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文迎兒不愿久留,想著本來要和徐柳靈說話,四下瞧過去,找到一個熟面孔,正是徐柳靈當時在宮里城墻作法的時候那伶仃幾個徒弟之一。 她走過去,那道士一看見是她,立即寒暄,“文娘子也來了啊,您且坐在這里等候,眼下是瑞福大宗姬還在里頭聽師父講道,殿上茶果管夠,蜜餞也有,您盡管先用,再多等一等師父吧?!?/br> 文迎兒微笑:“是徐道官送帖請我來此的,想來是有要事同我商量罷?” 那徒弟嘿一聲,“這里的每一位都由師父親自謄寫的請?zhí)?,現時宗姬正在里面,按著尊卑,即便師父想先為娘子講道,也不能越矩。其實等候也不長久,估摸不過再一會兒,屆時師父就能與娘子仔細淸講了。” 兩人正說話間,那瑞福大宗姬正好已從里面出來。文迎兒問小道:“現在可以了嗎?” 那小道揶揄道:“還是得請示師父,因為朝臣眷屬諸多,夫人們也得按著尊位階品,這里頭有誥命夫人,這您再久等一會兒……” 她估摸這回徐柳靈大有可能是故意讓她多等候一會兒,給她顯示他非同往常的地位。 瑞福大宗姬正好和內侍走過來道,“馮夫人近來可好,馮點舉如今圣眷正隆,馮夫人一定也與有榮焉罷?!?/br> 文迎兒略一欠身,她本來就比這小妮子高不少些,即便欠身也未低過她頭顱,“見過宗姬。” 瑞福發(fā)現她似乎不夠恭敬,微仰起頭向自己內侍瞥了一眼。那內侍便對文迎兒說,“咱們宗姬請夫人這邊慢聊,”說罷指著外頭作了一個請的姿勢。 那人帶著文迎兒站在殿門口兩節(jié)階下,隨后才又把宗姬給請過來,好讓瑞福能居高臨下地俯視文迎兒。 瑞福這樣似乎心滿意足了,于是道:“你若是正有求于徐道官,我可以進去給你求個人情?!?/br> 文迎兒抿了抿唇:“這件小事就不勞煩宗姬了?!?/br> 瑞福輕蔑一笑:“我方才也已經聽見了,如果我不幫你,你恐怕今日也見不上徐大侍宸?!?/br> 文迎兒也不愿意和她言語上有什么交纏,轉身欲走,那瑞福突然拉扯住她,“怎么我還沒讓你走,你就要走?” 文迎兒嘆一口氣。瑞福對她這個姑姑不依不饒,說白了只不過因為爭不得一男人,這樣與朝臣女眷爭執(zhí)未免太失皇家的體面。她有些厭煩,便將自己的胳膊抽出來。 瑞福身量纖纖,也是存了心,這么一摔就往前踉蹌幾步,本來她就站在階邊,方才要拉扯文迎兒腳又往前伸了半程,這時候就勢踩空,自己那長裙又一絆! 咚的一聲,她就側身從階上滾下,好在這殿前門檻外面就四五節(jié)階梯,瑞福摔下后爬起,眼看手上擦破了皮,登時指著文迎兒瞪起了眼:“你干什么,膽敢將我推下來!來人?。 ?/br> 那內侍也瞪著眼睛指文迎兒:“你推了宗姬,還不跪下?” 殿內目光轉瞬被吸引過來,那身邊內侍與道士都趕過來相扶。 文迎兒心道,我是你的姑姑,你給我此刻行的大禮才算正確,還要我跪? 但嘴上道:“好,好,我是應當往階下去跪的。”說著當著眾人面往下走了幾步,俯身下去,看似欲要跪下。 可是也要侄女受得起才好。她俯身走到瑞福身邊去,卻并沒跪下,而是抓住瑞福臂彎說:“殿前方才作法灑水濕滑,宗姬怎么這么不小心。” 瑞福作勢要推開她:“誰不小心,你別碰我,也不怕折了你的壽!” 文迎兒抓著她俯視,低聲道,“宗姬是要我提避子湯嗎?” 瑞福被這么一嗆,突然愣住,因那避子湯的事本她就虧心,她是偷偷下藥,文迎兒怎么會知道的? “那湯讓我難受了好幾日,難道要我在神仙和朝臣女眷面前說出來嗎?” 瑞福腦袋轟然一炸,尤其是她不記得當時文迎兒到底喝了還是沒喝,她仔細在那里思索起來。 “胡說……你沒喝,怎么會難受?” “這里是玉清神霄宮,神仙們都看著呢。世上的眼睛有多少,神仙的眼睛就有多少?!?/br> “你喝了?不對啊,我明明記得……我怎么想不起來?” “你說世上有沒有鬼魅,眼下總有個孩子在我跟前啼哭,都是他告訴我的,就在這里呢,你看見了沒?所以不是我推你的,可能是他吧?!?/br> “你,你說什么孩子,在哪里?……” “舉頭三尺?!?/br> “我想不起來了,你別逼我?!?/br> “宗姬腳下仔細些,下次別再摔倒了?!?/br> “你……” 內侍一愣,也不知道她和宗姬怎么這時候又相互攙扶上說起悄悄話了,目光一掃那群無聊的婦人們又圍攏一處,登時便跑過去轟趕,“諸位夫人們蜜餞兒涼水都吃了嗎,宗姬再給諸位請道官們擺上,也是宗姬多供奉的觀中香火?!?/br> 眾人很快被轟散了開。 瑞福都忘了自己跌倒的事了,直立起身,目光惶恐又疑惑:“其實你沒喝,你也沒孩子,你是騙我的吧?”她眼睛朝虛空看了看,道觀里本就散步著各種嘈雜的人聲、樂聲和風聲,而虧心者內心的聲音便足以把她們自己淹沒。 文迎兒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些人會如此篤信鬼神了。她這個時候站在階上,平靜得如深淵潭水,而瑞福一臉的慌張底站在階下,仰頭望她。 文迎兒低頭仔細瞧一瞧自己這侄女的臉,想象自己十五歲時,也是如此稚嫩水盈,也是如此容易一驚一乍、被人唬住么? 這個當口,小道士過來恭敬請她:“師父說讓娘子久等了,他正在里面候著給您賠禮,您可千萬別見怪?!彪S后看見瑞福,趕忙地補了一句:“師父不是說宗姬近日非是吉兆么,請宗姬盡快回去罷?!?/br> 瑞福既害怕又憤然,可這徐柳靈在官家與他爹面前都如日中天,又是承了神仙身份,只好目送那道士送文迎兒進去。 ☆、閣樓 那道士將她請進去, 徐柳靈一見她, 立即站起來,目光含帶希冀欣喜,“你來了?!?/br> “我已經等候多時了。徐侍宸今時不同往日?!蔽挠瓋号c他客套。 徐柳靈意氣風發(fā), 指著墻上的一幅字畫。 “你看這聽琴圖?!?/br> 文迎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畫中松樹女蘿環(huán)繞,松下坐著一黃冠緇服的道人,撫琴彈撥,琴邊一幾, 幾上古鼎一支花、幾下香爐裊煙,側坐一紅紗官服之人正在細細聆聽。 這圖上鈐著雙龍小印,題字“贈聰明神仙?!?/br> 紅紗官服之人一看便是圣上官家, 那黃冠道士仔細瞧來,眉眼倒有些像徐柳靈本人。那雙龍印已是昭顯“這是官家所贈”。 文迎兒啞然:“聰明神仙……” 徐柳靈笑道:“正是在下?!?/br> “恭喜侍宸?!?/br> 徐柳靈見文迎兒眼光淡泊,根本沒有與他同喜的意思。其實他給官家彈琴后,見官家意興大發(fā)要給他畫這幅圖時, 就心想著拿到的第一刻, 便要請她來看。可當真將這熱騰騰的畫握在手里了,又踟躕萬分, 回到他后殿這裝點得魏晉王氏一般古桐梨木、熏香裊然的屋內,望窗外那顆桃樹,望著望著便生了春,看出一樹桃花盛開來,于是將桃枝剪下, 細細磨成符,刻上字,每一鐫刻都將他那心意寫上去,但凡這樣鄭重其事,也不能表他萬一。 “你,你收到我的桃符了么?” “徐侍宸,你能有今日是你自己爭取得來,我只是借著我夫君的官職為你順水推舟。倒是我未曾為你引薦我夫君,你兩人一定會一見投緣的。” 徐流離默然頓了半晌,心頭有如澆下涼水,尷尬笑道:“那是自然?!?/br> 又閑扯了幾句,文迎兒覺得已與他說清楚,更何況那侍衛(wèi)儒風也是跟來的,只不過因場合一直守在殿外,此時再待得時候久了不妥。 正要借口走時,徐柳靈卻一再讓她多留,本還以為是客氣,誰知見她一定要走,徐柳靈道:“今天是有場好戲請你來看的,那外邊的法事,是給她們瞧的,真正要給你看的法事還沒開始?!闭f罷喊徒弟進來問詢:“那外邊的人可都散了?” “方才已經吩咐散了?!?/br> “宗姬已著人送回府了?” “已回府了,各夫人也都安排妥帖。” 徐柳靈點點頭,關上門,從柜子里頭拿出一套小道官的衣裳,走到文迎兒跟前:“這是你上次入宮穿的衣裳,我一直留著?!?/br> 他說這話時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自然沒說他色令智昏,將這衣裳每晚貼身放在床邊,聞著上面還隱隱殘余的脂粉香入眠。他盡可能地只說重點,不引起文迎兒的懷疑,“還記得宮里伴在官家身邊,長得像崇德帝姬的那名侍兒么?” 長得像自己,陪伴官家的人。那教坊溫承承。文迎兒自然記得,此人與十五歲的自己肖似,比她現時豐滿、矮小、臉頰紅潤、氣度張揚。因為像自己而能夠伺候官家床榻。文迎兒想及此,又想到官家那張蛤/蟆般的嘴臉。 “這場法事中有她,今日可看她的下場。你換上這件衣服,我?guī)闳タ?。?/br> “她的下場,長得像崇德帝姬的下場?” 徐柳靈隱隱感覺到她臉色的變化,但今次的秘密法事是他千方百計得來的線索,是急于跟她分享的消息。 “是。今夜的法事,便是與崇德帝姬有關的?!?/br> “長得像崇德帝姬的下場……”文迎兒喃喃這句話,徐柳靈趕忙催促:“時候不早了,若再不潛進去,就失了這次機會?!?/br> “去哪里?” “是個隱蔽去處,我?guī)闳ァ!?/br> 徐柳靈說得玄乎,目光露出探索般的興奮,像個發(fā)現什么新奇玩具的孩童,急于展示給她知道。 文迎兒狐疑起來。她不能確定徐柳靈說的是真是假,他如今是官家跟前的人了,或許上次她和韻德說話被他聽了去,現在對她身份有所察覺,亦或也覺得她有利可圖,因此可能暗害于她?她不是沒這個警覺,但眼下他說的這場關乎自己的法事,又確實有吸引力。 她決定鋌而走險。換上衣裳后,徐柳靈帶著她從門里出去,令徒弟守著道口,悄然避開所有人,帶她往殿下的地窖走去。這地窖看似不過儲藏瓶罐、燈燭等的庫房,但徐柳靈下去后,推開存放燈燭的大木柜子,一扇石門的四圍縫隙便透了出來。 “暗道?” “倒也不能這么說,就是幾個殿閣地窖地底下連通,和下水一個道理,倒是聽說還有個用途,萬一遇上戰(zhàn)亂,這里也是躲藏逃跑的去處。這是我剛來時做行走時發(fā)現的,其他沒幾個人知道,那些上人就更不知道了。我?guī)氵^去走這兒才不會被人發(fā)現?!?/br> 這地道漆黑,徐柳靈擦亮火折子帶她小心翼翼走著,因路黑,腳底多磚石土塊,他不免便貼近她,低聲道:“別離我太遠?!?/br> 走不多兩步,又回頭說:“我牽你可好?” 文迎兒冷不丁道:“我害怕就不會去,你但在前面走你的,何必一步三回頭?” 又是心上抽冷了一下,徐柳靈不再說話,可每走一步時聽到她的腳步,心里便盼著這道路永遠也走不完。 從地道走過幾個轉彎,終于看見了土階,徐柳靈道:“從這里上去就是了?!彼氏乳_道,推了推頭頂木蓋。這蓋子是上次他偷來時松活絡的,此時往外一看,正四下無人,于是道:“現在上去正好?!?/br> 他急忙率先走上去,伸手去探文迎兒。 這若要上去,不被他拉一把也不大可能,文迎兒將手深藏在袖子里伸出去,他隔著袖子握住她手,仍舊能感覺到指尖的溫度,亦或不過是他內心作祟,竟然通通跳個不停,面紅耳赤地將她拉上來。 文迎兒眼前豁然開朗,是閣樓最底層樓階的入口。此時已經挨到入夜,眼前一片昏暗,只能知道周遭有人,連面目也不好分辨。 徐柳靈已經滅掉了火折子,低聲道,“現在已經入了戌時,我?guī)闳ツ切》块g藏好,待會兒他們便來了。” “誰要來?” 徐柳靈“噓”一聲,俯低了身子帶著她沿著樓階走??觳脚乐另敇菚r,忽然聽得后面?zhèn)鱽砟_步聲,有一沉悶中帶著尖細的怪音傳來,“人都準備好了?” “都在頂樓籠里鎖著?!?/br> “那溫承承?” “溫熱著呢?!?/br> “這回真的能行?” “魏國公說這話可就對不起老道了,十余年間,本道可沒有少幫國公啊。你哪一次戰(zhàn)績,不是我用人血生祭得來的?尤其是三年前,若不是我,您可身在何處了?” “那次也算有驚無險。呵,那西夏人不守信譽,害得我可慘!我花了十萬絹銀與西夏買那統(tǒng)安城,西夏人收了絹銀,仍派他們那晉王大舉進攻,壞了我的計劃。大軍早就被我悄悄調去征那前朝龍墓去了,唯留了那熙和經略使馮蚺守城,那馮蚺千人守不住幾萬大軍,又掉落崖下被西夏人砍走了腦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