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將士三箭定天山!” “壯士長歌入漢關(guān)!” 馮君倒是心里笑,這鐵漢子, 傻起來也無邊無際的。 然后那呂繚醉酒的模樣印入腦海。那呂繚并不丑陋, 且也是醉酒,為何便看著令人惡心? 這兩箱心思轉(zhuǎn)換, 心里覺得越發(fā)煩悶了。 文迎兒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窗前,背對著桌,只能看見她腦后烏黑盤起的云髻,身形盈盈不堪一握。 小環(huán)在她旁邊,趴在窗上, 瞧著底下雜劇正看得大笑,正笑著笑著,轉(zhuǎn)頭一看文迎兒,那臉上濕的妝容全花了。 小環(huán)用河東話說:“咋的了?” 文迎兒像沒聽見,石頭佛像一樣盯著下面,眼睛眨也不眨。 底下《珠宮怨》演完了,兩個雜班男女從后邊下去了,上來新人唱賺,唱的又是《清平樂》。 文迎兒臉上的淚濕漸漸干了,伸袖子將染暈的妝容擦掉,擦得干干凈凈,無人看出她沉默大哭過了,這才回頭笑對小環(huán)說:“沒什么,我就是知道了?!?/br> 小環(huán)莫名其妙:“你知道什么了?” 文迎兒將她抱起來,繼續(xù)看下面唱,然后問:“你知道宮里的官家,死了埋在哪里?” 小環(huán)想了想:“皇陵?!?/br> 文迎兒問:“那宮里的皇后,死了埋在哪里?” 小環(huán)道:“皇帝身邊兒躺?!?/br> “宮里太監(jiān)死了,埋在哪里?” “太監(jiān)……” “皇帝死的時候,挖個大坑,他們陪著去陰間服侍。有的命好的,外邊收個養(yǎng)子,就能養(yǎng)老送終,給自己挖個像樣的墓地。” “你知道宮里頭,沒了位分成了庶人,關(guān)在冷宮里死了,埋在哪里?卷個草席,丟到外面,找不著冢,無處祭拜,逢年過節(jié),向天一問,大jiejie啊你去哪了?但見那宮里的樹搖來搖去,它也不知道呀。” 小環(huán)看她一直笑著說的,也笑著答:“好玩好玩,我也卷個草席子,然后誰也找不著我了?!?/br> “傻孩子,你有娘,有這么好的大哥,你往后,長到七八十,膝下兒孫繞,然后他們給你蓋個銷金大房子,把你放在里頭?!?/br> “那不是把我關(guān)起來了?我不要,我要草席子。你住大房子。” 文迎兒點點頭,“嗯……我住大房子,我住最大的那個。” 從南往北,鵲臺、乳臺、神道列石:望柱、馴象人、瑞禽、角端、仗馬、控馬官、虎羊、客使、武將、文臣、門獅、武士;三百丈神墻圍上宮,神墻四隅有闕臺,上宮陵臺之上站著倆石獅子、石宮人,陵臺底下有地宮,那些人跪在那里,哭天搶地,奉饗食祿,祖朝萬世,經(jīng)年不息。 文迎兒在那窗口又站了許久,跟著小環(huán)玩鬧,等那張氏將孩子從她懷里給強行抱走了,跟她說,“走了,走了!” 馮君先退去了,孔慈與張氏帶著小環(huán)也出了間,底下雜劇的早就收了,文迎兒還意猶未盡地站在那處。 馮熙醉醺醺地,從后面過來將她抱住,將下巴抵在她頭頂,“想什么呢,這么入神?!?/br> 文迎兒默了一會兒:“是不是你把我從小云寺偷出來的?” 馮熙的酒霎時便醒了,心頭沉下去,低聲道:“你想起了?” 文迎兒搖搖頭:“想起得不多,只想到你將我從小云寺里偷出來,捂著我嘴不讓人知道。我是從宮里送到寺里的,崔庶人的女兒,官家不起眼兒的庶女。滿大街小巷都在唱我大jiejie的故事,這才讓我想起了,我應(yīng)當就是那個帝姬。你是因為什么偷我出來?偷我出來,應(yīng)當是重罪罷?!?/br> 馮熙頓了頓,她終于是越來越想起了。但該怎么跟她和盤托出?她才在他身邊兒過了兩頭高興日子,現(xiàn)如今又要將自己置身于那段慘事里。 但她現(xiàn)在就是一個話匣子,打開來關(guān)不住,一心要知道關(guān)于她自己的一切事情。 見馮熙不回答,文迎兒道:“往后我要多聽曲兒,多看雜劇,聽說滿大街都是講我的事?!?/br> 馮熙感覺到她身上很涼,她臉上無一絲生氣。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文迎兒想走,他突然箍得用力了些,叫她動彈不得。她掙扎了一下,馮熙紋絲不動,也不說話,她便不再掙扎了。反正掙扎也沒用,眼下這男人勁力是極大的。其實仔細想想,印象里那些把她和她大jiejie拖來拖去的內(nèi)侍、侍衛(wèi)什么的,勁力也大得很,自己要是越用力,他們看過來的眼神就越兇狠,這時候就乖乖地讓他們拖著走,然后看自己屁股上單衣被磨破了,開始磨屁股上的rou,磨著磨著就不疼了。 馮熙的潛意識只是想說,你別走。用在行動上,就是不能松手。 外頭小二喊打烊,馮熙一身酒汗,昏昏沉沉,但目光不敢離開眼前的文迎兒,旋即拉上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卻也不敢讓她太疼,拉著她一路走下木梯去,看著那梯子,突然笑了一聲,對文迎兒道:“你如果再記得多些,便能想起來,你躲在樓梯下面朝外面向我喊話……” 文迎兒倒也迎合他:“我以前認得你?” 孔慈在樓下向馮熙告辭,即便此時,馮熙也絕不松開她手。孔慈置的宅就在梁園不遠,這時也就抱著小環(huán)同他母親一起步行回了。 馮君坐在馬車里,掀著簾望見孔慈走了,才把簾子放下。文迎兒正要上去,馮熙亦不松手:“我騎馬帶你?!彼旆愿儡嚪?qū)④囻{走。 隨后帶著文迎兒去了店家馬廄,將小粽馬牽出來,撫摸了它一陣,將她扶上馬背,自己牽著那馬在旁邊走著,道:“你說得不錯。是我將你從小云寺偷出來的。我知道你在那寺中后,便想著將你帶出來,但著實沒法子,直到那日我在禁中當值,遠遠地見小云寺殿頂冒了火煙,知道是走水……” 他心慌失措,他非得做點什么闖出去,只怕晚得一步,小云寺的火勢就會變大,趙頑頑還在里面。 那都指揮使酒后濫罰,已是常態(tài),馮熙慫恿弟兄sao亂,一石激起千層浪。馮熙借內(nèi)亂逃營,馬不停蹄奔到小云寺。 這一行動雖然已策劃良久,但他無論如何沒想到,那些宮里的人為了滅口,竟然不惜用火燒來掩人耳目。 他匆匆趕到,不畏火勢闖入每一殿室僧房,火勢越來越大,燒著的簾幕殿柱往下坍塌,遠遠地,看見那個傻傻愣愣的趙頑頑正坐在一個大水缸里,渾身濕漉漉的只露出一個頭,四周圍熊熊燃燒,映趁著她瘦的不成樣子的小臉,紅彤彤的,癡呆地望過來。從水缸里掉出來的一條鐵鏈子,順著地掛在旁邊快燒斷砸下去的梁柱子上。 馮熙沖過去砍斷鐵鏈,將她從水缸里抱起來,趙頑頑指著地上說:“瞧,瞧她,她死了。” 馮熙轉(zhuǎn)眼望去。 那是一個女尼,身上穿著僧人的衣裳,頭被旁邊的木頭桿子砸中躺在地上,火勢尚未燒著她。 “她敲我腦袋,我也敲她腦袋,她力氣沒我大,哈哈哈?!壁w頑頑趴在馮熙背上說。 馮熙當下將那水缸打爛,讓水缸里的水流出來,暫緩火勢,隨即將那尼姑身上衣裳扒下,對趙頑頑說,“換上這件,我?guī)愠鋈??!?/br> 趙頑頑愣了愣,推他:“不穿,我不出去,我要等我爹爹下旨呢?!?/br> “你跟我出去!” 她力氣極大,然而再大總不會比得上馮熙。馮熙將她強行按在地上,扒掉她身上衣物。烈焰即將焚身,他顧不得憐香惜玉。 而此時馮熙卻害怕她只記得他強行剝開她衣裳、帶她走、捂著她口的這些記憶。他即便解釋,也無法磨滅自己那時猙獰的表情。她想起這些情形的痛苦,或許解釋就顯得蒼白無力了。 果然,即便是同她說完,她卻也只是眉頭越簇越緊,渾身越來越冷,他不知道文迎兒究竟想起來的是哪些?;蛟S有的話他說起來,她都覺得像編的。 馮熙屏息一口氣,只能繼續(xù)說:“我回宮后,便在侍衛(wèi)親軍輾轉(zhuǎn),待過鈞容直、金槍班、茶水侍衛(wèi)。我護衛(wèi)漢王時,時常見你,后來……” 這些事情言語是解釋不清的。馮熙自然無法跟文迎兒說,是你先招惹的我,而我那時并未敢高攀你這帝姬,即便日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才知道心意已經(jīng)全部給你,絕無法再悔改,可卻什么都沒做,知道你落難我也不知你是何狀況,只能四處探查你的消息,而得到你將出宮建府,甚至即將下降他人的消息,那我這一顆心頭大石也算落下。只要你活著就好,下降他人,我能遠觀便也可了此殘生。 無法說出口的話,在文迎兒聽來就是另外一層意思。這個侍衛(wèi)覬覦她,在宮里得不到她,而在宮外見她落難強行將她偷出來,看她瘋瘋傻傻所幸娶回家豢著,騙她當傻媳,直到她現(xiàn)在想起來了,瞞不住了,才將真相告訴與她。 文迎兒在馬上不說話,手緊緊地攥著韁繩。方才馮熙握過她手的地方,她用袖子摩挲地擦凈。 馮熙望見了這個動作,吞下去一口咸腥。言辭變得索然無味,馮熙倒是頂想告訴她許多過去的事,那些好的,兩人相愛的細小事情,但已經(jīng)沒什么說話的余地。他于是也就不再說話。 她越是不動聲色地,越是冷淡疏離地,馮熙就越能察覺她心里的意思。 她恐怕要千方百計地離開自己了。 ☆、崇德一 “哇……”哭聲震天, 趙頑頑從外面跑過來, 仰頭看了一眼高聳的重檐歇山頂,懷里正抱著洗兒果子,頭上的角冠沒戴穩(wěn), 踉踉蹌蹌跑進蘭薰殿去。 里邊已經(jīng)站滿了人, 大多是宗家的兄弟姊妹,有的面熟有的不面熟,在外面圍著都還不敢坐下。 內(nèi)殿小嬰兒還在哭,這個時候還沒抱出來。她進殿還沒站穩(wěn), 一個熟面向她喊了一聲,“崇德,這邊。” 她看過去, 是和她同齡的十二姐韻德,她聲音不大,柔柔軟軟的,朝她一招手。趙頑頑見沒地方站, 就湊過去擠在一塊了。 “怎么來這么多人吶?!?/br> “是啊, 都沒尊卑了?!表嵉碌吐暠г?,宗女宗子們都是穿得平常衣裳擠在一起, 都是為了看小皇子三朝禮,但卻跟元宵在門樓看雜戲花燈一樣擠,讓人還以為是尋常人家。 趙頑頑倒沒覺得有什么尊卑問題,這么多人來看元寶洗三,她臉上很榮光。 這個時候內(nèi)侍領(lǐng)路, 侍兒乳母抱著十七皇子出來了,官家從后殿另一側(cè)也走出來,后邊跟著一堆官員、內(nèi)侍還有班直侍衛(wèi)。 趙頑頑的母親崔淑妃還在床榻纏綿,這回她難產(chǎn)差點死了,趙頑頑在門口蹲守著寸步不離,直到聽見嬰兒哭聲,她緊繃的心才舒坦下來,放聲大哭,和嬰兒一起此起彼伏。 崔妃擇了個小名元寶,正式定名要等到百日那天的百晬禮上,還早。 官家伸手將哭泣的元寶抱過去,神奇的是,他竟然立即止住了哭,一雙眼睛盯著官家看,讓官家眉開眼笑地。官家一高興,讓內(nèi)侍即散發(fā)給在場宗子宗女們金銀鋌子,殿內(nèi)一陣歡呼。又宣賜洗兒錢和果子、犀象、玳瑁給諸大臣宅送。 這么多兒孫輩的吵嚷聲不絕于耳,官家更高興了,跟著太醫(yī)和官員指示給元寶剪了殘余臍帶、熏炙鹵頂、藥湯沐浴,每一環(huán)節(jié),下面都要高叫雀躍地歡呼一遍,等到禮成了,侍兒將元寶抱回去,元寶一離了官家的手,就又大哭起來。 官家很快就回他的政事殿去接受大臣們敬獻賀表去了,內(nèi)侍喊宗子宗女們都回到自己席位去準備開宴。這個時候鈞容直的已經(jīng)在殿廊候著,要進來表演。 鈞容直是內(nèi)禁儀仗軍里拔出的才藝拔萃、面貌榮光、身量挺拔者,每每朝會出行,在宮里或城內(nèi)前導儀仗的,都是鈞容直里的兵士騎吹擊鼓舉稍,金玉帶與銀鞍勒的儀注。他們是舉國內(nèi)最精干、最能代表這一國尊嚴之儀表的男人。 這回來的都是年齡不大的宗子宗女們,都特別容易興奮,根本就管不住。內(nèi)侍們看都是貴主,這可不好管。鈞容的要開始表演了,貴主們?nèi)珦碓谀乔懊?,尤其是帝姬宗姬這些人,一個個眼睛里冒星星。 先就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開場,四個高大的身著錦襖褙子、頭戴銀抹額、腰間白玉帶的鈞容直士兵從四面進來,兩個打前的執(zhí)篳篥、兩個打后的執(zhí)羯鼓,齊整踏步而入站定四角。隨著篳篥和羯鼓的聲響揚起,整個殿內(nèi)都被帶熱了,男孩兒們在后面跟著鼓點吼,女孩兒們擠在前面。 韻德和趙頑頑擠在前面,鼓點里頭,趙頑頑看見門里往進走來一個穿著銷金云紋錦袍的男人,手里拿著一個笛,他進來后,整齊的鼓點突然就沒了,殿內(nèi)也鴉雀無聲,人人都盯著拿笛的人。 韻德低低地在趙頑頑耳邊說:“是王金生,號稱‘笛中仙’?!壁w頑頑恍然,“噢,是他呀!” 韻德的母親是最得寵的劉文妃,官家到哪里都帶著她母親,她母親又帶著她,所以鈞容的名人她都見過。但是趙頑頑都只是聽說,或者偶爾什么大會上遠觀,且她又淘氣坐不住,即便是最有名聲的,她也沒多大印象。 那王金生將笛子送到嘴邊上,就這么一聲吹出來,兩個指頭一動,悠揚樂音便令人心頭一震,眼前仿佛開了千花萬樹。鼓聲和篳篥踩著點進去相合,將那笛音烘了上去。 趙頑頑前邊正好是執(zhí)羯鼓的一人,他背如山岳,鼓聲在前邊響,可趙頑頑還是覺得震耳欲聾。尤其后面的宗男們一推搡,他們勁大,她就快撞到那人背上去了。 鼓點正大著,又被推了下,趙頑頑手里的洗兒果掉下去,滾噠滾噠到了打鼓人的腳下。 趙頑頑眼睛盯著洗兒果,淺蹲下去撿,剛伸了手探著,突然后邊被人一頂。她的身子重心傾倒,雙手就抱著那打鼓者的大腿順滑了下去。 鼓點沒喊停,但是宗子宗女們眼神都已經(jīng)換到她這邊來了。 韻德眼睛張皇地望著,趙頑頑也感到自己趴倒在男人身上,趕緊舔著臉把手從人家腿上拿下來,順便去撿洗兒果。 打鼓的意識到不對勁,想轉(zhuǎn)身低頭查看,腳便往后一挪,踩住了趙頑頑的兩根手指。 “嗷嗷——”那靴底子是真踩得疼! 那打鼓的男人立即縮腳,下意識地半蹲身。趙頑頑以為他要給自己扣頭道歉,誰知道他竟捏住了她被踩的手指,觀察道:“骨頭沒事?!?/br> 說完了他抬眼看趙頑頑,正好對上她的雙眼。兩個人都愣了半晌,那兵士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貴主,于是撒了手低頭說:“帝姬恕罪?!?/br> 內(nèi)侍官不得不讓停了樂聲。 有個童稚的聲音大叫:“崇德手給人摸了!”殿內(nèi)全都哄笑起來。 趙頑頑蹭地站起,循著聲找是誰在說話,眼見是宗子里一個十二三的男孩兒,韻德這個時候趕忙扶住她,小聲說,“是十哥。” 十皇子植是皇后所出,太后也喜歡,官家更是愛不釋手。