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呂夫人嘴角因皮rou松弛而顫抖,“你的意思,我還不能懲治個下房沒規(guī)矩的丫頭?” 這時候后面來了小廝報說:“馮家來人了,抬了不少東西?!?/br> 呂夫人問:“馮家來的是什么人?” “是馮統(tǒng)領(lǐng)家娘子,文氏。” 呂夫人這才收了口,緩和了些氣氛,“你嫂嫂來了,你起來吧。你這丫頭我讓竹笙待下去好生教一教,宅子里規(guī)矩一概不懂,將來還不知道鬧多少事。都醒行了,起來。” 文迎兒被迎了進來。她讓小廝與絳綃、霜小過來,將兩箱酒水和茶果箱子、籃子放下,呂夫人給自己管家一個眼神,讓他打開查看。 管家看完,在呂夫人旁邊說了一句,呂夫人臉上的笑顏便沒了。 在京中按資待媳,是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文迎兒是不懂的。 文迎兒昨日看見過呂家獅子大開口,但也并不知道連今天送酒水果子,也要拼個貴重。但她看得出對方并不滿意。 呂夫人有氣無力道:“娘子請坐吧?!彪S后嘲諷地瞥了一眼馮君。馮君低著頭,沒敢看文迎兒一眼。但她的臉蒼白無比,嘴唇也抿著,文迎兒一看就知道是不大好。 文迎兒想了想,笑說:“夫人我倒忘了,來得匆忙竟少帶了一件瓜果?!庇谑呛退《Z幾句。 霜小知道后,立即告退出去。 呂夫人讓她們都坐下,然后開始寒暄說話,時不時地感慨道:“我母子幾人也不容易,家中就只這兒子一個,不學無術(shù),還仰仗著你家大姐的管教。” 文迎兒聽這話里有話,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有不滿的意味。 霜小很快便回來了,滿頭大汗地遞上一個鎏金飯盒。 文迎兒道:“咱們瓜果也到了,”說著將那金燦燦的飯盒放在呂夫人下首,一打開來,見是精致上等的一塊通透翡翠,雕得瓜果模樣,栩栩如生,那翡翠上瞬時反射出呂夫人臉上的燦爛笑容。 “大姐兒才方嫁過來,一切都辛苦夫人照顧?!?/br> “那是自然,我定當將君君當做好女兒、親女兒疼的!” ☆、擢升 又寒暄半晌, 請喝了幾回茶散了, 文迎兒和馮君、呂繚夫婦送那呂夫人先回房去,這才出來。 文迎兒欲和馮君說幾句話,馮君也抬頭與她對視, 目光中有些復雜酸澀情緒, 正要說話,那呂繚道:“你不是有話要同娘家人說么?一早起來便迫不及待地等娘家人來么,現(xiàn)在你嫂嫂來了,快說罷, 我這就回避去。” 馮君被噎了一口,登時要說的話也憋了回去。她心氣兒高,知道方才剛跪著說了“知錯”, 要再和文迎兒說什么,都顯得像是告狀。 “不必,你不用回避。”馮君低眉面無表情,對文迎兒道:“二嫂還有什么話么?” 文迎兒察言觀色, “我是有話, 可女兒家的話不知道怎么說……嗯,昨晚上可快活?” 馮君愣了愣, 那呂繚想到昨日,但被一個陌生女子說出來,還是尷尬住。文迎兒料得他們是這種表情,于是道:“所以我說是女兒間的話,大姐還是將我叫去房里悄悄說的好, 有好些害羞的細節(jié),我也想同大姐說說呢?!?/br> 她覺得她這樣一沒邊際,這呂繚肯定要同意,至少即便馮君說了“不用”,一個禮數(shù)周全的男人當然要退避了。 但沒想到呂繚尷尬一霎后,瞬時就眼神輕浮起來,道:“那我可得聽聽你們怎么說,我昨夜表現(xiàn)得如何,我也想知道呢,是不是啊娘子,二嫂你說是不是?” “……”這是遇上真無賴了。 馮君聽完,卻立時被激了一下,站定大笑一聲:“這事沒什么不好說的,昨夜夫君很是生猛,世所未見,前所未有,三生有幸,能得這樣一位生猛的夫君!” 這么義正辭嚴、慷慨激昂地說出這番話來,她眼里猶帶淚水,卻微微仰著下巴,絕不落下淚珠。 呂繚聽出她言語過激,于是連諷帶刺:“世所未見,前所未有?你怎么知道?你難道還見過別人?” 馮君:“我也喜歡偷聽他人洞房,如何,夫君不許嗎?” 兩人針鋒相對,文迎兒也不能插話。但聽馮君雖然不敢實說,卻也能讀出她酸楚情緒來,甚至還有些……悲憤。 從上一次見呂繚出酒樓,再這次見他說出輕薄的話,為人已足夠彰顯。 呂繚這時忽然低聲附耳對馮君說了一句話,馮君怒目瞪著他。 文迎兒道:“大姐,我們?nèi)ノ堇镎f話罷?!?/br> 馮君卻偏頭道:“我沒什么要跟你說了,告訴我娘,一切安好!” 說罷便瞪向呂繚,呂繚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嬉皮笑臉地對文迎兒道:“是啊,我母親囑咐我要好生待君君,這新婚才第一個晌午,日頭正剛好,我得趁著床褥沒曬出去,先行再伺候君君一回。君君,可走吧?” 文迎兒見狀,向前一步拉住馮君,“大姐,我方才頭上掉了個珠子,你幫我回頭撿一下。”說罷拉著她向后走了幾步,俯下身來道:“呂夫人愛財,你多孝敬財物便得她歡心,呂家二嫂孤獨久了缺個說話的,聽說性子好相與,多與她來往。呂家老相公與大哥二哥常年在軍中,家中就這么一個掌中寶,若不喜便敬而遠之。有什么不便時記得間壁是孔宅,可托人來告?!?/br> 說完便從地上假裝一撈,走回去與那呂繚萬福:“那小官人與大姐就不用再送了,我先回去了。” 馮君站在那處盯著地面,頭一次感覺到這話如頭頂陽光一樣,令她心頭暖意融融,而這話還是出自文迎兒之口。她竟什么都摸清了…… 她愣愣地,臉上的蒼白現(xiàn)在才好了一些。 方才呂繚在她耳邊說的那句話是:“既然嫁過來就是呂家的人,要是讓我知道你派月凝去馮宅里遞話,你看我不打斷她的腿?!?/br> 他在那瞬息都知道她想派月凝回去說話,一個男人心思這么伶俐,卻未得用在正途,倒是令人可惜。間壁不遠就是孔慈的小宅,文迎兒是提醒她從孔家傳話不會引人注目。她是真的周全。 文迎兒出了馮宅,便囑咐霜小同孔慈家里說一聲,幫忙照拂看顧馮君。霜小眼珠子一轉(zhuǎn),答應下來。但她心里有個心眼兒,得了這個機會,正好去瞧孔慈母親和meimei去了,順便晚上還能等孔慈回來說話。她一股腦沒打算提馮君的事了。 馮君具體遭遇了什么,文迎兒并不能明白,但見她那張堅強臉上竟然也鼻頭紅著,走路還有些強忍的踉蹌,知道是遭遇了什么事又不能說。 這場婚事馮君大抵也不滿意,但礙著性子強硬和家里多年期盼,就這么成行了,文氏雖然舍不得女兒,卻高興得連喝了好幾萬甜粥。 文迎兒掀開馬車簾子,那侍衛(wèi)儒風還是在她馬車后跟著。這一看不要緊,外面立即便有輛疾馳的馬車跟了上來,過了片刻那馬一斜,剛巧地撞上了她的馬車,這當口就有一疊信扔了進來。 “這是什么”、“你是誰”這樣的話根本就沒來得及出口,那遞信人和馬車皆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文迎兒拆開來看,上面是兩人的通信,一個用簪花小楷,一個用筆透的瘦金小字。那用瘦金字寫信的,提筆皆是“將軍”,落款皆是 “崇德”,那用簪花小楷的提筆皆是“帝姬”,落款皆是“子衣 伏拜”。 文迎兒自己慣用的是瘦金字,此時與崇德帝姬的筆跡相比較,幾乎如出一轍。只是現(xiàn)在寫的手要比以前抖一些。 她已經(jīng)絲毫不懷疑自己的身份了。 荀子衣的目的就是為了告訴她,他才是她的駙馬??吹竭@信上言辭,也佐證了這一點,但文迎兒越看,為什么越有種想將懲罰他,讓他跪在自己面前永不赦免的憤慨?她也不知道。 或許是她討厭一個被自己稱作將軍的男人使用簪花小楷罷! 信封最下夾著一小張字條:“我能幫你?!?/br> 儒風的馬蹄越來越近,在她馬車旁問道:“方才那人可有傷了娘子?” “旁車撞了過來,若要傷了就已經(jīng)傷了,你問我有什么用?你現(xiàn)在不應該再跟著我,應該去馮熙那里領(lǐng)罰了。” 將要下車時,她將信塞好放在衣袖里,裝作無事地下來?;貋聿痪茫阋蝗算@在屋子里,直到宮中宣旨的內(nèi)侍來了,她才出來與馮熙會面,一同跪在大廳內(nèi)。 那公公宣的是馮熙的又一次擢升,皇城司提舉,許直達聞奏,不受三衙管轄,執(zhí)掌宮禁、周廬宿衛(wèi)、為官家收集情報。 文迎兒倒覺得有些稀奇,怎么來得這樣快?這皇城司雖然有幾名官員替換成了太子的人,可韞王怎么會倒得如此快?朝堂上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這皇城司提舉與馮熙之前的統(tǒng)領(lǐng)之位不同,無戰(zhàn)時他不用一直都待在軍中,荀休才歸,現(xiàn)在只需要每日去皇城司點卯。 宣完旨意后,馮熙便叩頭謝恩,送那內(nèi)侍出去,這短短數(shù)月間,他已是一口低沉的官腔與錦帶衣飾,與她剛清醒時候見到的那落魄模樣恍若兩人。 但都是一副賊子模樣。 馮熙送那內(nèi)侍回來,見文迎兒并未回來,就知道去打聽皇城司的事情了,她又沒別的去處,定是去了西席盛臨處。那盛臨此時剛好在給馮忨上課呢。 馮熙便等在外面樹下陰涼處,折騰了許久已經(jīng)正午,他餓了,要文迎兒陪他吃飯。 盛臨如今已經(jīng)是御前待詔,但就是不像孔慈那樣要搬出去住。他還是喜歡田地那塊,舉頭見南山的田園大宅,平日就在馮忨處待著,他還心情更舒暢些。老人愛與孩子相處,乃是天性使然,欲要將一腔所學寄托于人,盛臨幾乎是對馮忨這孩子傾囊相授。 對于文迎兒,他更佩服其膽色和過人的智慧,她可不像個普通女子,因此說到皇城司的事也毫無保留,如同同僚之間相互聊天一般。 他道:“管通提拔的原先那個皇城司提舉,還有韞王提拔的那兩個皇城司干辦,前些時日犯了大事。有四個人夜犯宮門,闖入崇政殿去,弄得一團糟,那時官家正要去崇政殿看折子呢,突然就闖出幾個影子,正巧的是馮熙在場護駕,倒是沒傷著官家,但卻讓官家大為震怒。后來高殿帥將那兩人活捉了。太子殿下便立即彈劾提舉、干辦等人。” 馮熙護駕有功,在官家面前現(xiàn)在越發(fā)得臉了。再加上那高殿帥與太子現(xiàn)在沆瀣一氣,馮熙竟然做到如日中天,直接點舉了皇城司,成了官家與太子的喉舌? 她倒是婦人不知天地變化,怪不得馮提舉對她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微妙了。 從盛臨處出來,便又見到馮忨正騎在馮熙脖頸上玩耍。 文迎兒本打算錯身而過,馮忨突然叫住她:“嬸嬸!快來騎馬?!?/br> 文迎兒道:“我可沒有馬騎,還是你自己玩罷。”卻不覺說話間馮熙已經(jīng)走了過來,將馮忨放在了地上,向她欺近。 她以為他又要扛起她,便警覺后退,盯著他問:“你又要做什么。” “我要你陪我吃飯?!瘪T熙斜瞥她一眼。 文迎兒皺眉道:“趙頑頑不陪人吃飯,而且你對我說話,應當用一請字。如若你是我的駙馬,你此刻要向我的內(nèi)侍報請,我并不需答應?!?/br> 馮熙吩咐后面的儒風:“她不來你便押她來?!?/br> ☆、絞發(fā) 馮熙冷不丁說完便要走, 文迎兒往前一步:“旁人知道我的身份, 只怕會越發(fā)尊敬我?!?/br> 馮熙沒有看她,倒是仰頭瞧了瞧天色。正是日頭當緊的大正午,陽光將他臉上照著光華一片, 但就是和以前那樣和煦的顏色不一樣了。 他說道:“旁人知道這個身份, 不僅會尊重你,還會伏拜你,他們會給你在陵臺地宮下面的牌位選個好位置,還要給自己身前放個錦繡蒲團, 跪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假惺惺地流兩滴淚。不過你應當感激他們。因為他們想尊敬你的時候,還得行幾十里路, 花個半天一天的,才能到你陵寢,這份兒心意你可得牢記。你不是想跑么,你不想跟我吃飯?那就去告訴官家, 現(xiàn)在躺在里面的不是你, 然后你猜官家會不會讓你躺回你該躺的地方?!?/br> 馮熙說了這么長一段話,不帶任何表情, 也果真一眼都沒回頭瞧。但說話說得如此寒心,倒真是戳到文迎兒骨子里了。 文迎兒眼里立即浮現(xiàn)帝陵的模樣,陵臺前的神道、上面的石頭侍衛(wèi)石頭馬車石頭獅子、地宮、牌位、蹲在那里必須得發(fā)出好大聲音來哭,如果不哭就會被周遭內(nèi)侍省的內(nèi)監(jiān)們瞪著、記住,回去告訴官家、皇后、太后……然后大逆的罪名就會下來。 所以她想起每次跪在那里, 都會比其他人哭得更大聲,她還要讓官家表揚她。旁邊跪著的是自己的姐妹,她們的聲音像蚊子一樣那么小,連裝哭都使不出那樣大的力氣來,一個個怯怯諾諾跪伏著。 文迎兒不知道,自己的替死鬼入陵寢的時候,究竟有誰為她假惺惺地哭過,又有沒有人為她真哭過。仔細想想,還真想不出來。 哭陵的聲音在耳中回蕩,她突然驚醒,這就是為什么馮熙對她冷淡的原因?因為他知道,離開他的庇護她便立即會成為他人的靶子,所以只要她不裝作順從良善的妻子,他便會立即換一個臉色? 文迎兒揣度,馮熙擔憂的是他現(xiàn)在正如日中天,躍遷萬里,不能讓她攪了他官場大局。或許最開始劫持她入宅,便是什么陰謀、飛黃騰達的算計。 這個揣度從他與她在梁園外說實話起,她便十分明晰了。原先他只是個忍辱負重的賊子,而后投靠太子,開始迅速發(fā)跡,到了現(xiàn)在,他是個有狼子野心之人、早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賊子,算得上是亂臣賊子了。 這樣的人倒讓她有些興奮,因為亂臣賊子總是站得高,看得遠,否則又怎么能顛倒乾坤呢。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沒錯,都說到了她心坎里。沒有后盾,她跳出去只不過是跳入虎池子里給老虎咬罷了。她必得依靠眼前的這顆樹,攀登他,才能站得越高,越讓自己羽翼豐滿起來。 這么想來,她可得將眼前這顆可仰仗的、迅速生長的大樹給看好了不可。馮點舉夫人的這個身份,看來還不能隨意丟掉。 這一會兒之間電光火石想了一大盤,她的思維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馮熙倒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了。 她主動目視過去,盯著馮熙:“日日都陪你吃飯,只是現(xiàn)在連吃飯也要這個人盯著,會否不大方便?你先讓他離開?!?/br> 馮熙依舊冷淡,望著側(cè)邊:“他不礙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