笑話的? 她望向馮熙,馮熙面色沉重,低頭盯著那頭顱的方向。 趙頑頑心想,這趙煦不會是做給她和馮熙看的吧? 她干嘔得厲害,上皇道:“怎能讓公主看這個,你們居心何在……你們,是什么居心……”他看上去是給趙頑頑控訴,實際上是給他自己。他這兒子是讓他茍延殘喘,既不讓他死了,還不讓他穩(wěn)穩(wěn)當當過了這殘年…… 馮熙突然走至他身邊,將趙頑頑橫抱住往磚房去,驚得上皇、趙煦與眾人目瞪口呆。 待將趙頑頑放至里頭座上,趙頑頑知道場合,立即便要起身,馮熙按住她,“別動,沒什么比你此時更要緊?!?/br> “我此時什么,你這當著官家和上皇的面來扶我,當真不要官職了?” “……官職?”馮熙挑眉,“那還是要的,你只聽我的安坐,要不要也不是你說了算?!弊詈竺幻~頭出去了。 說完便筆直起身出去了。 他這說來說去,亦是不會拋下官身。趙頑頑試探幾次,只覺他變得越發(fā)莫測了。 劉仙鶴已經大好了,趙頑頑讓他去跟御前內侍去打聽大臣們和官家書房的說話,劉仙鶴現(xiàn)在很機敏,每日里與內侍省的打成一片,為的就是打聽前邊和后宮發(fā)生的事回來告訴趙頑頑,十分殷勤,算得上是真正要在趙頑頑跟前立功。 “ 劉仙鶴湊近了,“關于馮提舉的有不少說法,據說就官家請您去赴宴那次,不是讓您跟著御輦繞宮里走了許久么,那一次聽說就是因為眾臣推舉馮提舉為樞密使呢?,F(xiàn)在李昂李大人為同平章事,他也一力在朝堂上大為夸贊馮提舉,官家面色難看,說了一兩句再議的話,就立即又被李大人反駁,官家便大怒了?!?/br> 同平章事為宰相,而樞密院統(tǒng)領軍事,權同宰相,兩大機構分管文武,這若提上去,馮熙就真從武官一躍成宰相了。趙頑頑這才明白趙煦為什么要帶著她溜宮,原是怕這權力攥給武臣手里就拿不回來了,也想再來一次“杯酒釋兵權”罷。那她,就的確是威脅馮熙的籌碼。 眼下她左右不了趙煦,更左右不了馮熙,似乎并不是自己與他想不想仳離的關系,而是看馮熙愿不愿意娶她,怎么好似回到韻德與劉仙鶴所說的,她請求他而被拒的過去里了?這似乎是個死循環(huán)。 趙頑頑干嘔又犯,等太醫(yī)過來一診,臉上露出踟躕神色,亦不知該恭喜還是不恭喜,趕忙鞠躬說,“公主有喜了,臣摸出的是喜脈?!?/br> 趙頑頑緊張地捧起肚子,眼皮一跳一跳,不知是欣喜還是擔憂,這才想到那夜馮熙的反應。太醫(yī)看她表面上也沒高興,這更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開了安胎藥便退去,一出了蕊珠閣,立即有內侍省的人攔住他,便將趙頑頑喜脈的事和盤托出了。 這對趙煦來說可是好事,她既與馮熙有了孩子,那這駙馬都尉順理成章,宮中還敢有哪個大臣再說他話的。這是用趙頑頑換了兵權,他高興還來不及。 劉仙鶴下午又去偷打聽,回來神情驚訝得不行,貼在她耳邊道:“今日里書房吵得厲害,李相帶著御史提議立儲呢!咱們官家……這如今已經四十,還未一兒半子,李相卻與御史們與他提議,在皇親子嗣中擇一個,官家自然因此大怒?!?/br> 趙頑頑已經倚靠在床榻上,她的手撫摸著肚子不肯放下,聽到這個威脅立儲的事,才分心出來驚訝道:“這官家天下剛定,他們請求立儲,恐怕官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br> “話是如此,但官家沒有子嗣也是實情,他后宮比得上皇也可不算少,這就是生不出來男兒啊。不過近日聽說,也是因為這事,官家又立即的從教坊挑人來瞧,還又將殿里一個侍兒給臨幸了,不知是不是被這事給急著了?!?/br> 趙頑頑笑,“官家熬到四十,終于熬不住了,奪了我爹爹位子,現(xiàn)在大臣們已怕他后繼無人。不過我先皇大爹爹也是過繼過來的,這過繼在本朝又不是新鮮事。按著以往,是該在這時候趕緊過繼一個,以定群臣之心,來日若他真生下了,那這過繼的退而為王便是了。我這大哥又何必和臣子置氣?還是因為他這生性多疑的毛病。這江山才剛坐上,還沒坐穩(wěn)當,便與忠臣互為仇敵似的了?!?/br> 劉仙鶴道:“怕是不過多久,真就個要到選定儲君的時候。內侍們都在討論哪個王的兒子能獲此殊榮呢?!?/br> “那咱們倒是也應該走動走動,你就這事多去打聽上意。”趙頑頑心道,這未來儲君的事一旦傳開,皇親間都會有所動作,宮里的站隊就是一茬接著一茬,在選送儲君人選上,定然又要掀起腥風血雨。 說完這些,趙頑頑低頭瞧一瞧自己的肚子,眼里憐愛得說不出話,恨不能將他摸上十七八遍,又怕摸出了什么問題,小心翼翼地。 “公主這怕是……就要開府了吧?”劉仙鶴也露出笑臉,她忽然抬頭,又嚴肅起來。 劉仙鶴以為她變臉是對他不滿,立即跪下道:“小的不是想著給公主宅做什么都知那回事了,公主切莫動氣,要不然就打小的解氣,小的不敢再說錯話了!” 趙頑頑搖頭,“不關你事。”只關馮熙的抉擇,讓她內心越發(fā)不安,眼看劉仙鶴那樣,道,“都知說了給你便是給你,只不過咱們開不開府,這是官家的主意?!?/br> 當夜馮熙沒來見她,也無派人過問她,但翌日倒是讓劉仙鶴打聽到,皇帝已命他外戍河東,他答應了。 外戍三年,這是趙煦跟她說的。等馮熙外戍回來,便正是褪下軍權為駙馬都尉。他算是為她與這腹中剛剛才有的孩兒犧牲了自己的大好前途了……只不過稍稍遲個三年而已。 能做這個決定,便已不容易,趙頑頑心知道不能強迫他現(xiàn)在就放棄一切軍職??裳巯拢瑯忻苁购偷钋岸键c檢這樣的官職,他都已經拋下了,還夫復何求呢? 做人也不能太貪。 馮熙還沒親自來告訴她這消息,那程之海倒是來了,這回來是請她去小云寺接一個人,然后往后的三年,她便得伴著此人度過了。 ☆、太皇太后 程之海又派身邊的內監(jiān)過來請趙頑頑, 這回是奉旨出宮接人。 趙頑頑一聽是去小云寺, 心里已有了些把握。趙煦要請的是她祖父的廢后王氏。 自上皇時向太后薨逝,后宮就沒有立得住的主心骨。太子生母皇后早死,后來立的鄭皇后, 本是向太后的侍兒押班, 也是個老好人,沒震懾后宮的能耐,后宮一向依然為向太后把持。向太后死后,上皇寵幸明節(jié)皇后, 明節(jié)皇后就成了后宮管事的,那鄭皇后也不說什么,現(xiàn)在上皇退居延福宮, 鄭皇后是為數不多還能在延福宮陪著上皇的,有個上圣太后的名稱卻也沒什么她存在的位置。 現(xiàn)在趙煦的皇后,昔日的太子妃,家中勢力并非宰執(zhí)一類, 只是撫遠節(jié)度使之女。雖然他父因她提官, 但亦酒rou之輩,她性子也軟弱權衡, 趙煦又因為生不了子嗣而在后宮亂封嬪御,導致后宮亂象多被御史大臣們說道個沒完,后宮沒個鎮(zhèn)主的,趙煦也頭疼得要死。 若要請上皇的鄭皇后出來,他趙煦才不樂意, 趙頑頑便知道趙煦要請出先皇那德高望重的原配云后,這確實是個絕妙的主意。 趙頑頑去了小云寺,被內侍與和尚引到后頭院落去。這幽深院落,她倒略還有些印象,她只在自己所住的那僧房里向外看時,看到過這墻。她也曾想過那里住著什么人,但沒人會告訴她。她估摸那人同自己一樣,都是瘋瘋癲癲地,被拴在梁柱子上的人罷。 亦是后來再去小云寺,才知道那里關的是她嫡祖母王氏。王氏家世在前朝便是大族,于太/祖有從龍之功,到如今仍舊是宰執(zhí)輩出。她本就是嫡皇后,傳說是因為向太后設法以她在宮中砍掉了內侍宮人的手腳行巫蠱的罪名,令祖父一怒而廢后,將她遷至小云寺去。后來上皇在位時,一度將她請回宮里,又因為向太后妒忌,再次回小云寺去。 這嫡祖母當年是親自為上皇擇的原配嫡皇后,對趙煦母子是真正疼愛,要不是向后讓自己的兩個侍兒押班勾引上皇,趙煦她母親怎么會失寵,怎么會抑郁而終,趙煦又怎么會忍受那么久的委屈? 現(xiàn)在這形勢,他如今請回他嫡祖母也是順理成章的。更何況向太后的手段,這些時日在掖庭獄一查,也就清楚明白了,這巫蠱之事,歷朝歷代的后宮用來嫁禍都是得心應手,真真假假,一目了然。 趙頑頑出生時就沒見過這嫡祖母,但她是敬重她的。能在這些年當中幾次起落,青燈古佛到現(xiàn)在,抱持著自己的莊重和家族的顏面,在重臣與皇帝心中仍然舉足輕重,那不是什么女子都能做到的。 厚重的院門一打開,里面的老樹老墻滿是藤蔓。走得進去,和尚進去通報過,內侍才與她一道往里。 那內侍想先她進去,里邊突然道:“只讓頑頑進來罷?!?/br> 祖母知道自己的閨名。 趙頑頑躡手躡腳走進去,望見一身著緇衣的婦人,身量略略消受,近七十的年歲,臉面卻不松弛。她手里捏著佛珠,此時正閉著眼睛還在默念經文,等念完了,抬眼見趙頑頑在底下靜靜地伏拜著,便緩慢道說:“起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